秋到琅琊山

　　数次到滁州琅琊山，均是在秋日，这大概是一种巧合，也是一种说不清的缘分。二十多年前的秋天，尚在合肥读书时，偕同学游览醉翁亭，回忆间陡然一惊，时间过得如此迅速，人景合一的相片竟已泛黄。又一次重访琅琊山，是应邀参观滁定高速，穿越滁州首个高速隧道——琅琊山隧道时，天空高邈辽阔，大块白云在无声无息飘移，路两旁闪现着农田、河流、池塘、集镇以及簇簇黄绿相间的树，阡陌牵连中或有高高起伏的山峦显现。
　　辛丑年秋日，与友人入得琅琊山，登上南天门，目力所及，＂环滁皆山也＂，可见欧阳修所写不虚。东南向，屋宇幢幢；西北向，鸿蒙一片；琅琊阁上，铃铛声响不绝，每攀一层则感受到风力愈大，秋意随风扩散，云天之间幽幽渺渺。下到深山峡谷中，耳畔传来几声鸟鸣，三两片落叶在眼前悠然飘落。这一回，把数块碑刻奇石细细看了，又不住地仰望山坡上枝繁叶茂的古榆青檀，慨叹人寿不抵世间树之古老。醉翁亭一带的园林设计与建筑构造，于精巧中不失文气，可谓百看不厌，在此闲坐，思绪飘荡，想到欧阳修时而来此寻觅、把盏、挥毫，活脱脱地把自己当作一个散淡的人。
　　欧阳修来滁地，时已入冬，眼中所见，城中房屋莫不低矮，草木更是丛生，荒凉之气扑向谪居之人。有宋一代，这里地偏事简。位于西南的琅琊山，倒是林木蔽日，清静幽深，公务之余，欧阳修访古寻胜，寄情山水，以排遣被谤、丧女诸多烦扰苦痛。有时他特意不带随从，只身一人私访，与乡野村夫闲谈漫步；有时与山僧惠觉盘桓，不期然在惠觉引路下，发现唐代书法家李阳冰篆书石刻，手舞足蹈，喜不自胜，还将拓本一一寄送给好友梅尧臣、苏舜钦，以求＂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冬去春来，欧阳修被谣诼等干扰的心绪渐为平复，署理滁州一年多，基本达到自己的理想状态，＂不见治迹，不求声誉，以宽简不扰为意＂。与梅尧臣信中，他更是流露出自得其乐的心境，＂某此愈久愈乐，不独为学之外有山水琴酒之适而已，小邦为政期年，粗有所成，固知古人不忽小官，有以也。＂政宽民安，兼之山水之胜、民风之淳，这一切都激起欧阳修无穷灵感。在这段相对轻松自在的时期，他迎来了自己的一个创作高峰，推出了一篇传诵千古的佳作。《醉翁亭记》写出了至情至性，行文既平易自然、婉转流畅，又吞吐往复、参差离合。《醉翁亭记》写成后，引得家家户户传诵，不仅读书人纷至沓来，连行于四方的商人也竞相携带《醉翁亭记》拓本，＂醉翁＂名号不胫而走。人们对于欧阳修《醉翁亭记》的热爱推崇，大抵源于对其身处逆境却能豁达自如的激赏。欧阳修在滁州将近三年，颇有政声民望，期间他还让到访滁州的弟子曾巩写下《醒心亭记》，为有才之士石介遭遇奇冤鸣不平，与志趣较合的同僚杜彬唱和往来，种种佳话趣闻留于山水之间，又飞出山巅水涯。
　　写就《醉翁亭记》时，欧阳修并非老迈之身。年届不惑，旨在化繁为简，化忧为乐。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山山水水寄寓着人的志向，投放着人的情感，也陶冶着人的性情。无论是在进与退中消解乐与忧，还要在思与行中勘破情与理，包括欧阳修在内的史上一批文人墨客，被动或主动地选择了滁州琅琊山，为琅琊山留下诸多令后人传诵的佳话。
　　当年届不惑的太守，将醉意化成字字金句，琅琊山已然不再是平常之地。数百年后的一个冬天，年逾不惑的王阳明踏过厚厚落叶，同样来到琅琊山下，任一介小官。此时的王阳明思想学识已趋于成熟。来滁州所写的第一首诗《悟桐江用韵》中，即有启人心智之句：＂人生贵自得，外慕非所臧。＂从整首诗看出，满腹抱负的王阳明，当时颇为＂自得＂。他驻足醉翁亭的姊妹亭——丰乐亭，急于把＂龙场悟道＂的诸多心得传授给弟子，开启平生规模空前的讲学论道。山体并不高大的琅琊山里，儒风劲吹，周边士子竞相来访。王阳明离开滁州以后，当地人在王阳明讲学的地方——丰乐亭外建起一座＂阳明祠＂，另有遵阳街等，均以示对王阳明的纪念。王阳明在滁州所教学生中，最有名气者，要属全椒的戚贤。戚贤致仕回到全椒，创建南谯书院，专门讲授阳明心学，南谯书院遂成为阳明弟子讲学的九所著名书院之一。在此之后，滁州这片土地上，诞生主张儒、释、道三教合一的曹溪禅宗中兴祖师憨山大师，以及反思儒家教育的文学家吴敬梓，这正是春风化雨，花开多枝。（羊咬鱼/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