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洛颜17岁的那一天,风和日丽,行云流水,有着深冬难得一见的灿烂阳光。午后休息时间,同学们全都主动放风出去晒太阳、聊天、散步、打球,在操场的各个角落嘻嘻哈哈,尽情地撒欢。
这美丽的天气也让洛颜童心大悦,她从课桌底层翻出许久不用的网格纸,趴在桌子上画一幅漫画,那是她想象过很多次的画面,一个白色的天使,在五彩的森林里振翅飞翔。画完最后一笔,她慢慢地直起身子,举手伸了个懒腰——
无意识,纯粹是无意识地,她侧头往身后一望——
一双眼睛,忽然从睡梦中缓缓睁开,清澈的眼底闪耀着一股梦幻而柔软的光芒,阳光正好照进来,和煦地将他笼罩,他的头发、脸庞、眼睑,顿时染上一层金色的光辉。唯独嘴唇,殷红如樱。
洛颜的心跳,咚的一声轻响,像是本来和谐流畅的音乐,顿时漏掉一拍。阳光、同学、喧闹,一切的声音与影像全都消失不见,天地万物,瞬间止息不动。只有眼前这张刚从睡梦中醒来的脸。那时她并不知道,这世上有个词,叫做“一眼万年”。
她凝望着他,他也凝望着他。
她忽然问:“有没有想接吻的感觉?”
“有。”他答得那么自然流畅。
对话完毕,当然没有接吻,两人忽然都笑了起来,只是笑得不一样。洛颜红了脸,抿了嘴,转过头去,又慌忙用手捂住脸。而顾驰,则是一直望着洛颜,咧嘴一笑,牙齿洁白,左边的脸颊上,一个小酒窝。
回想起来,这竟然是洛颜和顾驰的第一次对话。
这样大胆豪放的问话,在洛颜的人生中还是第一次,完全是人品爆发思维逆转。后来自己想想都觉得太不可思议了。故而她眼一闭,心一横,再不敢和顾驰有第二次的对话。
顾驰家境优渥,帅气懒散,终日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却也亲和幽默,女孩缘不错。至于成绩嘛,基本稳定在倒数十名之内。而洛颜,家境普通,聪慧秀美,眼睛里总是闪耀着天真倔犟的光芒,有点点骄矜,成绩在前三跳来蹦去。
两个人的座位原本隔着一条斜线的远远的距离,也许是为了晒这冬天的阳光,顾驰才坐在了洛颜后面的位置。在这之前,顾驰就已经是许多女孩心中的小王子了,然而跟洛颜没什么关系;在这之后,洛颜托着下巴望着窗外,幽幽地想,呵呵,她的情敌,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幸好这是暗恋,暗恋是她一个人的事,很安全,很骄矜,很自由,也,很美好,
从此以后,这天地世间,在洛颜的眼里,变了模样。
以前,顾驰只是偶尔掠过的景色,现在,在所有的景色里,她都在寻找着那道懒散帅气的身影。
更令人诧异的是,只要她想,只要她期盼,只要她心底念念,那道身影便总会出现在她视线的边缘,或许中间,或是飘忽而过,或是静静伫立。而且常常能碰触到他那双澄澈亲切的目光,目光轻轻触碰,一瞬间的交集,一秒两秒最多三秒,随即两人都若无其事地闪躲开,继续与同学谈笑、看风景、写作业。
心底却如春天的溪水,暖暖清冽,水面泛起金色的阳光,淙淙流淌。
2.
一直流淌到冬天的尽头,期末考试。这是高三上学期的期末考试,其形势不同于以往的期末考试,基本就是模拟高考,所以有两周的集中复习时间。人人都摩拳擦掌,只有洛颜,连续三天早自习迟到,按班规,要罚一周的值日。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尖子生洛颜也不能幸免,班主任的铁面无私是出了名的。
下午放学,同学们都去吃晚饭了,洛颜就挥起扫把,默默地打扫教室。
顾驰不去吃晚饭,而是在教室外的走廊上,咚咚咚地拍着他的篮球,
洛颜扫多久,他就拍多久。他不帮忙打扫,也不说一句话。洛颜也不说,只在扫地的时候偷偷看他,少女的心是敏感的,他当然不是只为拍球而拍球,他只是想陪着她。她想他一定可以看到她,额头上渗着细汗,但嘴角却挂着微笑。细汗是因为劳动,微笑是因为他。
从教室到走廊,只有他们两个人,再无第三者。这感觉,多么私密,多么美好。她愿意这样的惩罚没有尽头,但是一周很快就过去了。
最后一天,洛颜扫完的时候,天空突如其来地下起了雨,雨势不大,但雨点密实,又是冬天,看着都冰凉刺骨。洛颜心想,看来只能坐在教室里忍饥挨饿地等雨停了,再说她今天不想吃食堂那些面目模糊的饭菜。她突然很想吃后校门那条街上的一个叫“外婆桥”的小食店的糯米团子。但是,外婆桥,那实在有点远啊,何况,下着这样的雨……
不过,还有顾驰呢。雨这么大,他大概也不会走吧。这样,他们可以单独多待一会儿。嗯,窃喜。
她擦干净桌椅,坐到座位上,拿起英语卷子做起来,一边想,顾驰,他也会进来吧?然而,顾驰没有进来,噔噔登……走廊上响起他的脚步声,是那么迫不及待地跑下楼去。
洛颜心里,像有一朵花,瞬间凋谢。
十几分钟后,噔噔噔……又响起来了,同样是那么的迫不及待。
他跑到洛颜的桌子前,外套润湿,头发润湿,连眉毛都润湿了。他掀开润湿的外套,竟然藏着两只叠在一起的饭盒,一白一粉,顾驰把粉色的饭盒放在她面前,说:“嗯,给你。”
这正是她的饭盒!顾驰什么时候拿走的?她都没有发觉。饭盒里,不是食堂里常见的面目模糊的那些饭菜,而是圆润晶莹的糯米团子。
“我喜欢豆沙馅、花生馅和芝麻馅,你的也是。”说着,顾驰把自己的饭盒摆在洛颜的同桌的桌子上,面向她,大口地吃起来。
“我也喜欢。”她咬开软糯的团子,甜甜的豆沙在唇齿间泽泽生香。
学校有明文规定,禁止在教学区用餐。然而此刻,他们却面对面,大摇大摆地吃着一模一样的晚餐,而且,还是顾驰冒着冬雨买来的。原来,跟喜欢的人一起做坏事,心里却是这样的欢喜!
她还想,假如此刻,她有一条柔软干净的毛巾,那该多好啊!她多想用它擦干顾驰湿润的头发!却见顾驰站起来,脱下润湿的外套,直接用它胡乱地擦了擦润湿的头发,往椅背上一搭,才又坐回来,继续埋头吃团子。
世间真的有心有灵犀这样的东西存在吗?她想什么,不用说出口,他都能感应到?
他穿着灰色的雪花纹毛衣,清爽又暖和的样子,看得洛颜心里一热。却小心翼翼地抿紧了嘴,生怕一个留神就又蹦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语言来。
期末考试结束,是寒假补课,成绩公布出来了,洛颜大吃一惊,已往稳定在倒数十名的顾驰,居然冲到了第20名!
此后,每月一次模拟考,顾驰的成绩,每次都往前冲一点点。
大家都愕然,看不出来呀,顾驰具备潜质哟!
3.
阳春三月,踏青的季节。看着一张张熬得失去了光泽的青春面孔,班主任大发慈悲,组织全班同学去踏青,地点是郊区麒麟山。
先是坐车,后来是沿着乡村水泥路步行,再后来是正式地爬山。一路上,欢声笑语,青春飞扬。不觉就爬上半山腰,山势最为陡峭的一段,虽不至于有大的危险,但班主任还是提醒大家要小心。
此时,洛颜踩上一块活动的石头,脚底跟着石头一滑,人不由自主地往后一仰——
一只手,蓦地从空中伸过来,牢牢地抓住她的手臂,她站稳了。当她看清伸手牵她的人时,还未来得及说谢谢,脸就红了。顾驰,为什么是你在这个时刻,突然抓住了我?以后的每一次危急,是不是你也会像今天这样,突然地向我伸出手来?
想太多了吧。
不容她多想,顾驰放开了她的手,说了句“小心点”,就站到路旁草丛,让她随着队伍前行了。他在队伍的最后,远远地看着她。
到了山顶,同学们三个一堆五个一组,玩牌的玩牌,拍照的拍照,聊天的聊天。
洛颜搜寻顾驰的影子,顾驰正沿着山另一边的小道往下走去。山的另一边,是一片高低起伏的山坳,放眼望去,树木郁郁葱葱。
洛颜默不做声,悄悄地跟过去,不敢跟太近,怕被同学们看到起疑,只好拿着相机东拍西拍边走边看。到了一片山坳处,洛颜忽然发现,前方像明灯一样的顾驰,不见了!
她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下,四下张望。
正沮丧时,石头后传来声音:“快来看,这里有一个鸟窝。”
她知道有一种鸟,喜欢将巢筑在石缝之中,但是看见石缝中鸟巢里幼鸟们探着脑袋嗷嗷待哺的模样,仍然比不上,这一刻,发现他就在她身边的惊喜。
那么惊喜。
原来,他是故意的。
肯定,她跟过来了,他也一样的惊喜。
但他也不挑明,他自然地引出别的话题:“知道为什么叫麒麟山吗?是因为传说在这山中有一只石头麒麟,大概有小象那么大……”看着她瞪得大大的眼睛,他不由得狡黠地眨眨眼,“关键是,麒麟会动哦!今天在这里,明天在那里,就像故意和人捉迷藏一样,所以,很少有人能找到它,如果真的找到了,就可以对它许愿,很灵的。”
洛颜偏头一笑:“那你遇见过?”
“没有,不过,今天我们在一起,说不定能遇见。走,我们去找。”
她不相信石头麒麟的传说,但她愿意跟他一起去找,她更欢喜,他说出那样的话,今天,我们,在一起。
在一起啊,在一起。
在灌木丛中的小路穿行,左转弯,右转弯,上山,下坡,兜兜转转一大圈,又爬上一座小山坳,爬上山顶,洛颜顿时惊呆了——
山腰里,一片桃花,红焰似火,妖妖灼灼。
欢呼着就奔了下去。
站在桃花林里,抬头仰望,轻轻呼吸,这满目繁华令她哑然失语。
顾驰站在她身旁,肩并着肩,他没有洛颜的惊喜欢腾,他双手插在裤兜里,注视着身旁的女孩,悠然微笑,她才是比这春色更令人心动的奇遇啊。在他17岁的人生里。
此时此刻,草在结它的种子,风在摇它的叶子,花香随风轻拂,他们站着,不说话也十分美好。
4.
五月里,夏日阳光,高考在即,最后一期黑板报。
洛颜找来一首诗,对顾驰说:“你抄上去吧,我喜欢……你的字。”面对这样的喜欢,顾驰说不出话,只是接过书,拉过凳子踩上去,一笔一画地抄起来。
洛颜站在他的右手边,看着那一个个字神采飞扬——
所有的结局都已写好,
所有的泪水也都已起程,
却忽然忘了是什么样的开始,
在那古老的不再回来的夏日。
无论我如何去追索,
年轻的你只如云影掠过,
而你微笑的面容极浅极浅,
逐渐隐没在日落后的群岚。
逐翻开那发黄的扉页,
命运将它装订得极为拙劣,
含着泪,我一读再读,
却不得不承认,
青春是一本太仓促的书。
大人们才有立场发出这样的感慨,只恨青春太匆忙。所以洛颜在选这首诗时,还没有那么深刻的感慨,单单觉得这诗很美。然而她亲眼看着那些美丽的字句,从顾驰手中逐行展露出来时,她心里涌起忧伤。
在青春最灿烂的时节,他们要分别了。
他写完了,跳下凳子,稳稳地落在洛颜面前,一阵香橙洗发水的味道,在空气里掠过。顾驰洗过的头发才刚刚干掉,蓬松柔软。四目相对,波光灿烂,她又想起自己曾经的剽悍,你有没有想亲吻的感觉?她当然不会再说,只是微红了脸,垂下眼眸。
她没有马上转身逃开那温暖暧昧的气氛,她期待着。
然而,顾驰,凝望她几秒后,拍拍手上的粉笔灰,说:“写好了。”
对于大学考到同一座城市或是同一所学校这样的未来,她期盼,但是,也深知,希望渺茫。她的理想不会改变——大海边的那所百年名校。在那里有春潮涌动,夏花绚烂,海风猎猎,她向往已久。按顾驰的成绩,他不大可能考得上。更可能,那不是他的理想。
后来,她果然如愿,而他,留在西南。
临行的前一夜,她没有欢喜地整理行李,也不忙着听母亲的叮嘱,而是坐在房间的窗前弹琴。做小学老师的母亲,着意培养女儿的艺术细胞,花了一年的工资,为她买了一架钢琴,请了老师,她也很努力地学。可惜,琴艺不是很出色,她也很少在人前显露这份才艺,只喜欢静静地坐在窗前,自弹自赏。
但是她多么想,有机会能弹给顾驰听。她曾无意中听到他哼过一段曲子,《天空之城》,那也是她喜欢的曲子。
情思所至,《天空之城》自手边流畅地响起。
她忽然想,此刻的顾驰在哪里呢?起身往窗下望,紫荆花树下,清瘦的身影着白衣,窗户里投出去灯光,透过紫荆花束,将他笼罩,那么朦胧又清晰。不是顾驰又是谁?他居然找到了自己家!居然站在她的窗户下!居然在听她弹琴!
开了门赤脚就往楼下跑,只是3楼,不过60多级楼梯,然而,紫荆花树下,只有灯光,透过花束,投射在干净的地面。
没有顾驰。
但洛颜坚信自己的眼睛,那不是幻觉啊,不是幻觉,他确实真切地来过,她站到他刚才的位置,以他刚才的姿势,抬头仰望——
不是吗,看到的,正好是自己的窗口。
5.
春潮涌动不知多少来回,凤凰花开花落过三季,顾驰和洛颜的故事,似乎在紫荆树下,戛然而止。
洛颜对好朋友说:“为什么呢?我以为他是喜欢我的。”
好朋友说:“你上的是名校,而他呢,上的不过是个专科,难免有自卑吧。再说,你又不主动。”
洛颜“气呼呼”地想,我要怎么主动啊?我是女孩呢。我够主动了,我都说出了“有没有想亲吻的感觉”这种话,后来有过好几次这样暧昧温暖的瞬间,他都正经淡定,没有突破性的举动。她不相信什么距离啊自尊啊自卑啊,可以阻挡一颗炽热的心。
纵我不往,子宁不不嗣音?
大三结束的暑假,母亲退休了,决定到洛颜大学的城市小住,这么多年,她还没有离开过西南。洛颜当然不用回去了,陪母亲在一起。
八月,台风过境,命运光临。
顾驰打电话来说:“洛颜,九月的时候,我们又能做同学了!我的专升本考试通过了!我报的就是你在的那所学校。”
从来没有听说他在准备升本考试,像他那样的家境,升学不是唯一的出路。如果纯粹为了一纸证书,升本校的本科要容易得多,但是,他居然选择了她的学校!
他们,又能,在一起了。
她抱着电话,喜极而泣。
他该来的那一天,她在校门外来回地走着,等待每一辆新生接待车,看着每一个从车上下来的人。从清晨,到黄昏,她想见到的人,一直没有出现。
她打电话去他的家里。接电话的人说:“顾驰不会去读书了,他父亲去世了,他得接管家里的工厂。”
他不会来了,再也不会来了,之前的幻想,一起追春潮,一起看夏花,一起在冬天的沙滩上散步,统统都不会有了。
但她想见到他,马上就想见到他,她想念他,心疼他,牵挂他。
送母亲上了火车,洛颜跑到售票处,买了下一张回家的票。
当然没有回家。下了火车,打听好顾驰家工厂的地址,她转了几次公交车,终于到达郊区的工业园,找到顾驰家的家具厂。也不去问任何人,她自己去找,一间间办公室,一个个车间,她找他了,三张还未上油漆的椅子拼在一起,他侧身睡在椅子上。身上有汗味,头上有灰尘,大概是太累了,睡相酣甜,连呼吸都轻得觉察不到,只是原本清秀洁净的脸,有了几分粗粝,唇边,也多出了一圈胡楂。
她拉过一张也未上油漆的椅子坐下,静静地看着他。
有风吹来,时光静好,空气里满是木头的气息。
他翻身,半睁眼,看到她,两簇比桃花更为明艳的火焰,忽然从眼底升起,一双手猛地将她一拉,搂入怀中。他抱得那样紧,那样迫不及待,几乎使她喘不过气来。片刻,又松开,双手仍然扶住她的胳膊,眼睛眨眨,脑袋晃晃,又摇摇她:“你真的来了?!我不是在做梦?!”
她还沉浸在刚才的拥抱里,没有回过神来。
他却放开她,一跃而起,拍拍自己的脑袋,用一种“抱歉,唐突了”的表情笑了。
这个表情将她拉回现实,她点点头:“送我妈回来,陪她看了一位朋友,离这里很近,顺路就来看看你。”如此随意,轻描淡写,将她的失望、焦虑、心疼,无形地溶解。
但他也许还是看到了,目光温柔坚定,声音充满感激:“我还好,你放心。”
家具厂里有好几处绿化地,绿化地里种着石榴树。石榴初熟,混合着红绿白暧昧不明的颜色挂在枝头。顾驰选了一个,摘给洛颜,又摘了一个,自己掰开。
石榴果,满腹珍珠,唇齿舌间,酸酸甜甜。
他开着父亲的车,送她回去。车上,他说:“洛颜,你的人生还有无限可能,而我的,已成定局。”看似他在表达一种叫“羡慕”的情绪,但洛颜,还是听懂了掩藏的实质——拒绝。他拒绝那可能充满希望的人生,与已成定局的人生交织在一起。
他盼她,远走,高飞,海阔天空,任意遨游。
她深呼吸,定定神,将勇气凝聚在唇边,讲出一句:“学校也有桃花,像那年我们在山坳里遇见的那样美。明年三月,你要不要来看?”
他的喉头动了动,没说好与不好,只是轻声地道:“嗯。”
洛颜忍了很久的泪,终于在顾驰扬尘而去的那一瞬间,奔涌而出。
6.
只为顾驰那个暧昧不明的“嗯”,洛颜从秋等到冬,终于盼来了春。
她给他发信息:“桃花快开了。”
他回复:“嗯。”
桃花开得最繁盛的那天,他还是没有来,她又给他发信息:“桃花开了。”
他回:“我在哈尔滨,工厂有急事。”
这是洛颜最疯狂最不用大脑思考最随心所欲的一次。她马上买了去哈尔滨的火车票,她要去找他,不为与他共赏桃花,只为要在这春光如酒的三月,见到他,看到他的眉、他的眼、他的脸,听到他说话、呼吸,以及叹息。
列车缓缓进站,另一辆列车相向而行,缓缓出站。两车相错,洛颜从打开的车窗望出去,在那辆车上,半开的车窗,车窗里的男孩,侧身而坐,凝神深思。顾驰!顾驰!顾驰!
洛颜惊得站起来,使劲挥手,使劲呼唤,可他没听到,她离终点越来越近,他却越来越远,她找出手机,可手机闪了一下,没电了。
她的心,也像那个手机一样,闪了一下,感知全无。
回到学校,室友说:“你不在的时候,有人来找过你,是一个很帅的男生,在楼下站了一会儿就走了,不像是我们学校的人。”
是不是顾驰呢?她瘫坐在椅子上,三天两夜,她都在火车上度过,她以那样的冲动到北国那座从未想过会去的城市,她只坐在广场上静静地看了看北国的天空,呼吸了北国春天的空气,就又买了回来的票。
我曾为了与你相遇,是这样的颠簸,然而还是错过。是我的呼唤不够大声,所以你才听不到吗?如果你也真的来找过我,你为何不像我一样,抱定“我必须见到你”的决心,等我回来?
忽然就失去了求证的勇气和冲动。那年17岁,现在22岁,五年时光,白驹过隙。
她照了照镜子,想,该换个发型了,也该认真准备毕业论文了。
期望若有似无,但顾驰也从未对她说过,我曾经从北国赶来,想与你一起看三月桃花。甚至是,渐渐断了联系。就像当年在灼灼桃花树下,他们互看一眼,同时静默,只听山风过耳,如泣如诉。
只是听说,顾驰的家具厂惨淡经营,顽强求生。
只是听说,他不曾打算放弃,也不打算改行。
只是听说,他还是单身一个人。
7.
春天的海潮和夏天的花朵,还有冬日灰白色的海岸线,这座城市用它最初打动洛颜的理由,最终将她挽留。
她工作的公司,在大厦的12层,推开窗户,就能闻到咸湿的海水气息。然而,她却在小睡后的片刻,或者忙碌后的间隙,偶尔也能闻到,香橙的气息,木头的气息,石榴的气息……那些气息啊,是青春的气息,是第一次爱的人的气息。
也有那样的一天,她在项目竞争中被对手斩落马下,亲密的朋友远嫁海外,母亲在电话里带着哭腔说“你怎么还不恋爱,你长得又不差,你是不是有心病啊”……
仿佛行至山穷水尽,未见柳暗花明。
坐在街头咖啡馆里,洛颜郁郁寡欢,心生绝望。
天下着大雨,冷风阵阵,雾气弥天,薄薄的风衣遮挡不住森森的寒意,其实那寒意,是从心底里缓缓外渗的。
她毫无目的地望着店门口,雨太大,也没什么人。
就那样望着望着,一道灰色的身影,撑着一把格子伞,逆着光,慢慢走进来——
阳光。阳光。阳光。金色的阳光,从天空倾泻而下,浓浓地,暖暖地,将她笼罩,包裹。那么温暖,明媚,撼人肺腑。她闭上眼睛,放松身体,肆意享受着阳光的普照。
失落、郁闷、绝望,那些郁积在心底的灰色情绪,在一瞬间,被阳光蒸发不见了。
她又微笑了,天晴了,真好……
睁开眼,还是那样的咖啡店门口,两株绿萝茂盛厚实,门外的大雨依旧下着,无边无际,白茫茫的一片雾气,难道从未曾天晴过?然而那明媚的阳光,融融的温暖,确确实实是她的真切感受,而那些灰色情绪,果然已荡然无存,微笑,还在嘴角。
“你好,我可以坐这里吗?”寻声望去,是刚才那道灰色的身影,待她看清他的脸时,那股融融的暖意,又从心底缓缓升起,原来,是他,是他的出现,带来这犹如阳光普照的瞬间。
那么清冽的眼,如墨的眉,洁净中略带粗粝的脸,还有,殷红如樱的唇,这一次,她终于相信,这世上,有一种相遇,叫做“一眼万年”。
——顾驰,不是你。
——顾驰,可惜不是你。
——顾驰,原来可以不是你。
——顾驰,我终于放下了你。
是放下,不是放弃。放弃还心有不甘,而放下,是完完全全,内心澄明一片。
放下了,心就静了,胸怀就宽了,就有空间接纳幸福了。
她终于知道,暗恋只是美好,只有在一起,我们在一起啊,那才是幸福。
那才是她要的幸福。
8.
后来,同学中传出洛颜的婚讯,那个男人温厚儒雅,爱她至深;后来,又传出顾驰的婚讯,那个女子出身富商之家,精明干练,能助他一臂之力;再后来,又有人说,凡是有洛颜参加的同学聚会,顾驰都会刻意逃避;再再后来,又有人说,顾驰和洛颜,在各自结婚后,就再也没见过了。
其实,洛颜知道,是见过的。
那一年的春天,班主任50大寿,原以为出差在外赶不回去的洛颜,总算在寿宴开始前赶到酒店。她出现在大厅正门的那一刻,一道身影,起身离座,从侧门匆匆闪身而出。
她追过去,追着他下了几十级楼梯,却只看到一道穿灰色的衬衫背影,从一株桃树下,一掠而过。
桃花妖妖灼灼,华光满枝。
而她,终于没有看到他的脸。
一别经年,有泪如倾。
陪我成长的那个少年,是你陪我成长到可以坦然接纳幸福的年纪,你的眉眼,是否清冽如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