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乘地铁上班的时候,每当列车快要驶出黑洞洞的隧道,下一站站台的灯光打在车窗上的那一瞬间,我都要在心里许个愿:希望会有漂亮的女孩子从离我最近的车门上来。
为了实现这个愿望,有时候我会主动调整自己站的位置,因此总有漂亮女孩来到我身边,我许的愿也多半不会落空。
通常我会肆无忌惮地打量她们,说我好色也可以。但在每天早晨,我的观感又有很大不同。那时候在好色之外,我心里其实是充满了感动。地铁里赶去上班的女孩子们,大都把自己拾掇得风调雨顺,即便姿色一般的,也不乏可观之处。我想象她们早晨起来,对着镜子梳妆打扮,从衣柜里挑选今天要穿的衣服。有的人经济条件好一点,衣服多一点;有的人钱少一点,打开衣柜的时候也许颇费踌躇。但无论如何,她们都把自己拾掇好了,然后出门乘地铁,而在地铁某趟列车某节车厢某个车门的后边,我正许下自己的心愿。我和女孩子们的关系,就这么简单。我是一个观众,是她们必须对得起的观众之一。我观赏,她们给我观赏。在我的记忆中,我从来没遭过她们的白眼。我一向认为,赞赏一个女人,你就要对她说出来;如果没有机会说出来,那也不妨用眼睛告诉她。
这是真情,也是礼貌。
乘地铁上班的时候,我学会了享受每天早晨这段幸福时光。但是,下班乘地铁又是另外一番观感。可能我的眼睛疲惫了,也可能是女孩子们的妆容疲惫了,总之在下班的地铁上,我总仿佛闻到一股菜市场的味道。也许是那时候我还年轻,还不懂得欣赏生活中的女人,菜市场也还没有培养起我另外一种审美趣味。现在完全不同了,每周我都会很踊跃地申请去超市跑一趟两趟的,买东西之余,我很享受女孩子或女人们站在货架前的神情,甚至她们的身体语言,完全可以做一篇论文。
这种习惯的变化,除了我老了,对生活的理解不同了,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我不再乘地铁上班,而是自己开车。自己开车有很多好处,但有一点不好,就是不能再像原来那样细致地欣赏姑娘了。有个老板说,每到夏天开车上街,他都担心撞车,因为眼睛会不自觉地跟着街上的女孩子们走,因此,几乎每年夏天他都要撞车。我虽然没这么过分,但对他的说法还是深表理解。
街面上的姑娘,感觉总体水平要比地铁里差一些,尽管我自己也说不出个道理来。在街上开车,也许是速度的缘故,无暇细看,总觉得漂亮姑娘太少。不过,每当车子驶过下一座公共汽车站台之前,心里还是会有期待,尽管这期待往往一闪即逝。
由于一闪即逝,我被迫调整自己的审美趣味。我不再看女孩子的脸,改而观赏她们的腿。跟脸相比,修长笔直的腿更容易留下一瞥间的印象。
因此,如果我是印象派画家,在我的画板上,姑娘们大概都是只有腿没有脸的。而且,由于车子快速驶过,其实腿也看不清楚,只留下一个印象,一种想象的空间。
而这个想象的空间,是靠裙子撑起来的。裙子不论长短,我也不太在意它们的花色和款式,我只注意群摆底下露出的一截小腿,如果有精致的脚踝,再加上一双不太笨的凉鞋,我已经能够容忍后面的车冲我狂鸣喇叭而心无怨怼了。值得庆幸的是,这两年不流行松糕鞋了,女孩子们大都穿细高跟凉鞋。这种凉鞋的好处,在我看来,不在于其款式,甚至不在于套在里边的脚丫,恰恰在于鞋跟、鞋底和路面三者构成的角度,一个空心的准三角形,其中的空心部分,能够把我的全部思绪都塞进去。那时候我觉得自己的心都是空的,空得只剩下倾慕和遐想。
因此可以想象,夏天对我是多么重要。为了有这些好景可看,我宁愿忍受潮湿和闷热。每年春天稍微暖和一点的日子,我都开始盼望,是不是可以在街上看见裙子和高跟凉鞋了。每年,那被我第一个看见的,都是我的公主,最美的公主。我完全可以原谅她的长相,原谅她在衣服搭配上的瑕疵。的确是这样,春天我注意的是头一片绿起来的叶子,初夏注意的则是头一个穿上裙子和高跟凉鞋的女人。这些都是世界上最美的存在,让我从心底里感谢我妈把我扔到这个世界上。
昨天早晨起来,发现天色阴沉沉的,据说气温一下子降低了十几摄氏度。我一边穿衣服一边想,秋天要来了吧。但我不能肯定。
我最终得到肯定的答案,是把车子开上街之后。照例路过那些公交站台,照例怀着期待,但我伤感地发现,往日的裙子和高跟凉鞋一下子少了很多。更多的裤子伫立在站台上,真个是裙子与夏天齐飞,裤子共站牌一色。即使那少数仍然坚持穿裙子的,也仿佛失去了往日的神采,瑟缩在阴霾天气的角落里。那时候我终于不得不承认,这个夏天过去了。
我想,除了公认的日历,应该每个人都还有自己心里的一本日历吧。老板们也许以款项收回来为周期,政治家们也许计算着某个重要会议的会期,姑娘们则可能把日历刻在衣柜里边,或者是梳妆台上摆放的瓶瓶罐罐之间。而我的日历,很大程度上无疑跟姑娘们紧密相关。街上出现第一条裙子的时候,那是我的新年;当秋风把树叶和裙子一齐带走,我的这年就算结束了。这样看来,每年我必须忍耐很长一段垃圾岁月。
但我知道自己正在变老。因此,我还不免心存这样的恐惧:明年,当姑娘们重新穿上裙子的时候,我还会有今年同样的心情吗?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记得几年前一个朋友跟我抱怨说,为什么上街再提不起精神看姑娘了呢。那时候他大概四十出头的样子。我知道,这一天对我来说也总会来临的。每次想起这个来都觉得很恐怖。可以想象将来的样子,地铁列车停到某个站台上,车厢里有个中年男子,他心里再没有当年的许愿,再不会为了实现那个愿望而移动自己去靠近某个有漂亮姑娘上来的车门。甚至,当姑娘们从身边挤过去的时候,他只是下意识地把身子略微闪开一点,而不再像过去那样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到身体接触的部位上。那时候,他在想什么?他又能想什么?
我不知道。而现在我只看见,秋天要来了,裙子比叶子凋落的速度更快。
(贝贝摘自中青在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