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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人们为艺术电影呐喊,却为爆米花电影...

我女朋友跳跳曾经给过我一个非常恶毒的评价:你想让他看什么肥皂剧,只要给他个开头。可是对此,我竟然无力反驳。在过去的这几年里,她喂给我许多烂剧的开头,在第一集结束的时候,她就头也不回地弃剧了,而我总是不离不弃地跟到最后一集,其中包括了《大丈夫》、《小别离》、《楚乔传》、《知否知否应是緑肥红瘦》……

《大丈夫》的海报

别的男人熬夜在刷王者荣耀,我熬夜在刷肥皂剧。这画风我自己想想有时候都不太适应。

当然,最近被马丁·斯科塞斯喷了的漫威电影,我也几乎一部不拉地全刷过一遍。美队和复联几乎都是二刷三刷。

马丁·斯科塞斯

马丁·斯科塞斯批评漫威电影不是电影

所以在朋友圈里看见大家转斯科塞斯在《纽约时报》上发表的文章时,纷纷表示没有去看过漫威,我隐约感到有些羞愧,我有啥问题?

为什么我们都那么爱爆米花电影

刚刚开始的时候,我会反叛那些我刷过的肥皂剧。我写了剧评骂《大丈夫》,骂它的价值观一塌糊涂;我写了剧评骂《小别离》,骂它整个剧情乖张媚俗;我甚至写了文章骂在我心里还不算上当受骗的《甄嬛传》,骂它既悖离了历史,又堕落了传统的伦理观。

《甄嬛传》

可是我实在写不过来了。如果每部我上当受骗了的肥皂剧或者爆米花电影,我都要骂上一遍的话,那我只能成为一个专业的剧评骂客了。

可是现在想起来,我几乎没有写过一篇文章骂漫威。似乎其中的差异在于:当最后一个彩蛋放完的时候,我并没有感觉上当受骗,而只是脑袋空空,不知道在过去的两个小时里,发生了些什么具体的事情,说了些什么具体的故事。剩下的或者只有那几个明晃晃的IP在那里,美队,黑寡妇,钢铁侠。

二刷三刷的原因有且仅有一个:男性的暴力偏好。我模糊记得这些片子里有非常火爆血腥的场面,我想爽一下。

《钢铁侠2》

当漫威还是漫画,而宇宙只有一个宇宙的时候,我深刻地记得托比·马奎尔的蜘蛛侠和克里斯滕·邓斯特的玛丽·简。我在自己的公号中,曾经深情地写下关于他们的回忆:

整个漫威系列中,最感动我的永远是彼得·帕克在出租屋中悲伤独坐的时候,玛丽·简穿着婚纱奔跑到他的眼前。那一刻的幸福是永恒的,可是永恒的幸福只有这么一瞬间。彼得·帕克永远在用必死之心等待世界灯灭的时候,而玛丽·简永远只是他的梦想(Kristen Dunst是我心目中永远的玛丽·简,没有比她更美好的了)。

也就是说,当《蜘蛛侠》在电影院中刚刚诞生,而漫威宇宙的奇点还没有爆炸之前,超级英雄们仍然像奥林匹亚山上的众神一样,有着和人们一样的七情六欲。他们虽然拥有着神一样的力量,但是他们的内心就像所有的凡人一样脆弱而千疮百孔,容易击穿。

《蜘蛛侠》

这难道不是自古以来所有神的奥义吗?他们下凡来到人世的目的,并不是要向世人展示他们超凡的力量,而是因为他们怜悯世人的脆弱、爱欲和速朽,因而他们从高高的神座上降下,和世人们分担他们的怨憎会,爱别离。

可是漫威宇宙爆炸之后,这一切小情小爱小别离,都在整个宇宙浸漫的大框架中消失不见了。超级英雄们腾云驾雾在各个星系中穿行,忙着拯救地球、拯救星系和宇宙。彼得·帕克和玛丽·简的那种求不得放不开的爱,已经幻化成了可有可无的小背景,经不起雷神索尔的一记重锤。

是什么变化了呢?剧场和院线。

全球互联网时代之前的电影宣发实在是手段有限,并且,所有国家之间的文化壁垒高不可攀。但是互联网可以让宣发在瞬时之间以排山倒海之势顷刻漫灌全球,语言、文化和历史的背景,均可以在市场的需求之中,把壁垒夷为平地。这大约就是《世界是平的》中所描绘的妙不可言的巴别塔吧。

《世界是平的》

让人们走进电影院。

卢梭早就预言了这一切。在18世纪一场令人绝望的争论中,卢梭写下了著名的《致达朗贝尔的信》,他激烈地抨击了“剧场娱乐”。传统时代里,所有的艺术,都是有传播的边界的。巴赫与莫扎特,都是王公贵族的门客,京剧和昆区,都在达官贵人的堂会上。

然而,市场的延展使所有的艺术形式必须走向公众,于是便出现了剧场。剧场唯一的考量标准是票房:观众的人数,决定了剧场的成功与否。于是剧场的选择便是降低艺术的标准,使之能够符合最大人数观众的欣赏水平。

因而,剧场的艺术绝不是向上看齐,而是向下看齐。一种音乐,一个舞蹈,一场戏,一部电影在剧场中的成功与否,绝不取决于其艺术水平,而取决于其是否满足最大多数的用户的欣赏水平。

当然,你知道了,要越是广大的人民群众接受,就越需要满足广大人民群众的喜闻乐见。

过于思辨的《蜘蛛侠》是必须让位于无脑的漫威宇宙的。

技术的发展为漫威的下行插上了飞翔的翅膀。当2002年索尼出品的《蜘蛛侠》出现的时候,故事、角色和票房还是不可计算的,至少是不可精确计算的吧。

大数据的出现和发展让漫威得以以观众的需求为第一先导,从而大量地制造关公战秦琼式的超级英雄大乱炖。人们哪里在乎这些英雄从何而来呢?索尔是北欧传说中的经典人物,小蜘蛛当然是二次大战后现代生化武器的副产品,而蚁人是现代量子物理发展的宇宙探险。这一切都毫无违和的炖在一锅里,因为热爱爆米花的人们根本不需要去分辨神话、民间故事、克鲁苏神话与科幻之间的差别。

漫威英雄

民族历史和文化的差异性被降低到几乎无意义的地步,只有一点是最重要的:用户偏好。大数据可以精准地按照全世界各个地区的用户偏好来计算故事、演员与情节的发展需求。

卢梭痛心疾首地说:剧场文化是败坏人心的。以市场需求为第一导向的作品,并不是创作,而只是制造,批量制造。

漫威当然不是在创作电影,而只是制造电影。它的工业程序,和生产一次性杯子,本质没有多大的区别。

神神道道的电影艺术家昆汀·塔伦迪诺曾经在《杀死比尔2》中说了一段话,大意是:

在所有的超级英雄中,他最感兴趣的是超人。其他的英雄,要穿上了他们的铠甲,才能显示出他们如何与凡俗之人不同;而超人不一样,他穿上了凡人的衣服,才能融入到我们的世界之中,因为他天生就有铠甲。真正的英雄,是拥有上帝的力量,却把自己低到尘埃里,怜悯世人的。

斯坦·李和包括DC宇宙在内的所有初创漫画家们,他们是拥有怜悯世人的能力的。蜘蛛侠的经典话语是“能力越大责任越大”,而超人至始至终都存在着身份的危机,彷徨于能力和行使能力的边界;诺兰的蝙蝠是痛苦的集大成者:身世、能力、情感、友情,没有一样东西不变乱他的生活和内心。

然而,伟大的电影工匠们却并没有这样的忧虑。对他们来说,技术的发展令他们成为了电影的神。

我第一次开始对电影感到恐惧的,是詹姆士·卡麦隆的《阿丽塔》。CG技术的进步,使阿丽塔与真人之间,已经真假难辨。卡麦隆已然多次地将电影粗暴地插入真实世界。《阿凡达》的3D要求的是观众的沉浸式体验;而《阿丽塔》所做的,是人们向一个虚拟的演员表达敬意。

《阿丽塔》

《肖申克的救赎》中安迪躺在椅子上,望着气急败坏的狱警们那邪魅而轻蔑的微笑呢?《罗马假日》中奥黛丽·赫本刚刚降入凡间那羞涩、好奇而失措的神情呢?《乱世佳人》的结局时费雯丽那双充满泪水但绝不服输的眼睛呢?

当所有的一切都已然被技术所取代的时候,人们走进电影院的时候,还在追求什么?

电影之所以区别于所有的艺术形式,是因为它是所有的艺术形式的集大成者。它是文学、音乐、美术、声像、舞美……所有的综合体。它搭建了一个如同真实社会的场景,让人们从观看电影之中,在拟真的人类故事中,去寻找自我和世界。那是一个爱丽丝奇境,迷幻,光怪陆离,如同神话,却烛照现实。

斯科塞斯说了许多人的电影,都是一样的事情:冒险、危机、冲突,都是试图通过别人的故事和生活,去寻找对于自我的人生的检视。

漫威宇宙、DC宇宙、卡麦隆电影、哈利波特电影,所有这一切的系列电影,它们的目标却并不是去搭建一个人生的场景,而仅仅是一批电影元素的堆积。

《哈利波特》

它的故事没有寻找人生的冒险和危机;它的演员并没有传达人性的光芒与卑微;它的场景并没有模拟生命生存的形态。它的组合只有一个目标:感官刺激。故事是因应感官刺激而制造的泡沫,演员是因应感官刺激而摆设的道具,而技术是因应感官刺激而生产的光电。

艺术向下的原因是因为最大多数的公众所需要的就是感官刺激,是对于现实生活的逃离,是蒙蔽于真相之外的惰怠,是丰裕社会中人性逐渐丧失思考能力的慵懒。

我们为什么会喜欢爆米花电影?因为他们帮助我们逃离现实生活。当现实的爱与和平成为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的时候,我们用麻木自己的方式,来逃避面对。

它的作用,等同于武侠小说,电子游戏和可卡因。

但这一切显然不合逻辑。因为互联网首先摧毁掉的是垄断:对权力、权威和知识的垄断。谷歌不是号称:让所有的人拥有平等的教育权利吗?

是的,互联网对于传统的摧毁是结构性的。它消解了原有的权力结构,消解了权力、权威和知识的垄断机制。可以进行全球性的欢呼是:互联网是真正的、彻底的民主化。

它让无力者有力,让无声者呐喊,让底层挑战精英,让旧有的秩序颠覆。

但是你要明白:互联网是向下的平等和民主,是数量的优势,是数据的胜利。在互联网上,你不知道网络的那端是不是一条狗,或者更加真实地说:是不是一个AI。

 

民主本身就是数量优势的结果。

互联网所带来的变革,并不仅仅发生在互联网上,它所带来的,是整个精英、权威和建制的崩溃:在各个领域之中。所有的胜负终将以票数来计算:电影当然也不例外,票房就是票数。

爆米花电影是互联网时代的胜利。对于何为电影,公众要夺回话语权——或者说,要攻打电影的巴士底狱,把电影从吕克·戈达尔,从斯坦利·库布里克,从阿巴斯,从马丁·斯科塞斯手上夺过来,成为人民的电影。漫威、DC都只是人民的工具而已。

斯科塞斯和刊登了他的文章的《纽约时报》都搞错了。根本不是电影工业改变了游戏规则,而是人民改变了游戏规则。电影工业和所有其它的任何工业一样,是被市场所推动和改变的。不是电影改变了,是电影市场改变了。当成千上万的中国人、印度人、中东人、拉美人、非洲人,在全球化的经济分工中获取了电影投票权之后,当更多的美国人从《纽约时报》影评版中解放出来,而在互联网上对电影进行投票的时候,艺术电影就已经结束了。

有多少票数愿意投给《出租车司机》、《纯真年代》和《纽约黑帮》呢?这些充满了对时代的质疑,对人性幽微的探索,对地方主义的缅怀,对逝去光阴的眷恋呢?即便人们愿意真的重新去审视那么深邃的洞察,可是在现代化的福耀玻璃厂中令人形神俱散的一天工作之后,谁还有力气和时间,去阅读那么浩繁复杂的书籍呢?

《出租车司机》

斯科塞斯最终死守的,还是专业精英主义的那点血脉,不肯放手。他的那些所谓的电影技艺,是符合上个世纪,也是上个时代的审美。蒸汽时代的艺术,讲究工艺的考究,细节的雕琢,榫卯的契合,和整体上的审美情趣。

互联网时代的平民民主主义,要求的是多快好爽黑白分明的故事,快速切换的节奏,电光火石的剧场效果,以及无需思索的沉浸式代入。

一切都是爆米花的样子:无规则、蓬松、空洞,但有点甜。

在今天,几乎所有的艺术电影都被打败,包括曾经在艺术和票房上大丰收的鬼才昆汀·塔伦迪诺。他的巅峰时刻停留在《杀死比尔》,一部致敬邵氏电影、日本黑帮电影、欧美cult电影的大杂烩。它的审美预示着新时代平民化数据投票时代的来临:没有民族、没有历史、没有生活,没有文化。

《杀死比尔》

互联网时代的电影生产要求贴地飞行,闭上眼睛,跟着大数据,follow the money。

在这里,所有电影的艺术元素都已经失效。

平等,是一人一票,是世界范围内的社会社会普遍均质化。普遍均质化的要求是精英不要装逼,不要自以为是,不要把你们所认知的更加复杂、更加深邃和更加人性的部分强加到所有的人身上。因为你的票和我是平等的。当你的票和我的票发生冲突的时候,你必须尊重我的票:因为我们是大多数。

所以,最终,爆米花电影是会赢的。老马丁在最后一句中写道:只是简单地写下这些话,已经令我肝肠寸断。

现实的确令人肝肠寸断。艺术电影的所有曾经照亮这个世界的光芒,带给我们的爱情的心悸,人性的颤栗,都将如同京剧那些精美绝伦的水袖、凤冠霞帔的韵味、一唱三叹的唱腔一样,进入博物馆,落满灰尘。

但这是潮水的方向,老马丁救不了它,发了慈悲伸出一只手的网飞救不了它,试图在数码时代通过新技术来保存艺术电影的李安,也救不了它。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我很悲观吗?我们总是天真地以为高贵一定能够战胜平庸,善一定战胜恶,哲学一定战胜政治。但这是宗教。作为一个无神论者,我深深地折服于进化论的一个几乎永恒的推论:进化并非进步,进化是无方向的、随机的、适应于生存环境的。

这便是进化的真相:亘古不灭的,只有老鼠和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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