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本就是一片蔚蓝大海,可以包容一切的一切……
1
顾美生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穿白衬衣,长裤,黑皮鞋。大夏天的,我看看他就觉得很热。
他一张口,叫我“大小姐”。
他说:大小姐,郭总让您换件长裙子,晚上有宴会。他喊我“大小姐”的时候言语里有讥诮,可是我当听不到。
我终日无所事事。
高中毕业,我没考上大学。像我这样的孩子怎么可能考上大学呢?我看报纸,考上的多是寒门子弟。报纸上有篇小文:《家贫多刻苦,富贵不成材》。我一扬手,报纸被送进碎纸机。再一回头,身后不知什么时候站着顾美生。
我承认,他是好看的青年。
名牌大学的硕士,我父亲高薪聘了来。听说他出手不凡,几张大单都签成了。他家在长江边,他心情好的时候会给我讲渡船、渡口,还有背着竹篓的阿妈。他说的这些我统统没见过,我生在海边、长在海边,我从记事起就没有妈妈。我猜想,渡口和港口应该没有什么区别,而妈妈,和普天下妇女也没有两样。
他一开口,却还是那句话:大小姐,郭总让您换件长裙子,晚上有宴会。我叹口气,换上雪白长裙,绾起长发,揽镜自照的时候,看见镜子里我身后的顾美生,目光悠长。
宴会不过是家宴,然,席间父亲宣布他将送我去英国留学。我怔住一下子,旋即平静:父亲是这样的,他从来不认为有必要和我商量他的决定,哪怕这个决定将和我的一生有关。我更加平静地接受来宾的祝贺,悉数接下所有赞美--我相信,在他们眼里,我真的是美丽的。因为最美丽的,往往就是那些目光里永远看不出悲喜的女子。
只是我一扭头,又撞上顾美生的目光,同样地,静寂如水。
宴会散场,我缠顾美生带我去泡吧,他不肯。
我央求他:我都快出国了,下次再烦你,都没有机会了。我的眼圈有一点点红,其实我想说:下次再和你单独在一起,是不可能的了。
他心一软,便答应。
就这样,离开我家的大宅子,我内心颇多欢喜。第一次,有快乐表情浮到脸上来。顾美生看见,只笑笑,不说话。
到酒吧,吵闹音乐里,我喝可乐--他还是不许我喝酒——我们聊很多话题,电影的、音乐的、财经的……聊到顾美生表情惊愕:大小姐,我从来不知道你看过这么多书。
我拍拍他肩膀:顾美生,从今天开始,叫我羡蒽。
郭羡蒽,是我的名字。
他微笑,过许久终于说:好的,羡蒽。
2
也是那天晚上,我认识了沈家其,顾美生的好友,同样27岁年纪,面容干净的青年。酒吧里,他第一眼看见我,也有些许发怔。
顾美生底气不足地介绍我:我的……一个妹妹,要去英国留学了。
沈家其听了,突然间喜笑颜开。他弯腰,以英国绅士的方式执住我的手,轻轻吻下。继而挺直腰板自我介绍:我叫沈家其,美加船运公司驻利物浦工作人员,在那边有任何需要帮忙的请你告诉我。
我们不约而同地笑了,连同顾美生。
沈家其始终不知道我的身份,但从那天开始,他给我发手机短信,隔三差五约我出来喝茶。有时候叫上顾美生,我们一起去相邻的岛屿游玩。我们从岩石上抠下小小海螺,掀开石头抓小小海蟹,他们把裤脚挽高,而我穿吊带衫、牛仔短裤,露出修长的腿。
我看得出沈家其喜欢我,而顾美生不动声色。
某天吃早饭的时间,父亲似不经意流露:顾美生订了婚戒,看样子是要结婚了,你说我们送什么礼物好?
我彻底呆住。过一会,我用一贯不在乎的口气答:送钱,多多的钱最方便,想买什么都可以。
父亲突然看我一眼,笑。我泄气了,知道他的眼比我想象的毒得多。
他只是不知道,郭羡蒽喜欢顾美生,从16岁开始。
那时候,我读高一,顾美生读研一。我们在网络社区里认识,自此渐成知己。顾美生牢牢记住那个ID叫做“蔚蓝海洋”的女子,他以为她比他小两岁,读大学里的哲学系,品学兼优。这对我来说倒不难,因为我从来就比同龄的孩子显得思想成熟。他临毕业的时候,我从网上找到父亲公司招聘部门经理的启事发过去,我猜,以他的才华一定能被录取。
他在社区消息里一直对“蔚蓝海洋”说要请她喝茶,她从来未曾答应过。
如何能答应呢,如果我知道,你爱的只是网络上的“蔚蓝海洋”而永远不可能是生活中的小小羡蒽?
3
父亲出差了,他每年都要去四川一次,时间大约一个月。他在四川的生意很好,只是从来不带我去玩。曾经的理由是:你功课紧张。现在变成了:你要考雅思。
他一门心思要把我困在书房里才开心。逢清明节,在我母亲墓地,他都会说:雅茹,我会努力照顾小蒽,你放心,为了她我不会再结婚。
年年都是如此,他说:小蒽,你出国是要好好读书的,将来学成回国,才能告慰你的母亲。
他为我选定的专业是商务通讯,莫名其妙的专业。我只对那个叫做利物浦的城市感兴趣:麦克•欧文的利物浦、披头士的利物浦,还有,好像是和那个沈家其有关的利物浦。
父亲走了,我在家里学英语。雅思要够7分,对我来说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每个晚上仍然是去社区里转转,看顾美生如何替我打扫我的虚拟小屋,又是如何做一桌的饭菜,豢养我的宠物狗狗。上次离开的时候我给他留言:什么时候和什么人、什么样的心情里,以什么姿态,换个婚姻?
我看见他的回信静静趟在我的消息箱里:很快就要,和美丽的女人,以虔诚的心情、卑微的姿态,换个婚姻。
下一句:在我结婚之前,让我们见个面吧。
我那么决绝按下“删除”按纽:顾美生,你不是马上就要和你老板为你选定的女人结婚吗?既然是那样,何苦要见我这最后一面?可怜这深宫大院的公主竟然还不如被皇帝认领的义女般能有机会嫁个端正的驸马爷--在父亲去四川之前,我知道他为他最青睐的得力干将顾美生指定了结婚的对象:另一家公司老板的女儿,留学美国的经济学硕士。她美丽、能干、年龄相当,样样都配得起没有任何家庭背景的顾美生。
我看得出,父亲是在刻意栽培顾美生,唯一的交换条件是用政治婚姻换取他的大好前途,而他,居然答应。
4
这段时间,沈家其陪着我,教我学英语,陪我读书、听音乐。他终于知道我是谁,我有着怎样的家庭与财富。他躲过我几天,看来是不堪财富压力的单纯青年,可是敌不住我一个电话,终于还是跑出来。
我们有时候一起去海边走走,我穿红的衣裳,上面缀满苗绣的花花草草,在蔚蓝的空气里,红得好像化不开。
沈家其也是个不错的年轻人,如果我先遇见的是他,我猜我也会爱上他。可是爱情没有这样的假设,先与后,就是所谓爱情的命运,别人的一干假设,原来都做不得准,算不了数。
有时候,顾美生下班了也会来到我家的大宅子,载我们一起去打 网球,然后我们会去一家重庆馆子吃鸳鸯火锅。顾美生一个人选红汤,而我和沈家其选白汤,所以坐在餐馆里的时候,是我和沈家其一边,而顾美生自己坐一边。这样的组合,看上去很有一点意思。
我们三个凑到一起的时候,我会很开心,会说很多话,甚至比对牢沈家其一天说的话还要多。沈家其就笑,他说:羡蒽你怎么一到吃饭的时候就特别开心?
我也笑了,我想说:我只是和某些人一起吃饭的时候,才会特别开心。
到这个时候,距离顾美生结婚的日子,不过只有几个月。
5
父亲回来了,脸色并不好,有时候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整晚整晚抽烟,不发出任何声响。我想,或许是他的生意不顺利。
他看着我的眼神,平静得没有波澜的眼神,让我心凉。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我是个男孩子,如果我可以继承他的产业,他是不是就会对我好一点、再好一点?
从小,我顽皮,不好好学习,考试经常不及格,我想这样我父亲就会发怒,可是没有。他总是拍拍我的脑袋,说:下次努力。我看着同桌小胖脸上的巴掌印,就想:要是我爸也给我一巴掌该多好?
至少会让我觉得,他爱我、关心我、重视我。
可是从来没有。
也包括这一次,我拿了成绩单给他看,拿大学的Offer给他看,他点点头,再不多话。他还是抽烟,抽很重的烟,眉头紧皱。
离开他书房之前,我对他说:我要嫁给沈家其,我长这么大,没有遇见谁比他还要关心我。说完我转身关上房门,屋里没有一点声响。
我的眼泪流下来了,我的父亲,他以沉默表达了他对我的不屑。
我决定,离开中国之前,我要去看看长江。
我从来没见过渡口,我不知道所谓渡口是不是就是《边城》里那样:老爷爷划动小船,石头的河岸、竹的竿,悠缓水流里,一叶小舟翩然起程。
6
渡口,不是我想的那个样子。
当我真的站到长江渡口边的时候,我才知道,真的渡口距离江面极高远。要坐一种缆车,从高处而下,直到底部,缆车会停靠在渡船船舷边。而城市里的渡船也很大,在武汉,从汉口到武昌,我站在船舷边,看江里银色的月光。
终于的终于,顾美生,在你结婚的日子里,我看到了你的渡口,从此,我们中间,便隔了整整一个海洋。
7
2005年4月,我乘飞机抵达利物浦。9月,我和沈家其成婚。
和顾美生的联系有时候是电话,有时候是简短的明信片。我问他好不好,他总是说“还好”。
我怀孕了,沈家其那么悉心照顾我,尽管他知道,这个孩子是顾美生的。
我永远记得,在我去看长江的前一晚,也就是顾美生结婚的前四晚,在他的住处,我们抵死缠绵,只想把这一生都用尽。
他紧紧抓住我,抱得死死的,他喃喃地说:蔚蓝、原来你就是蔚蓝,你为什么不说,我说过我要见你的,我想我见到你就向你求婚……我订了求婚戒指,可是你不来,就只能给别人戴……为了你,我喜欢羡蒽,可是都不允许自己爱上她……蔚蓝、羡蒽,你们怎么能是一个人……
他闭着眼,狠狠地吻我,狠狠地在我身上留下蝴蝶样的痕迹。他吻遍我的全身,他的力气让我疼了,我流泪了,可是我还是不说话。他发疯一样冲撞,我感受着他在我体内隐忍的爆发,他一次又一次把我压在身下,好像要讨回这么多年我们遗漏的时间。
终于,他在我身边安静睡去。我穿上衣裳,最后亲吻他的额头,在清晨到来之前离开。
我知道,到了这个时候,我们谁都不能拒绝即将到来的婚礼,那么,惟有我离开。
这是我对父亲的补偿,是我替我的母亲,给我父亲的补偿。
8
这是个悠远而森严的秘密。请不要问我是如何得知,总之,我不是父亲亲生的女儿。
母亲在嫁给父亲之前,已经有了我。没有人知道我的亲生父亲是谁,那是母亲咬紧牙关也不肯说出的名字。最糟糕的是,当母亲自己发现我在她体内的时候,除了引产就只剩生下我这一个办法。
就这样,外公将当时还是他下属的父亲招赘为婿,要给母亲和没有出生的我一个见得于人前的名分。交换条件是:子公司的控股权,总公司的董事资格。
本来勤奋上进的有为青年,顷刻间看见了希望。只是一转身,看见妻子的时候,满腔愤恨。那年那月,父亲是爱我母亲的,开始时候悄悄的爱,后来,是恨恨的爱。
母亲生下我就死去了,父亲看到我的时候,会想起他这一生爱母亲,却未曾得到母亲哪怕一天的爱。
有时候,父亲会想起他乡下的妻子和从来没有见过面的儿子。他就像旧戏里的陈世美,因为我的长大,而愈发想念他为了进城而抛下的骨血以及传人。他辗转地找,他每年都要去四川一个月,其实是因为他每年都要去南方找自己的儿子。他终于找到的时候,发现他已在大学里读研,即将毕业。
他亲自到大学里招聘他,给他最好的职位,引导他做出让人艳羡的业绩,并为他指定一门可以受用终身的婚姻。他安排好这一切,最后一次去四川,是想祭拜前妻的亡灵。
他并不喜欢我染指他辛苦扩大的基业,所以对不起,顾美生,我永远不可以嫁给你。
9
利物浦的街道很老旧了,人也很少。每年披头士纪念月和马修街音乐节的时候偶尔会看到来自全世界的乐迷和摇滚爱好者。然而除此之外,这里只有安静的港口、长着青苔的砖墙、古老的酒吧,时间慢得像要凝固。
我喜欢,在这个慢慢的时间里,慢慢地,回忆那些年少时光。在这样的回忆里,我的小女儿她一天天长大,她有黑色的头发黑色的眼睛雪白的皮肤,她梳童花头、穿格子裙子的样子真好看。
我竭尽所能要补给沈家其一段爱情、一个家、一个属于他的孩子、一份真实可感的温暖,然而我知道,在我心底不能言说的深处,永远藏着关于小女儿的秘密,关于顾美生的渡口,以及郭羡蒽的蔚蓝海洋。
顾美生,我在你遥远的天边,我们的女儿,她叫沈美蓝。
美蓝,就是说:她是顾美生的渡口,也是郭羡蒽的蔚蓝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