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有现世报,也是一种运气呢,老天爷看得起你,让你在这辈子里面就经历两重天那种换位,让人把当年你做过的坏事、对别人的伤害在你身上也来一次,其实是很好的一种领悟人生的方式。”
于佳,女,36岁,天津人。大学英语语言文学专业毕业,曾在天津、杭州、上海的外贸公司工作,2004年被派驻北京,2008年12月离开北京回到上海,现在上海,暂无业。
2003年:两次逃跑的新娘
我是天津人。从24岁离开天津到杭州,在杭州生活了四年又搬家到上海,纯粹是为了能给自己释放出一个空间,让自己能不急于决定这辈子最难决定的婚姻大事,不用在什么都没搞清楚的情况下就跟着一个男人糊里糊涂地开始“小妇人”的生活。
我在天津上大学,学英语语言文学的。毕业以后,在开发区找了一家外国公司做秘书。这期间我认识了第一个未婚夫。他是做外贸的,跟我在同一家公司。
回想跟他在一起的那些日子,总的感觉是平淡。我们都在开发区工作、在市区住。每天上班、下班,能一起走都一起走。所以,他给我留下的最深印象就是早晨和晚上等着我,在公司等我、在家门口等我、在麦当劳等我、在早点铺子等我,等我干什么呢?上班,下班。
既然是谈恋爱,总要有一些共同的事情一起做才好。他实在是一个缺少创意的男人,想来想去,决定教我做外贸。我愿意学,毕竟做外销员比做秘书要机会多。但是,怎么说呢?女人是要男人来疼爱和宠爱的,不是用来教育和培养的。我就是觉得他缺少了一点浪漫情怀。
跟他在一起是我很矛盾的一段日子,两个人好像提前进入了一个超常稳定的阶段,和平相处,不温不火,甚至连吵架的时候都很少,偶尔有不愉快,我想发泄一下,看着他那么温和的样子,脾气就没有了。这样过了一年半,有一天,他说“咱们结婚吧”。那天是在“狗不理”包子店,我们面前是一斤包子和一盆粥。我没感觉,好像他也只不过是说了一句跟平时没什么不一样的话。我说“好吧”。就这样,我们开始见双方的父母,准备结婚。
他是我的第一次正式恋爱,可是,我却没有真正恋爱的感觉。我们好像一对从小就在一起的手足兄妹,互相熟悉到不能再熟悉、适应到不能再适应。如果没有什么意外,恐怕一辈子都是这样的。我忽然开始问我自己:你幸福吗?
我想了很长时间,最后还是决定告诉他,我不能跟他结婚。他的反应一点也不出人意料。他说,没关系,我尊重你的选择。我一直觉得我能给你一生的安全感,但是可能我错了,你要的不是这个。我很难过。
听他这样说,我也很难过,但是更难过的事情在第二天发生了。他辞职了。我当时特别惊讶,这大概是我们相识之后他最极端的举动。他是为了不跟我在同一个环境里工作才这样做的。
那时候的我真的很年轻,年轻得对很多事情都没有原则,对自己的心情和感觉也没有原则。我抱住了他,告诉他我要收回我说过的话,还是愿意跟他结婚。
一切又回到了从前。
9月20日是我们约定要去登记的日子,我在9月16日悄悄地离开了天津,到杭州投奔上大学时睡在我下铺的女生。我没跟任何人打招呼,包括我的父母都是在我离开以后通过我留下的信来了解我的想法的。
这种情况下,我就离开了。我想我也需要换一个环境,需要独自到天津以外的地方闯荡一下,找一种奋斗的感觉,也尝试找一种热烈和激烈一些的爱情。
在杭州,我开始运用跟着他学会的外贸业务知识,在一家不大的外贸公司工作。租了房子,一个人住,一切都还好。
遇到第二个未婚夫,是在杭州。
他是做广告设计的。人就是这样,缺少什么就想要什么。我的第一次恋爱缺少激情,这次,我就特别看重这个。这个男人的确也给了我这个。我们在一起非常融洽。他应该是属于很会讨女孩子开心的那种人。跟他在一起,常常不断地感到有惊喜。虽然都是一些细小的生活情趣,但都很让我高兴。
我是一点点被他感染,最终决定跟他结婚。那年我27岁。他的求婚方式也很特别,他说,我们已经在一起这么久了,每天晚上不管多晚,总要送你回家,早晨不管几点,睁开眼睛都看不到你在我旁边。我不想这样下去了,咱们结婚吧。他的话也不是什么甜言蜜语,他说的时候也很平静,但我就是觉得内心特别激动,我觉得他是在最平淡的方式来表达最激动人心的求婚。在第一个未婚夫那里,我从来没有感觉到哪怕一丝一毫类似的东西。
从那天开始,我基本上住在他的家里,开始把我的东西往他那儿搬,东西都搬完了,我租的房子就退掉了。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发现了他的秘密。他工作的时候,总是挂在网上,也总是有人来跟他聊天。我发现他有两个固定的网友,只要这两个人当中的一个一出现,他就会很反常。我们结婚登记前两个星期的那个星期日,他出去了,我用他的QQ号上了网。我明白了,他在网络上是有女朋友的,他们的关系很不一般。
我想到了我的第一个未婚夫。人和人有这么大的区别。我遇到的两个男人,一个那么平静,却那么安全,一个那么浪漫,却浪漫的过了头。为什么就没有可能把忠实、浪漫、可靠、安全、有情趣等等都结合到一个人身上呢?
过去,他随便说什么,我都会特别高兴地听着,跟着他一起高兴。可是看到他的那些网友留言之后,我不是这样了。我总是觉得他有事情瞒着我。他出门,我就觉得他是见网友去了,而且还要做点什么,他挂在网上,我就觉得他在跟什么女人说一些什么特殊的话,比如有关性和爱,我知道我再也不可能像过去那样信任他和迷恋他了,即使我跟他结婚,也不会有踏踏实实的好日子过。
我再一次陷入了迷惘。我害怕这种惶惶不可终日的状态就是我们以后婚姻的常态,那样我不会幸福的,就像我不能接受一个没有激情的婚姻一样不能幸福。我这样想,越想越痛苦,他因为距离结婚的日子一天近似一天而越来越高兴。
也许,逃跑是有惯性的,我再一次逃婚了。我几乎放弃了所有在杭州用过的东西,只带了必要的衣服和全部的存款,在他出门的晚上,我静悄悄地走了,来到了上海。
我知道我伤害了他,不管他是否对我忠实,我的不辞而别都伤害了他。但是我没有办法,我说服不了自己。如果一个婚姻不能让我看见明摆在那儿的幸福,我是不会勉强自己接受的。我觉得在某种意义上说,这种逃跑也是对婚姻的重视,至少我没有把婚姻当成儿戏,不想凑合着去用一辈子的时间把一件神圣的事情搞砸。
2008年:我的新郎也会逃跑
人的命运真奇怪。可能世界上真有因果报应这种东西。回想6年前我说我是逃跑的新娘那时候,感觉满优越的。男人和女人的关系里面,谁先放弃,也是一种优越吧?好像能先放弃的人比较有决断、日后也比较容易有更多机会似的。我那时候肯定这样想过。对别人说对不起,总是占上风的,痛苦总是那个被你对不起的人多一些。能这样想,真是很肤浅哈。
所以后面的事情就是活该了!不过我也自我安慰,能有现世报,也是一种运气呢,老天爷看得起你,让你在这辈子里面就经历两重天那种换位,让人把当年你做过的坏事、对别人的伤害在你身上也来一次,其实是很好的一种领悟人生的方式。我这么说,很像精神胜利法。
我觉得我这样的女人,必须要经历被爱情这两个字狠抽100个大嘴巴,要不,总觉得爱情神圣。
我在上海过了两年半,公司觉得我不错,派我到北京的办事处常驻。那时候我们公司很有钱,在北京买了房子给派驻的人当公寓。除了工作比较累,我过得满舒服,一套90多平米的两居室,一个人住。周末可以回天津看父母,很方便。我的第一位未婚夫已经有儿子了,是我以前的同事告诉我的,他们说他太太很年轻,从怀孕就不做事,因为她丈夫是高级白领,每个月多少多少美金……
他们取笑我,说我没福气,只有那种四平八稳的人才能稳扎稳打,他,真的是很有出息、很适合做丈夫的人。这些话我也就是听一听,听了就算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运气,遇见一个对的人,也是运气,他们夫妻俩运气都好,各得其所。
但这件事对我父母的触动就很大。他们不责备我,但心里着急。现在这个社会,女孩子过了30岁,机会就少了,越是事业有成的男人,越容易追求比自己年轻很多的女孩子,也许这是男人的精明。他们总是以各种方式督促我,慢慢我也觉得这是个事儿。
遇见这场老房子着火似的爱情,是在2005年的年初。我从上海回北京,在机场拿错了行李。回到公寓,才发现,这个箱子没有锁,里面全是乱七八糟的脏衣服和一些上海的期刊。还有剩下的半条烟。我翻遍了那些衣服的口袋,终于找到一张揉皱了的名片,我当时想,这可能是主人,也可能是主人的朋友。但愿吧。我就打电话。是个男人接的,我问他是不是丢了箱子,从上海到北京,一个有点儿旧的新秀丽箱子。他显然特别高兴,说对啊对啊,他手上也有个箱子,回来才发现带锁,打不开。我说那可能是我的。里面有我着急用的东西。他说他倒是不着急,就是些脏衣服,如果我着急,他可以把箱子送过来。
这是个戏剧性的开始,我后来这样想的。当时一切正常。我说了地址,他说半个小时左右就能到。我烧好了咖啡,他人也到了。
真没想到在我这样一个人还会对某个人有一见钟情的感觉,可当时真有。他后来说他也有,我不知道是不是为了迎合我才这样说。我们俩一个站在门里一个站在门外,一人拎着一个相同的箱子,我说请进,他说我要不要脱鞋,说完了,还那么站着。箱子也没换过来。
那天他说能这样认识也是缘分,应该一起吃饭。我没拒绝。两个箱子都放在我家,我们出去吃饭。进电梯,他伸出手替我挡门,我的头发压在外衣领子里面,他替我拉出来……所有这些都很自然,就像不是第一次相识,而是很熟悉很亲密的人。
我没问他,他自己说的。这些是我好奇想知道的,但也是我认为初次见面不该问的。后来我们在一起,我问过他,是不是对谁都一样,见面就说个人史。他说不是,因为当时觉得有必要让我知道,如果我知道了这些仍然不反感,他就可以追我了。
到现在,我也觉得我遇见了高人,他实在是高,他懂得怎样用一种貌似诚实的方式让你接受他那些其实可能根本不应该被接受的东西,他诚实、诚恳甚至老实得有点儿“轴”,实实在在把自己的劣势全说了。在正常情况下,你可能觉得这根本就不是你应该接受的,可你被这种诚实和诚恳打动了,人家什么都告诉你了,这么寒碜的老底都交给你了,你甩手走了,就是你不好,这样你就接受了。然后,就是温存攻势。你不是没走吗?好了,他无微不至地对你好,女人都贪图被爱、贪图依赖,慢慢就觉得那老底也算不上有多寒碜,慢慢对自己说,不管他以前怎么样,对我好就行了。这种心理暗示越来越多,最后自己也信以为真。
那天我们非常开心,吃饭的时候,从面对面坐着,变成并排坐着,这种进展速度是相当快了。
晚饭吃到十一点多,意犹未尽,他送我回去,到了楼下,依依不舍,又站着说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还有箱子在楼上。
他当然要上来拿箱子,要走的时候没电梯了。我住的房子在27层,这就意味着他要走下去。他说没关系,一边走一边给我打电话说话,就算我陪他了。他说这话时,我心里有种东西动了一下,特酸楚也特甜蜜似的,我几乎情不自禁地说了,要不你就别走了。
对于两个心理健康相爱的人,我认为这是非常美好的,但对于想要结婚的人来说,这是很傻的,几乎是致命错误。
我们俩相爱的时候,这是我们最美好、最自豪的回忆,当我们决定要结婚的时候,这是他肆意伤害我的理由。
这个人成了我的男朋友、未婚夫,我们开始一起生活,他开始跟着我回天津去见父母,带着我见他的朋友,每年春节跟着他回老家过年,并且就在他父母的眼皮底下住在一起。这些都很自然,因为要结婚,我们一定会结婚。
事实上不是这么回事。
我一直不知道他其实不愿意结婚。但是到了2007年的春天,我就不能不把结婚的事情提上日程。我怀孕了。
我告诉他我怀孕了,他的第一个反应是能不能做掉。这中间我们都在抽烟、喝酒,都有夜生活,对孩子的健康有影响。我去了医院,医生一听我的岁数,就劝我最好留下孩子,说其实从现在开始戒除这些坏习惯也是可以的,这么大年纪做掉第一个孩子很可惜,而且每次流产都有造成不育的可能。我也不知道这有什么科学根据,反正我相信。而且,我父母也说,你们不是要结婚吗,那就留下孩子吧,赶快办个手续,反正迟早的事儿。
矛盾就是从这时开始激烈起来了。以前,也吵架,但都不是大事儿,每次吵架不超过24小时,就能和好,通常是他道歉,我妥协。但现在不同,每次吵都是真吵,也就是这时候,我开始慢慢真正了解他的性格。
我没想到第二天早晨他会睡懒觉,怎么叫也不起来,一直磨蹭到快十点,他才迷迷糊糊地说自己很累。有点儿不高兴,但还是去了。路上需要半个小时,他一边开车一边发信息。还差两个路口就到结婚登记处,他接到了杂志社的电话,说要他11点必须去开会,是主管领导紧急召开的会。他皱着眉头,说亲爱的,真对不起,能改天吗?我也不高兴,但我只能说能。
我在半路上下车,打车回家。没有疑惑。
那天晚上,他回来之后很抱歉,说对不起,咱们选个新日子吧。我们选了两个星期之后。结果,在还差四天到那个日子,我们打起来了。
那天他喝了酒,回来话很多。他说真没想到他又要结婚。我说你高兴吗?他说很奇怪的感觉,有点儿像别人做了个圈套让他钻。我听着别扭,问他什么意思。他笑,说你还不明白我什么意思?你不就是想结婚吗?觉得自己岁数大了需要个稳定,我也没说不跟你结呀?你干吗一定要拿个孩子要挟我呢?你是不是看上我的财产了?我也没什么财产啊?
我特别生气,就跟他吵。这么一吵,他有点儿酒醒了,说真对不起,胡说八道了。就哄我,一边哄我一边问了我个问题,你第一次看见我,就跟我上床,以后,你要是看见一个一下就喜欢上的人,会不会也跟人家上床啊?你要是老一见钟情我可就成王八了……
那天夜很深了,我一直坐在沙发上。他睡着了,睡得很舒服。我心里有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恐惧,我找错人了,真找错人了。
第二天早晨他还没醒,我就回我的公寓了。我在那儿过了四天,没人来找我。我开始有怀孕反应,总想吐,这种感觉又让我不得不面对现实,我想要这个孩子,必须和他结婚。我告诉自己他说的那些话是因为喝醉了,不是存心伤害我,他是爱我的,一定会娶我,作孩子的父亲。
那个周末我又回到了他在亚运村的、我们那个家。我看到留在桌子上的信。他走了,没说去哪儿,就跟我前面两次逃走一样。他说他说的话都不是酒醉的话,都是真心的,只是长期以来说不出口,只好用酒挡着脸说,这个房子我可以无限期住下去,走的时候不用留下钥匙,小孩一定要做掉,抽屉里有两万块钱用于做手术和休养。
我拿了钱。我没在那里住,叫搬家公司搬走了我的东西。我去了另一家医院,做了手术,那时候孩子已经快四个月了。
2008年12月我回到上海,这中间我父母希望我回天津,我拒绝了。我告诉他们的是,小孩不小心流产了,他要到上海工作,我一起过去。编这些谎话时我想起以前那两个人,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跟正在准备婚礼的家人解释新娘子为什么突然不见了。
采访手记:能自省也许还有希望
第一次采访于佳是在上海她租住的一室一厅小公寓。那天,也许是为了营造气氛,配合将要告诉我的“故事”,她特意放了一张DVD――《逃跑的新娘》。
尽管大嘴美女让那个一次次逃跑的新娘充满了动感,但于佳还是觉得电影多少有些虚假。当一个女人从心里害怕跟一个男人成为真正的夫妻时,对女人来说,逃跑绝对不是搞笑的,而那个被“甩下”的新郎,也绝对不可能还有心情跟这个女人保持什么“好朋友似的来往”。当年在于佳看来,女人跟男人谈恋爱,谈到终于要走上红地毯那个时刻却突然逃之夭夭,那么,这个女人一定已经想好了:这辈子再也不会想见这个在从男朋友转变成丈夫的最后时刻被判定不及格的男人。她坚定地相信,同样的事情,把男性和女性换个位置,男人也会这么想。
六年之后,重见于佳,她的容貌变化不大,说话方式和气质改变了不少,优越感没了,沧桑感多了,言语间有了玩世不恭。
她特别想讨论,最后被她遇见的这个逃跑的新郎,究竟害怕什么?她说他们的逃跑是不同的,那时候她害怕的是不能有爱情为婚姻护驾,而这个男人显然不是。那么他怕什么呢?
于佳说她有把握,如果没有怀孕这件事,或者怀孕了而不要这个孩子,也不提结婚的事,他们还会好好地同居下去,还会像夫妻一样共同生活,甚至还会相爱。这样一想,这段经历就变得很离谱了,像他们这样,抛开孩子,结婚与不结婚,除了多出一张证明婚姻关系的纸,生活还有什么更多的改变吗?真不明白这张纸怎么变得这么可怕了。
不过很庆幸的是,于佳真的如她自己所说,是一个幸运的人,她至少还能自省,能检讨自己的人终究是有希望的,特别是在感情这种事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