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年,我在父亲工作的单位做临时工,相当于现在的民工。那是一家建筑公司,所以工作地点是流动的。 这年的春天,我们在海港油区刷大罐,当时交通很不方便,下车后要走半个小时的路才能到车站。那些年车站秩序凌乱,上车不排队,而且附近工厂商店很多,下班时间集中,因此人特多,乱哄哄的,上车全靠挤。车站许多男青年,身强力壮的,像我们这样的女青年只能随着人家借力了。 这天也很正常,照列一堆人,我和一个和我一起干临时工的女同学在挤车大军里。车来了,人们一哄而上,那天位置绝佳,车门正在我前面,我是连滚带爬挤了上去。车上座位很多,我急忙找了个中间的地方,两人座,我坐在外面,把包放在里面的座位上,想为那个女同学占个座。一个接一个,我紧盯着车门,想着她赶快上来——这个笨蛋不知被挤到哪去了。一般情况下,车上有闲座位,一般人都会找个空座,不会去找被占的座位,除非故意找茬的。座位不多了,还有空座,偏偏有个捣乱的,放着空座不去,不管我的示意,执着的站在我面前。我装作没看见,还是紧盯着车门。那人不耐烦了,硬邦邦的说:"把腿拿开,我进去"。这时我看见女同学双手趴在车门口,脸红红的,紧着往上爬。我喊到:"快,有座"。这个笨蛋,就是上不来。硬邦邦的:"怎么,电影院吗?还对号入座。"我有些不好意思了,不情愿的把紧挡在外面的两腿挪开一个小缝隙,同时小声嘟囔了一句"你坐呗,谁也没说不让你坐"。我斜了一下,他挤进来了,又来了一句"又不是电影院,干嘛占座"。我随口来了一句"电影院不用占,你也捞不着坐"。这时女同学上来了,站在我旁边,我气哼哼的说"真笨,好好的座位被——"一句不好听的话被硬生生的噎了回去。女同学看看我俩,笑嘻嘻的,车上的人大概觉得挺有趣的,就回头看着我俩笑。 车开了,我有些自嘲,看车外改道了"怎么改道了?"没人接岔,他倒来了一句"那边修马路,车走这条路,修好了就恢复原来的路线了"。这句话软了许多,和前面硬邦邦的比起来有些温柔,车上的人都笑了,有个女人还回过头来看我,我气哼哼的来了一句"又没问你。"他说"我给你解释一下,过几天路修好了就回来了"。这时我才转头仔细看了看他——妈呀,一张钢铁脸,粗黑的眉毛,眼睛很大,单眼皮,很薄,鼻子像一把尺子,笔直,嘴角上扬,整个人看起来就是个僵尸,僵硬,我在心里骂了一句"汉奸"。他见我看他,居然转过脸,嘴角裂咧了一咧,似笑非笑的,很讨厌。我转过脸,再没理他。 车到站了,我和同学下了车,他也下车了,跟在我们后面,磨磨蹭蹭的不走。我俩站住,等他过去,他过去了,还是磨磨唧唧的,居然回头看我们。同学笑着说:"他是不是看好你了。""拉倒吧,看那汉奸脸,走大道上还不得被人打死"。 第二天下班,照列挤车占座,只是我一个人,那个女同学被安排到别地去了。终点站到了,我跌跌撞撞的随人流蹦到地上,脚被踩的生疼。我跺跺脚,挪到了道牙子上,刚想往前走,眼前一暗,感觉就是有人,抬头,妈呀,怎么是他——笔直的一座雕塑。看见我,他咧咧嘴,是笑吗?我倒是感觉那嘴是被一条绳索强拉开的,木偶一样。说实在的,心有些跳,凭感觉,他要追我。 我这人很传统,即使是一见钟情,也要好长时间的来回折腾才能下决心。一时,他在前面站着,我低头呆呆的。大概几秒钟,我感觉一个世纪——尴尬。大概他也有些那个,来了一句"下班了?"磕磕巴巴,不是很溜。"废话。"我心里想的,嘴里没说。"我们溜达溜达吧。"这口气不是商量,像命令,很硬,让人很不舒服。"干嘛?我又不认识你。"我也硬邦邦的,口气不容置疑。他没接茬,径直走在前面,我没跟上,慢慢的从斜里穿过,越过他,加快脚步往前赶。"你跑啥,又不能吃了你,谈谈不行吗?"我没理他,"我喜欢你。"那个年代,这样干脆的表白,简直就是另类。我心跳加快,径直跑了。 说句实在的,女孩子都有虚荣心,被男孩子喜欢,都会暗暗窃喜,即使不喜欢那个追你的,但那种被人追求的感觉也很美妙。以后几天,每次在下班的点上,心里都有些感觉,感觉他的存在——果不其然,每次都看见他——只是他不再上前,在一个不远不近的地方,既不显眼,也能一眼看见,但不再堵我。我照列不理他,自己走自己的,但心里却有些小自喜。有天下班稍晚,在车门就看见他有些焦急的盯着来往的车辆,有些紧张。我下车了,他好像暗暗松了口气,往前迈了一步。我紧张了,扭头就跑了,只当他是路人一样,感觉他叹了口气,很失望…… 以后几天,他不在了,不知为什么,我有些失落。女孩子就是这样,虚荣,那几天我在心里也想着他,想他那张雕塑似的脸,想他硬邦邦带着些许温柔的话语——真让我接受他,不可能,这种大街上的爱情我不会,但被人追的感觉却也满足了一个青春女孩子的虚荣心。好在两天后我们就换工地了,这事也就放下了。 ……谈恋爱,结婚,生子……转眼十几年,俩女儿也是满地飞跑的年龄了。我家住在公园附近,闲暇时会领着女儿去公园玩。人很奇怪,不知怎的就感觉会发生点什么,什么?不知道。公园人很多,80年代,开放了,交际舞,太极拳,舞剑的,耍扇子的,打羽毛球的……看女儿欢快的跑远了,我就找了个树叉坐了上去,拿出杂志,翻了起来。 一进公园,我忽然有些心跳,总觉得在哪有双眼睛在盯着我,直觉告诉我,会有巧遇,是我想不到的——果不起然,不远处一个直挺的、雕塑一样的身影,笔直的站立着,两手垂直,钢铁一样的眼睛直直的注视着我,不知为什么,我一下子就认出了,那个和我抢座的又追我的""。这次他站着没动,也许他看见我认出了他,想等我主动上前吧。当然,我不会再跑了,但也没想上前——我看他,心想,如果他主动和我说话,我就和他聊聊。聊什么?我看见一个小男孩跑过来,和他说着什么,拐角又跑过来一个小女孩,看样子是双胞胎——他的孩子吧!女孩子拉着他,有蹦又跳,又拉又拽,大约是那边有什么热闹吧。我注视着他,看他一步一步走远,期间还回头望了一眼——没有表情。我回家的路,和他正相反,走在路上,突然有些遗憾,遗憾什么?说不清,同时心里有些感动——林花谢了春红,多少相遇都是过眼云烟,太匆匆。我遗憾的不是与他相遇如何,遗憾的是碎月,碎了青春。昙花一现,被风吹散,如打碎的鹅毛,凌乱不堪,曾经的纯真都被生活切割成了碎片,太匆匆。 太匆匆,生活就这样被定格了,曾经的青葱岁月再也不会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