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是在山西住了4年后才返回陕西老家的。1975年秋,离开陕西,东渡黄河时我才8岁。那时老家连年天旱无雨,每年的队里分红几乎上不了一毛,天灾人祸,为逃活命,举家迁入过了黄河还有90里的小山村——青羊湾。 记得离家的那天早上,天还黑乎乎地我们就起来,每人只喝了一碗野菜拌汤,就出发了。铺盖与灶具母亲一个就挑了,我和弟弟是父亲用编筐一边一个挑着走的。两个哥哥和一个姐姐每人背上也不知背些什么,一家人一串串地蜿蜒在崎岖的山路上。谁都没说一句话——弟弟够顽闹的了,那天早上却也出奇地知趣——只是双手紧握筐边,望着渐渐泛白的天边和隐隐约约的远山,"享受"着父亲的脚步一高一低带来的晃晃悠悠,悄悄地眨着双眼,心里充满了好奇与恐惧。 视频加载中... "家穷难舍,熟地难离"啊。期待的收成化成了泡影,下了多少次决心的父母亲为了我们咬咬牙终于迈出了这一步。举目无亲,前途未卜,全家的生命系于一身的父亲,更是心事重重。全村有三、四家人已走了,据说去的不是一个地方——那年月要让一个山西的村子一下子接纳太多的人也是不可能的。只能是边走边问讯,一向"口紧"的父亲和陌生人交流十分拘谨,幸好母亲在与人搭讪、出门问路上还没显得那么困难,因此一路上帮了父亲不少忙。 逃难的人何止我们一家啊。待我们到了黄河岸边时,已有三家人在那里等着坐船呢。同样也是衣衫褴褛,神情茫然。各家都团簇一块,痴呆地望着滚滚的黄河水咆哮而去,我们的加入,更增添了这里沉重的气氛。母亲是个沉不住气的人,用她的热情与友好打破了几家人的郁闷。经过母亲的一番"公关",才知道这几家都是投亲靠友去的,唯有我家是盲无目的,不知所往。于是,母亲对父亲又一顿抱怨……真是滚滚黄河水,凄凄苦命人! 深秋的风凌乱了母亲花白的头发,犹如苍茫山巅的几丛野草,任凭狂风劲吹。坐在小船边的她眼里满噙着泪水,一手扳着船舷,一手紧紧地搂着我和弟弟,闷闷地望着浑浊不清的黄河水。父亲则在母亲 "死食子吃不够"的责骂中依然"吧嗒吧嗒"地吸着用椿树做成的旱烟袋,在小船的晃悠下愈发显得无所事事。老艄公娴熟地摇着橹,不时地用胸前挂着的黑白不分的手巾擤一下鼻涕。毕竟太阳还没完全出来,人老了禁不得这穿河的大风,可为了这一趟八毛钱的活,不得不在风浪里搏击…… 我和弟弟被母亲半抱在船底,享受着母亲呵护。我已看不见黄河水了,眼前只有悠悠移动的蓝天,耳边是一泼一泼的划水声。靠着母亲暖暖的胸脯,并不能体会母亲对前途的担忧,拨弄手腕上的两根皮筋筋玩。弟弟也一样,手里玩耍着废纸折叠的小手枪,嘴里还不时地"piao,piao"喊着。姐姐大概那时有些懂事,嫌弟弟不消停,顺手用右肘戳了一下弟弟,弟弟便顿时大哭起来。父亲吐了一口浓烟,眼一瞪,叫道:"把这些价老子,朝下死了!"于是弟弟一脸委屈,喉咙处"咕咕"地打着噎……等晃悠到河对岸时,弟弟已在失落状态里睡着了。 这是山西省石楼县有名的古渡口——转角村。虽说是个村,由于地理位置特殊,因此成了人、物的中转站,规模并不比一个公社小。街道笔直笔直的,石窑瓦灰瓦灰的,古槐歪歪斜斜地点缀在街道两边。但由于不逢集会,也显得很萧条。稀稀拉拉的小摊和稀稀拉拉的人们,也说明了山西只是比陕西强些,不是陕西人想象的在这边好谋生、好混饭吃。是啊,相差才几十公里,一个年景一个社会,这里又能好到哪里去呢? 我们的到来,为这里增添了些难堪的风景。全家人单衣薄衫,烂披烂片,而且也没修理脸面。父亲的圈脸胡像高粱地不够苗补种了玉米,虽然贫瘠却郁郁葱葱,本来就脸庞小,五官空前"团结",更增添了脸面的局促;母亲的头发已被灰白的毛巾服服帖帖地包裹在里边,看上去像麦场堆起的草垛子,一双失神的眼睛窥探似的瞅着这个陌生的世界;两个哥哥头发"搁簇"得像鸡毛掸子,脸上三爬五道的汗水痕迹就像大雨冲刷过的山坡熟地,显示着旺盛的精力和陕西娃的野性;弟弟的兰花布布凑成的小夹袄已分不清颜色,两扇门似的襟子虚掩着,几个疙瘩扣松松垮垮只滑个弦弦,两只"麻生手"(脏手)紧紧地拽着母亲的衣角…… 父母亲得赶紧打问去处,两个哥哥只好留下来照看家当。可他俩很不高兴,因为我们仨能一同跟父母亲去陌生的地方游荡一会,他们却只能坐在那里死守着那堆东西,哪也不能去。 我们首先来到国营供销社,这一孔窑洞是专门卖布匹的。我踮起脚尖也看不全整个柜台,只见时髦的"的确良"、"的卡"和我喜爱的蓝花花布也在其中。一个"站栏柜"的青年人正头也不抬地"拔啦、拔啦"地打着算盘子。还不等父亲的"您好,问一哈……"这一句话问完,那个青年人便一脸不耐烦地吼道:"去去去,看不见忙么?"我们只好踅出来,走到外边时母亲偷偷地骂了一声"真个孙子!" 第一次开口,就被顶了回来,我们都很失落,可母亲却不在乎:"这供销社是不进去了,因为那是公家人、是上样样的;我们又是陕西人,又穿得破烂不堪,人家眼角怎会挂我们啊?!" 不一会,我们来到了铁匠铺。老师傅正指挥着两徒弟抡着大锤"嘿、嘿"地锤打着砧子上刚烧红的铁块。师傅一小锤,两徒弟轮流各一大锤,叮叮当当的声音有节奏地响彻在空寥寥的大街上。等这一拔打完了,老师傅把烧红打黑的铁块用一根长长的火钳夹入那个浅浅的炭火堆后,又悠闲地拉起风箱时,母亲才走过去怯怯地问: "老师傅,我们是逃荒的,您知道附近哪些村子可以接收我们啊?" "又是问路啊,真是麻逑烦!是要住村子吧?我劝你们还是回你们老家去吧,这些日子河那边尽过来些人要住村,这跟前三五十里的早就住不下了。"看着纯朴的老师傅竟说出这样令人难堪的话来。 "那您知道多远的地方能住下?我们两眼眯黑,刚从河那边过来的。" 老师傅说了一句就再也没言语。等母亲又要追问时,跟前的一个徒弟早已竖起了眉眼:"走开,走开,碍手碍脚的!"于是我们只好灰溜溜地从铁匠铺出来。 我们心里的那个纠结,真是"出门人小三辈",怎这么不当人看啊。一家人闷闷不乐,蔫蔫地走在大街上。在经过小炉匠的摊子时,我们听出了操陕西口音的老后生和山西口音的婆姨正在讨价还价。摊子上摆着不少烂盆盆、破碗碗,一个浅浅的小炉子燃烧着蓝蓝的火苗,一块快磨平了的砧子歪倒在一边,看样子生意还是不错的。等那婆姨说了一句"真小气"悻悻地提走了一口铁锅后,摊主才笑嘻嘻地问父亲要做啥。可他一抬头,忽然看见了父亲,眼前一亮:"这不是楼家峁的老木么?" "是啊,你是白家源村的王老五吧?你甚时到山西做起买卖来了?" 老乡见老乡真是一种说不出的亲热。我们一时间心里暖乎乎的,总算有了个依靠,有了希望,至少可以听几句真话了。王老五告诉我们,要去住村子,得到了小蒜再定夺,这黄河边的村子里是住不下的,以前来的大部分跟那边走了……从这山上去,再跳个墕墕,大概20多里就到韩家山公社了,再到小蒜还得50多里吧…… 离开王老五摊前,天已接近中午,全家人已饿得不打账了。早晨的那点野菜拌汤哪能抵挡一路的饥寒?庆幸的是总算从家乡人口中得到了去住村的详情。父亲脸上挂满激情,母亲也喜形于色,伸长脖子眺望的两个哥哥总算盼到我们回来了。 母亲打开烂布包,分给我们一人一个高粱壳子吃时,却不见了我的弟弟——木根根。全家人一时都傻呆了,脑子立刻"轰"地膨胀起来,嚼到嘴里的高粱壳子也咽不下去了,眼瞪得圆溜溜的互相看着……(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