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城是内地作家编剧,小说《棋王、树王、孩子王》,电影《芙蓉镇》《刺客聂隐娘 》的编剧。
下面是他的文字,本人修改(河蟹铭感你懂得)
希望大家静下心来细细品尝,这唯一的华语电影大师作品,跟水浒一脉相承,三千年的文脉源远流长。
------------------------------------------------------------------
一九八六年,由拍了《黄土地》而声名大噪的凯哥哥介绍荣念曾给我认识。这荣念曾甚是谦谦,骨子里却侠,我因下面一件事总要感谢他。一天荣念曾邀我去他那里,说录了几个东西,值得看看。荣念曾住魔都西郊友谊宾馆,是个有金察把守的地界,我骑自行车去,自然被叱下来,小屋里盘问许久。
找到荣念曾,五十年代曾是俄国人住的单元里有一台日本电视机,还有一部SONY录像机。荣念曾把一盒录像带放进录像机里,一会儿,影像开始出现。初时我倒不在意,因为北京流傅各种录像带,又常会碰到十几人屏声静气地看妖精打架,带子翻录的次数过多,成年男女妖精真成绿的了。(AV你懂得)
厂标之后是创作人员,导演侯孝贤等等,都规规矩矩。还记得第一个画面是门柱上钉块小木牌,楷书“高熊县政府宿舍”,开始有画外音,好像是个男人揉着眼睛自言自语。我很喜欢这种似乎是无意间听到的感觉,有如在乡下歇晌,懵懵然听到甚么人漫声漫气,听也可,非听亦可,不必正襟。
画面也像是无意间瞥到的,我于是危坐,好象等到了甚么。阿哈赢得玻璃弹子,将它们自以为稳妥地藏在树下,回去被母亲问是不是拿了家里的钱,犟嘴,被母亲打,直接转回树下,玻璃弹子统没有了,母亲用蒲扇打阿哈的小腿,阿哈跳来跳去,远处祖母坐人力车回来了,于是一家人走过去。摄影机并没有殷勤地推拉摇化。我心里惨叫一声:这导演是在创造“素读”嘛!苦也,我说在魔都这几年怎么总是于心戚戚,大师原来在弯弯。于是问道侯孝贤何许人,荣念曾答了,我却没有记清,因为耳逐目随,须臾不能离开萤幕。
从来没有看到过拍得这么好的少年人打架。人奔过来,街边的老头依然扳着腿吃食,人又奔过去,转过街角,消失,复出现,少年人的精力,就是这样借口良多,毫不吝啬。挥霍之中,又烦愁种种,弹指间就嘴上长毛。第一次遗精,用手沾来闻,慌慌的。父亲死了,守夜时听鬼故事。母亲死去,哭得令哥哥奇怪地瞄一眼。人就是这么奇怪地长大了,渐悟世理。而明白之后,能再素面少年时的莫明其妙,非有特殊的品性。片尾兄弟几个呆看人收拾死去的祖母,青春竟可以“法相庄严”,生死相照,却不涉民族人性的聒噪,真是好得历历在目在心。(电影《童年往事》)
这之后的收获是谭敏送来《恋恋风尘》与《风柜来的人》的翻录带。住在丹青家,两个人点了烟细细地看这两部题目无甚出奇的片子,随看随喜。完毕之后,丹青煎了咖啡,边啜边聊,谈谈,又去放了带子再看,仍是随看随喜。之后数日话题就是孝贤的电影,《恋恋风尘》与《风柜来的人》,都有一个难写处,即少年人的“情”。民国之后,动辄讲“大时代”,到底也有过几回大境遇。不料这“大”到了艺术中,常常只僵在一个“大”上,甚或耻于“不大”,结果尾大不得调之。(和陈丹青)
但少年人的“情”之难写,还不在此,而是挥霍却不知是挥霍,爱惜而无经验爱惜。好像河边自家的果子,以为随时可取,可怜果子竟落水漂走。又如家中坐久了的木凳,却忽然遍寻不着。老年了才恭恭敬敬地晒太阳,其实那东西与少年时有何不同?而最要命的是那种劝也白搭的伤感;或者相反,阳刚得像广东人说的“死鸡撑锅盖”。《风柜来的人》片名中性,《恋恋风尘》初见时略有担心,一路下来,却收拾得好,结尾阿远穿了阿云以前做的短袖衫退伍归家,看母亲缩脚举手卧睡,出去与祖父扯谈稼穑,少年历得凤尘,倒像一树的青果子,夜来风雨,正耽心着,晓来望去却忽然有些熟了,于是感激。
《风柜来的人》以少年挥霍为始(挥霍永远有现代感),忽然就有尴尬的沉静,因为尴尬,所以还时时会暴躁,这暴躁并非不纯,原来质感就是这样的。《童年往事》倒是有了不同成长时期的过程,但并非以童年为因,少年青年为果,而是一个状态连续一个状态。中国诗的铺成恰恰是这样的,中国章回小说的连缀构成,可能有中国诗的“基因”影响。中国诗有一个特点是在意不在行为,起码是不求行为的完整,这恐怕是中国诗不产生史诗的重要原因罢。孝贤的导演剪接意识是每段有行为的整体质感把握,各段间的逻辑却是中国诗句的并列法。
-----------《悲情城市》剧照,梁朝伟认为最有演技的辛树芬
《悲情城市》是伐大树倒,令你看断面,却又不是让你数年轮以明其大,只是使你触摸这断面的质感,以悟其根系绵延,风霜雨雪,皆有影响,不免伤残,又皆渡得过,滋生新鲜。我常以为法国人意大利人天生会用电影说话,孝贤则使我同样看他的电影。
《刺客聂隐娘 》里面几乎所有的建筑都在京都奈良取景,真正的唐构,飞檐广大庄严深沉,服侍严谨器物华丽,端的盛唐气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