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人公:微笑的蔷薇 女 28岁
文 稿:安妮玫瑰
秋阳亮亮地照着机翼,照出几乎一样亮的小反光点,虽然晃了我的眼睛,却照不进我闭锁在黑暗太久的心。我清楚,这一走,我永远不会回来。为了逃离他,逃离自己,我必须飞离济南。
不知此时此刻,他是在机场外徘徊,还是在返回市里的路上。刚才在候机楼前,他不解地问我,为什么要离开济南离开我?难道我对你不好吗?难道我不够爱你吗?
我把脸扭向一边,流着泪看远方斜在天涯的秋阳,看秋阳下,寒意渐沉的济南。
自从第一下被这个男人抱在怀里,我就死心塌地地爱上了他,爱到无以复加,爱到看不见未来也不后悔。可是,我已经被这份爱耗得没有一丝丝力气,只能逃离。我实在不能忍受爱在黑暗里的滋味,我看不见期待许久的黎明,何况,他根本就没有想过带我走出黑暗。
比如此时此刻,即使我要走了,在大庭广众之下,他仍然不跟我靠近,和我保持着一米左右的社交常规距离。
留下来,我要跟你生活在一起!这句话是我想象中的台词,是我期望出自他嘴的话语,可惜他永远都不会说。他用低低的声音说,蔷薇,我的爱我的心都在你这里。在她那里的,只是一个躯壳。这几年我们不是一直很好吗?你怎么说走就走呢?
我继续看秋阳,看草地,看建筑物,看候机楼前的车来车往,其实泪水已经模糊了我的视线,我看到的是一个水洇的济南机场。
他转身去车上拿什么,看着他的背影,我几乎控制不住自己,要放声大哭。多少次,在窗前,我目送他远去,他走路时双臂摆动的姿势,常常出现在我的梦里。那是一个重复很多遍的梦,他在前面走,我在后面,怎么都追不上,喊他,他没有反应,我又不敢太大声音,怕惊动了他身边的女人。就这样,一夜夜哭着醒来,眼前,除了黑暗,还是黑暗。
他拿着纸巾回来,递给我的同时,习惯性地四下扫了一眼。仍然压着声音说,别在这里哭,让人家看见不好,还以为我怎么招惹你了。
我没接纸巾,任泪水滂沱。这是在他面前最后一次流泪了,我要让他永远记住,我的最后一次的泪水。
从第一次他拉起我的手,我和他之间,注定是个老套的故事。故事内容不怎么新奇,无非是年轻女人等待有家男人离婚后的迎娶。但不同的是,这个四十五岁的男人,在没人的时候,对我非常好,好得让我觉得自己是他的宝贝,是他的公主,是他的天使。
他和我的家,是舜玉路上四十平方米的小屋,确切地说,是我这个单身女子租住的的小屋。他有时早早地来,给我带来早点,帮我洗了前一晚换下来的脏衣服,叫我起床,再跟我在床上缠绵一会。我起身洗漱的空,他把我的床收拾整齐,走到梳妆台前,从背后搂着我的腰,看着镜中的我在他怀里梳头化妆,然后让我坐在他腿上,拿着杯子喂我喝牛奶。我被他宠得像一个孩子,娇声娇气地在他怀里享受着父亲一般的关爱。
有时他中午来,做午饭,吃午饭,顺便把我攒了几天没洗的碗洗干净。偶尔,他也会在出差晚走或者早归的时候,住上一晚。这一晚,便成了我的节日。他买许多我喜欢吃的水果零食,躺在沙发上,搂着吃得唔唔呀呀的我,全神贯注地看电视。我会兴奋得睡不着,跟他没头没脑地说很多话。他也睡不着,整夜地抱着我,要我,爱我,陪我说话,一直到黎明。
但是他给我制定了一系列的规矩,比如,晚上八点以后不能给他打电话,没有第三者陪同,我们两个人不能去餐馆吃饭,在公开场合不能表现出亲密态度……总而言之,言而总之,我和他的恋情,不能让外人知道,不能暴露在阳光底下。
这就是我,一个二十几岁年轻女人,在生命之花最绚丽的时候,和一个四十多岁有家的中年男人的爱情现实。这场恋爱中有爱的幸福甜蜜,更有自己才能体味的巨大忧伤。
上个月,我没来那事儿,四肢乏力,嗜睡如命。买来试纸一测,果然是我最担心又最向往的事——怀孕。我希望为他生一个孩子,即使明知道他不可能给我婚姻,我也想有一个爱的结晶。只让他知道,我有多爱他,爱到可以不计后果地为他生一个孩子。可是我又担心他不让我要这个孩子,所以一直瞒着。
前几天,他说看我脸色不好,给我炖了银耳莲子羹,每天早上晚上,亲手盛了,盯着我喝。我喝得嘴里甜甜的,心里暖暖的,更加坚定信心,一定要为他生下孩子。
那天早上醒得特别早,忽然觉得不适,肚子坠坠的,隐隐的疼。去厕所,起身,瞥见便池有血色,心中一惊,连忙平躺床上,希望腹内那团小小的血肉安康无恙。
他来了,我佯做不知,继续躺在床上。他热了银耳莲子羹,端到床边,叫我起床,搂着我一口口喂下去。热热的流质顺着食管咽下去,我觉得好受多了,迷迷糊糊地又想睡,他说,你脸色很不好,如果不舒服,今天就请假,别上班了,我陪着你休息一天。说罢,脱衣上床,搂着我,让我的脸贴在他的胸口上。这样温暖的胸口,我怎么能离得开。我连忙打电话给单位请假,而后在他的心跳声中,重新睡着。
再醒来,腹内绞痛,我的冷汗都疼出来了。他看着我问,你感觉怎样?
我费力地摇摇头,腹内坠得更厉害,起身想去洗手间,使劲一撑床,忽然感觉下身有热热的东西涌了出来。我惊惶失措地去洗手间,低头看见血泊里,有一团血肉。我立刻知道了那是什么,双腿一软,坐在马桶上失声痛哭。
他走过来,帮我清理干净,把痛哭的我抱到床上,搂着我说,傻丫头,别哭了,我们没有资格要孩子。
这句话让我打了个哆嗦,我抬头看他,从他的脸上没看见一丝悲伤和意外,为了证实我的判断,我挣开他的怀抱,奔进厨房。他跟在身后,却没能拉住我。我在厨房的垃圾桶里,看见了一个揉成一团的小纸盒,打开,看见了米非司酮的字样,翻转几下,又看见了流产的字样,一股凉气立刻从后背弥漫了我的全身。
我恶狠狠地扭头盯着他,他站在我背后,低着头不说话。我咬着嘴唇,问自己,这就是我爱的那个人吗?这就是我亲手剥夺自己孩子生存权力的人吗?我恶狠狠地把药盒揉皱,恶狠狠地扔进垃圾箱,起身,嚎叫一声,扑到桌边,拿起一把餐刀,向手腕划了下去……
餐刀没有划到我,但是却有血,那是他的血,抓着餐刀的手在流血。看见血,我惊得松了手,傻呆呆地望着他,他满脸的痛苦表情,扔下餐刀,顾不得包伤口,拉着我一边向卧室走,一边温和地对我说,快上床躺着,别发疯了!我们真的没有资格要孩子!
我被他牵着手,又失声痛哭。为了他亲手杀死的我们的孩子,也为了他手上的伤,和我心里的伤。
这一天,我们都没再说一句话,他默默地陪着我,我默默地吃他做的饭。傍晚,他要回去了,看着他轻轻关上房门,我觉得屋子里一下变得极度冷清。我打他手机,问他能不能留下陪我一晚。他坚定地说,不能!我今天什么事情也没做,已经陪了你一整天了。
我无语,挂了电话躺下,想让自己尽快睡着。
半夜,腹痛,醒来打他手机,是中国移动的关机提示音。这是我第一次在晚上八点以后打他的手机,怎么会这样?他明知道我身体不适,为什么要关机?我不停地拨,期望哪会儿出现奇迹,打通他的电话。但是,直到我的手机电池耗尽,也依然是那个冰冷无感情的声音。
我忽然感觉,自己心里那块爱的电池也要没电了。我想,很快我就会身陷黑暗,谁来给我光明?谁来给我充电?
穿衣,出门,晃晃悠悠地去找药店。我想买一瓶安眠药,离开无望的现实,随我的孩子去另外一个世界。可是,没有人肯卖给我药。我两手空空地回到家,趴在床上,像死了一样。
第二天,睁开眼已是中午,屋内没有他来过的痕迹。打他手机,听见他在嘈杂的背景声中对我说,小王啊,你嫂子病了,我陪她在医院打吊针,咱俩约的事回头再说。然后,不等我说什么,匆匆挂了电话。
我趴在床上望着手机发呆,许久,哇地一声哭出来。
之后的三天,他没来。我一个人在家睡了醒,醒了睡,昏沉沉地不知道昼夜。第四天,他开门的时候,我已经开始恍惚,搞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他抱着我,叫我,我傻了好半天,想哭,却发不出声音,他喂我喝水。温温的水唤醒了我,我终于在他怀里,哭了出来。
但是,我心里的爱情之花,却就此枯萎。我悄悄向遥远的南方发出求职信,辞职,退房,争取尽早离开济南。
候机楼前,一楼到达的人和二楼出发的人一拨拨涌出来,又涌进去。我发觉,他的眼里已经开始有泪。他又问,你能不能不走?除了她,我会永远对你好的!
我没有回答,反问他最流行的一句话,永远有多远?
他回答不上来,没表情地望着我。我伸直胳膊说,你我现在的距离,就是永远的距离,我永远都不能在伸手之间触到你。所以,我不要永远,我只要随时可以触及到你。
他似乎听明白了,又似乎没听明白。
换登机牌结束的时间快到了,我又问了他最后一个问题,你知道什么叫锦衣夜行吗?
他点点头,满脸疑惑地望着我。
我说,你未必真正知道。楚霸王项羽攻占咸阳后,有人劝他定都,因为思念家乡,项羽急于东归,说:“富贵不归故乡,如衣绣夜行,谁知之者!”后人便延伸出了“锦衣夜行”这个成语,指的是不能向人显示的荣华富贵。我和你的爱情,也是锦衣夜行,爱得无怨无悔,爱得用尽了所有的气力,可是却不能在阳光下牵手,偏偏要隐藏,在人前隐藏,在阳光下隐藏。我是一个身着爱的锦衣,却在漫漫长夜里行走的人,夜那么长,黎明迟迟不肯来,我等得心灰意冷,等得万念俱灰,几乎身着锦衣,把自己葬在黑夜里。
说完这席话,我的泪也流干了。拉起行李箱,转身,离开他,我义无反顾地离开济南。
飞机在跑道上开始滑行,我收回思绪闭上眼睛。虽然此行目的地是遥远的深圳,但是我不知道,我最终会在哪里落脚。其实,天涯也好,海角也好,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在那个地方必须可以让我身着爱的锦衣,走在阳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