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机场接吴小劲那天,深圳的天气一如往常干净暖和,密匝的楼群间飘飞着散淡腥咸的风。我是坐巴士去的,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座位上。机场巴士很豪华,很宽敞,很安稳亦很安静。是星期天,适合我这样一个平时怨尤忙碌的单身女子,妆容鲜艳、心潮澎湃地,迎接一个远道而来的男人。
只是这男人,他此时的身份是林禾的男友。当然这男人,刚刚大学毕业比我小了4岁,纵使他亦单身我也不会牵扯上他。快到机场的时候,林禾打来电话,是要我替她安顿、照顾并看护好她的吴小劲的殷切叮咛。我都有些烦了,不就是为了两个人的辉煌未来暂时分居两地吗?既然放出来了,就应该让他学会展翅高飞嘛。
盈盈答应了她,答应过后觉得有些不划算地报复:我现在正处于情感极度空虚期,心理和生理上都急切需要一个男人,你就不怕我把你的男人给霸了?
林禾爽朗大笑:深圳有很多空虚饥渴女子,你不是。你贪恋的那个男人,不也是在我的地盘上吗?我哑然,看来林禾是抓住了我的软肋,她知道我对爱情的笃定和执拗,她知道至少现在,我还在为上海的某个男人死死困守。
吴小劲裹着大上海潮湿繁华的气息驾到,比我印象中要稚气些,一副刚出校园的青涩敦厚模样,见到我时乖乖地叫“小玄姐”,忙不迭地从包里翻找林禾给我带的礼物。某个人并没有托他带给我什么,比如我爱吃的粽子,或者一句简短叮嘱。
我们打车回家,驮着一个来深圳闯天下的男孩沉重的行李,向我的家进发。
上楼的时候碰见房东,这个长着一双地道三角眼的老男人,看着我身后的吴小劲说:终于把男人也接过来了,很好很好!吴小劲尴尬地跟他解释:我是她弟弟,请您不要误会。这个小男人,不说话没人以为他是哑巴!我把我的房间留给了吴小劲,我答应过林禾要照顾他的。
去办公室熬了一夜,深夜接到上司电话,暧昧地说过来看我,我撒腿而逃。剩下两天去了酒吧,坐在荫蔽角落,端着晶莹的杯子喝冰啤。深圳是个好地方,它能把一个足球女盲人整成十足的球迷。我在和一群男人狰狞地叫嚣,抨击中国队的愚笨时,突然想起上海的某个人,他此刻也应该在家里,也许是一个人,和我一样,看着同样的场面做着大致相似的动作吧?
林禾说,其实你把客厅让给小劲就行了,女人应该要有高质量的睡眠。我说你想想啊,把一个男人放在家里睡觉,让我的邻居看见了多撑我的面子呀。林禾笑嘻嘻地,是做给他看的吧?要不要我帮你去看看他?我说不看就意味着看不见不看见,你还是别去了。
吴小劲的房子在北边,我住在东边,要相见需要穿过整个深圳将深圳一切为二。房子是我跟他找的,一来便宜,二来我实在没有心力替一个女人长时间照顾她的男人。他走后,我的房间里萦绕着浓郁的味道,淡淡的香水味和浓烈的男人味混合,缠绕在我的枕头与被褥之间。伏下身去,做了一个贪婪的深呼吸。别人的男人碰不得,闻闻余味总是可以的吧。
吴小劲常常来电话,宣泄初到深圳的艰难和不适,宣泄他对林禾的想念。我说我想念一个人的时候,是想念他的拥抱,你想念林禾什么呢?他说他想念她为自己挠痒痒。学音乐的林禾有一双无比美丽聪颖的手,那双手甚至要比她的脸孔更精妙一些,恰到好处的指甲长度,手指修长白皙干净绵软优柔。
我和吴小劲,因为林禾的嘱托和信任,当然会有些来往,真的只是来往,说约会是不合适的。反正专情执着的我们,都处在了一个感情专注成了罕物的城市,我们需要用一些健康活动打发假日。
吴小劲每次到我这边来,骑一辆鲜艳的山地车,驮着水果蔬菜和零食,哼着小曲穿过我的小区跑上我的8楼。他来得多了,我的邻居和身边人便以为,他是我的男友。被认为有男友或者是男人其实未尝不好,在深圳,一个女人可以单身,但是没有与男人来往无疑有些可怜。
比如某一天,我去小区的小店租碟,肥胖的女店主色迷迷地跟我推荐一种避孕药,说是从香港过来的,吃一颗管3个月。我委婉羞怯地谢绝,说我不需要。她说我知道你是好女子,但现在你那个小男友每周都过来呀,用套套很麻烦的啦。她的表情有惋惜和劝解,我只好掏钱把那东西买了。
我处在一个人人都坚持爱情精神皆可抛,但生理需要不可慢待的地方。所以像我这样坚信只可跟爱人亲热的女子,居然会在一个近50岁的女人眼里,显得那么需要避孕药。买就买了吧,或许某一天我会庆幸:幸好早早地准备了它。
我有下厨的嗜好,系着色彩艳丽的小围裙,将长发高高盘起,将菜式从平时的一个增加到三个或者四个,将小电饭锅撑得满满的。然后看着饥饿稚气的吴小劲,一边狼吞虎咽地吃一边夸赞我。这样的情景可以无限鼓励我。
我偶尔也去看吴小劲,我每次到达的时候,他基本上都是穿得极为清凉,在他那间和民工比邻的小房子里,接着电话线在电脑上看黄色网站或者电影。他好像已理所当然地把我当成大姐,任我自由来去瞥他的隐私。我常常给他整理房间,搓洗衣服下厨做饭。是的,这也是安贫乐道的一种方式。
有一次,吴小劲面目痛苦地背起手来挠痒,看见我站在一旁便要我帮忙。我犹豫片刻探出手去,我的指甲粗而钝,它们在一个年轻男人皮肤上游弋,发不出任何声响。
吴小劲开始吃吃地笑,他显然不满意我这双为他挠痒的手。我收回手来,他却突然不笑了。我问你想林禾了吧?他说你想他吗?我们谁都没有回答,在深圳某个破旧的民房里,一个寂寞的男人和一个寂寞女人。我们在拥抱的时候泪流满面,我们快被寂寞逼疯了。这样说的时候其实我没想他,我不知道吴小劲,他是不是和我一样,想的也不是林禾?
一不小心,越过了一直困守的边缘,幸好这边缘无关情感道德仅仅与风月有关。我跟吴小劲说,就这样吧,就当什么都没发生。他低着头,像不小心犯错的孩子,他更愧对的,应该是林禾吧。然后吴小劲用他那辆山地车送我,我被搁在他高高的三脚架上,他弓着身,从我的腰间探出头来看路。深圳起风了,那么空洞的冷,我的寂寞和惶恐被高高端着,无人欣赏也无人认领。
曾经我以为自己故意以懵然无知的姿势,从繁华的上海逃到同样繁华的深圳,会给他一个丰盈安静的空间结束他和某个女人的纠葛。可是林禾这个蠢笨的女子那天跟我说,昨天他找到了她那里,他说他一直爱林禾。林禾她跟我说,用发誓的语气,她只爱吴小劲,像我爱他一样。她还跟我说,回来吧,顺道把我的吴小劲也带回来。
原来有些时候,朋友比爱人更面目可憎。你们明明在一起了,为什么还要这么平和地解释给我听?幸好有一年时间的疏离,幸好深圳这地方让我渐渐醒悟,男女之间的某种需要,比爱情或友谊更值得信任。
我打吴小劲的电话他不接,他应该是认定,我找他,无非就是因为难耐寂寞。我坐在去他家方向的车上时,尽量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寂寥和落寞。可是吴小劲搬家了,不知去向,应该是逃避我的追杀吧。林禾可能已经跟他说了,谁叫我是在深圳游荡被人遗弃的单身女子?我回家,却突然在楼道上碰见吴小劲,他说刚换了好点的工作,于是搬到这栋素质财富兼具的单身女子云集的楼里来,他说如若在我的眼皮底下遭遇诸多艳遇,那末,林禾就可以对他万念俱灰。
吴小劲说,小玄姐,其实隔离就是分离的一种华丽形式,他说小玄姐我其实是很俗气的男人,跟他一样,喜欢上了一个不该喜欢的女人。我抬眼,看见他无比明亮激动的眸子在阴暗的楼道闪烁。我说,小吴同志,我可以在你痒痒的时候跟你挠痒痒在你寂寞的时候陪你睡觉,但是我,不会庸俗到和另外一个女人交换男人的地步。这样龌龊的事情,只有电视里才有。
恰逢有男人,具体说是一个一直觊觎着我的不错男人找到我。他说他刚买了新房子,有长长楼梯的那种复式。我说我跟你一起按揭吧,既然我不能给你爱情,那么让我出点钱,好让我坦然地以爱人的名义住进去。他说好,我便乒乒乓乓地搬家,在深圳的午夜,我像一只老鼠,从一个还没被我照看得足够好的男孩身边,仓皇而逃。
有一天林禾她跟我道谢,她说他去美国了,而吴小劲终于决定回去。我于是去送吴小劲,明明知道他回到上海也是以造访而不是回家的方式。揣着我2年没摸过的C照,开着别人的车。吴小劲坐在我旁边,他当然要比一年前成熟英俊许多。快到机场的时候,他突然背对着我,小玄姐,痒痒很痒痒……
我伸出手,已经蓄成凛冽尖细的指甲,在一个男人的后背上,我闭上眼睛,留下无数道寂寞狰狞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