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西克，相识在大学学生饭堂里。我去要牛肉汤，可是只剩最后一份了，他也在买，很客气地让给了我。我是一个美女，惯于享受男生的殷勤，一碗牛肉汤更是我很当然的享用之物。可是紧接着，他却端着饭追到我的旁边，我白他一眼，拽拽地说：“难道要我为一碗汤就跟你交朋友?”
“不。”他说，“你把饭卡丢在那里了。”
西克是个严谨有序的人，如果学理工可能会比较单纯快乐。可是他学了哲学，这是一个除了思考同样需要发散性思维的专业。他却显然紧张有余，活泼不够，这使我众多的追求者们吃惊万分，不明白我为什么会选择这样一个貌不出众、语不惊人的家伙做男朋友。
也许这就是缘分吧。或者其实只有我自己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选择西克，在他的面前，我从没有觉得过自己的美丽也是一种资本。我就好像7岁以前的那个黄毛丫头一样，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在乎。他对我的感觉只是爱，很少会让我感到我的美丽能给他带来虚荣什么的，这就是他和一般的男孩子有区别的地方。在我们关系还没挑明的那个寒假，我先回了家，他有事在学校多呆了几天，然后突然就给我家里来了电话。
我很害怕，也很紧张，我装做自己的妹妹，说我不在家里。他放了电话。后来，他告诉我说，其实他早就听出来是我的声音了，可是他什么也没说。
我们相爱了8年，两个人之间的个性一直在不停地磨合、交融着。他忍让我，却不会纵容我，他的这个态度，让我总是在不满中又有所牵挂。不满占上风的时候，我们就吵架，我希望他无原则地原谅我，但他却不会这么做，可当我一走了之，却又牵肠挂肚起来。我回来了，他就给我做碗蛋炒饭，一粒粒米裹着蛋黄，火腿肠切得很细，还有葱花，这是他的拿手戏。如果我宣布不怕发胖的话，他还会用猪油来炒。
每个周末的上午，我们有一个固定的节目，就是一起做咖啡喝。在他的宿舍里，这是他拿来当作休息的方式。他读书一直读到博士，然后留校当老师，问题越来越会思考，人也越来越严谨有序。他不急不躁地等在我的身边，终于等到繁华落尽，我发现这个世界上还是他才是我的最爱为止。
2000年春节，我和西克终于打算结婚了。婚前，我们决定利用假期去他老家湖南走一趟。就是这次旅行，因为一场车祸，我没有了右腿。
当我醒来时，已是第三天的中午，第一个感觉就是肚子好饿，妈妈站在我的边上，眼圈红红的。我说我想坐起来，西克来扶我，我失重了，然后看见了自己空的那一截，我才发现，自己没有了一条腿，连坐起来这么简单的事情都变得艰难起来。
西克给我喂饭，我说我自己能吃。他却坚决不同意，一定要坚持给我喂。我知道他是用这个态度告诉我他依然还爱着我，好吧，那我接受。可是我吃起来不爽快，一口一口，我好像在吃嗟来之食!
我出院了，开始做康复治疗。要学习用假肢走路，学着上、下台阶，还要学习扶着拐杖时和常人一样去坐公交车。出院前，我已经开始努力调整自己的心态，我千百次地下定了决心，一定要和正常人一样，工作不能丢，生活要自理，绝不怨天尤人，身体稍好就结婚，然后生个孩子。我不能把自己打垮，再难过，也要去适应，而不能躲起来哭。
我这么想，也是这么做的。出院没多久，我过生日，西克说请我去吃西餐，我们打车去拉丁餐馆，他坐在我边上，话并不多，可手却一定要握住我的手，手术让我的身体免疫力变得很差，动不动就感冒。可是那天没有什么征兆，只是手冰冷——我的手一惯就凉，他是知道的。可是，他喊司机掉头，说不去了，怕我生病。
我辩解说不可能，我知道自己没问题。我说我想去吃烤肉。他很严肃，还把外套脱下来披我身上，坚决要回去。
我发怒了，我说：“你是不想跟我这样的残疾人一起吃饭，怕丢人吧?”
他愣住了。仿佛看出我只是想激怒他，或者说是故意胡搅蛮缠。这样的事情，以前他
是从不让着我的，可是此刻，他甚至连眼睛都没有再眨一下，就让司机去餐厅了。
一顿索然无味的饭。他体贴，周到，细致。吃完饭，我擦了擦嘴，我说：“西克，我们分手吧。我不喜欢你了。”
他不同意，但也不反对，只是两只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我。
2
和西克正式分手是在3个月后。夏天了，我坚持着自己要做正常人的理想，同时也感受着身心衰败的打击。西克说只有看到我结了婚，过上幸福的日子，他才会真正放弃。但我不想再见他了，我受不了一个曾经相爱的男人突然变成了怜悯者。从头到尾，我喜欢的都是他对我实事求是、轻松真诚的态度，而不是医生和病人的关系。
我掐断了和他的所有联系，我不认为我是因为自卑。可是自从出事后，我们的确没有过一次性生活。我不敢看我的腿，看见它光秃秃的样子自己都要恶心，但是两个成年男女，爱情中没有了性的成分，还能称其为爱吗?
夏天过完，我离开北京回到了老家山东，重新和我的父母住在一起。他们为我盘了一个不大的店面，就在离我家不远的一个中学旁边，是文具店。我开始放弃了以前所想的，一定要和正常人一样的想法，渐渐接受了做一个残疾人就得低调地来应对生活。
每天下午三四点钟是一段空闲至极的时间，我捧着书坐在轮椅上昏昏欲睡，店外的槐树叶子碎湿湿地罩下来，风过的时候，就能嗅到一股青葱的生命的气息。
冬天来了，我剪掉了长长的头发，穿着厚厚的棉袄，在发呆。西克来了信，他去了新疆，做援教，要两年。我的医生告诉我，必须加紧锻炼了，否则身体会坏掉。我不听，把诊断书悄悄撕掉。西克因为我的沉默，信也越来越少。然后，又过年了，我30岁了，父母当着我的面落泪，怕我嫁不出去。我拿出积蓄，自己租了房子，搬了出去。
2001年的夏天，我的心理状态到了严重崩溃的地步，我甚至常常忘记是第几天没有去我的小店了。那店经常是时开时不开的，生意越来越差。北京以前的一个女同事出差山东，辗转找到了我。以前我们俩挺好的，和她约好一起去一个茶馆，可是说到一半，她电话响了，可能比较重要吧，她站起身到外面去接。我突然就忍不住了，悄悄从后面溜走了。
这次事情让我看到了自己变化很大的一面，可是我却不能控制。这让我既难过又害怕，怕亲人担心，更怕他们的唠叨，又不能不接受他们的关心。小半年的时间过去了，我的身体变得越来越差，身心俱损的感觉让日子绝望了起来。
3
就在这个时候，我认识了周志刚。
那是2002年春天。我的医生介绍我去找他。他是一个健美中心的教练，业余时间做着一些帮助残疾人康复的工作。他告诉我，因为他的母亲身有残疾，所以他很了解我们这样的人如果不锻炼身体，对心理会带来怎样的影响。
刚见他的时候，我的身体很差，摇着轮椅多走一会，都会全身虚脱，而且因为久不锻炼，另一条腿也有萎缩的症状。他利用周末分两次训练我4个小时，主要是带我活动。他是一个很有耐心的男人，而且英气逼人，性格又很温柔。第一次见他，我就想，这一定是一个很有女人缘的男人。
果真，他身边的女人的确很多。尽管只比我小两岁，身心却似乎要比我年轻很多。夏天的时候，他训练我骑自行车，10多次后，我们开始向大斜坡冲刺，我想只要我有力气冲上去，就是对我身体的一次证明。
结果半路摔倒了，车从我的身上砸下去，实在有点重，我的额头出了血。他吓坏了，过来搂住我，那是我两年多来第一次和男人这么近地靠拢，顿时心慌意乱，难以自持。可是他拢住了我的头发，轻声说道：“你很美丽，知道吗?真的很美很美。”
这话让我简直可以昏死过去。我几乎已经完全不记得自己曾经美丽过这个事实了，长发剪短后，我就几乎没有再怎么照过镜子了， 化妆品也从没有用过。有时候能感到嘴唇干裂起皮，仿佛是惩罚自己一般，也不会用润唇膏。在骨子里，我不仅努力忘记着自己曾经的美丽，更努力忘记着自己是一个女人。
可是周志刚，他的手，他的眼神，和他那种赤裸裸的欲望，突然唤醒了我所有的记忆和女性的感觉——羞涩的，恍惚的，爱情的，哭泣的，想念的……
再一次见他，我用了发夹夹住了碎发。两年多的第一次，上身穿了紧身体恤，出门前照照镜子，这张脸，原来依然眉清目秀啊。
我们一起。有时，他会推着我沿着滨海路散步，然后去中心花园的露天茶吧喝茶。他好像一个追求女孩子的小男生，总是那么刻意地逗着我，赞美着我。我很轻松地接受下来，知道他身边女人如云，好女孩子也很多，这反而让我放松而自然。我们一起喝茶聊天，坐在人群中，第一次，我竟没有了任何自卑的感觉，我反而会想，我漂亮，他英俊，大家一定很羡慕吧。
然后，我把这话告诉他，他眉毛乱扬，说：“当然是啦，这还有什么疑问!”
我们哈哈大笑。
和周志刚的友谊让我一天天快乐了起来。我想，原来我还是这么女人啊，只要有男人追求，立刻就能滋润过来。然后，秋天的一个上午，西克突然来找我了。
他在离我一条街远的地方租了房子，我们已经两年多没有见面了。他瘦了，但变化也不是很大。他说这学期他没有任务，所以来陪陪我。我说：“你真没有这个必要啊。”他不语，看着我。我能看出，他还爱着我，而且他说他最高兴的是，看到我身体和气色都很好。
我们没什么话说了。我想我一定已经不爱这个男人了，否则怎么会连话都没得说了呢?
临走时，他邀请我周六去他的住所“喝咖啡”。我的心一跳，那是我们曾经的一个固定节目。那些日子，8年的光阴，岂是一句忘记能说得明白的?
我的生活开始变得有意思了。尤其是周志刚，让我很愉快。虽然西克有时候还是令人紧张压抑，但能看见他，也是惦念的一种缓解——不，我不爱他，我还是无法想像被他抱在怀里会怎么样。他依然好像是我的“老师”，隔三差五地来看看我，然后我们很小心地谈论他看的书什么的，他在写他的专著，每天都要看书到很晚。
说是来陪我的，但我们见面也并不多，我知道他也很无奈，只是在我的身边，能给自己一点心理上的安慰。我拒绝和他亲近的态度让他手足无措，我们也不再抒情了，说话则更像是废话了。
一晃，到了年底，要过圣诞节了，一早去锻炼，周志刚就笑眯眯的，说要请我去参加一个聚会。我来不及拒绝，他“哟嗬”一声，就拿出一个鬼怪的面罩来，说是给我准备的，蒙面晚会呢。
说实话，我很紧张。可那晚周志刚却为了我硬是一直没有戴面罩，他一直紧紧地跟在我的左右，朋友们叫他，他也不过去。我们喝酒，开着玩笑。自从出事后，这是我第一次几
乎完全忘记了自己的右腿。我是多么地喜欢他啊，那么英俊，强健，愉快，轻松。
酒喝多了，两个人都有些糊涂。他吻了我。我能感觉到他的手在我的身上游走。
当他的手顺着我的颈间往下摸时，我是陶醉的。他的手然后一点点下去……我突然紧张了。他咬住了我的耳朵，悄悄说了一句：“一切都很好。”
那天的晚会几乎闹到天亮，我的自信就是在他那句“一切都很好”里找了回来。
回去的路上，周志刚问我：“是否还爱西克?”我说：“如果是头一天，我想我是不爱的，可是经过了刚才的那个瞬间，我有点说不上好。”
2003年的圣诞节，我是和西克一起过的。我们的拥抱、接吻甚至做爱，都自然而喷薄。我们结婚了。这一切，该是那个叫周志刚的男人带给我的吧。
原来欲望也能唤醒爱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