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俩结交定百年,哪个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
1
伊江听到她的名字,在这天午后的咖啡馆里。此时的他,已经是一所大学的老教授,50多岁,戴金丝眼镜,没有多少笑容,并不是个和蔼的老头子。谁都知道他无儿无女,身边连伴侣也是无的。孤单的老人,性格古怪,经常捧着书站在校园的那座木桥上。甚至提议要把木桥命名为“奈何桥”。今年,学校提早让他退休了,这个时候,他其实已经是胃癌晚期的患者。只是他自己不知道,即使他知道了又如何?这样孤单的人,活着和死去真是没什么区别。
我的名字叫于蓝,是他的学生。大家自发组织了一个照顾他的团体,今天轮到我陪他。他要喝咖啡,于是我陪了他来。
他说:“我听到她的名字了。”
轻度的幻听症已经伴随他多年,他总说有人在呼唤那个女人的名字。
这天,他脸色红润,看上去异常健康。他问我:“你想知道我的故事吗?”
我说:“伊老师,我想听,我很想听。”
倾听是我所能做的,我怜惜这个老人。
2
彼时他还年轻,24岁,年轻的大学老师。他的未婚妻是医院护士,温柔贤淑。24岁,该来的都已经来了,事业和婚姻一点点推他进入现实。
可是生活并不华丽,像他这样读了汉语又教汉语的男人,对于生活总是有着过多幻觉。比如,他幻觉着一场忽如其来的爱情。这样的想法对于已经有了未婚妻的他来说,真是奢侈而大胆。没有可以倾诉的对象,他就写在日记里。一字一句,如同给未知的情人写诗歌。用上了他所能用的最美丽的词语,终究没遇到他要邂逅的爱情。
后来,是啊,故事里总有后来。后来,他看见了她。她是他的学生,麦色的皮肤,爽朗的微笑,还有一张好看又会说话的嘴巴。在一堆学生里,他总是先看到她。即使她隔了他很远,即使她没给他一个眼神的交换。
开学第一天,选举班委。她得到最高的票数,顺利当上班长。
她握了握他的手:“伊老师,我会全力配合你的工作。”
在他的课上,她总抢先在第一排坐好,目光里有着别样的风情。他会局促地甩开她的眼神,可是哪里甩得开……这热烈不正是他想要的吗?
这个女学生还有晨跑的习惯,跑过操场,跑过花园,跑过教师住宅楼,精神抖擞,矫捷如同麋鹿。每日6点半,他推开窗子,就可以看到她跑过来的身影。
一个在跑,一个在看。她会伸手用力一甩,拳头捏紧,做个“努力”的手势。
他则挥挥手,像是在检阅士兵的领导人。
他心里知道,他已经对她有了不该有的想法。翻阅学生档案的时候,对着她的一寸照片凝视许久。伸出手去触摸它,是冰凉的,是疼痛的。
他觉得自己有点龌龊,又觉得自己傻得可爱。
她的名字叫何奈,22岁,江南女子。论年龄,他们相差2年;论辈分,他是她的老师;论才华,他不见得在她之上;论资历,他则远超过她。说到底,他还是她的老师。而且,他有了未婚妻。
那日何奈到他办公室,也不知道因什么来,只是坐在他面前。他不问,她也不开口。他的未婚妻来了,何奈站起来问好,然后告别。两个女人对视了一眼,匆匆的一瞥,客气里另有一种意味。好象在探询对方,也好象在整理思绪。
未婚妻问他:“那女人是谁?”
“我的学生何奈。”
“学生……呵呵……”
“是的,学生,她是班长,总有些琐事要请示我。你知道,我刚当上他们的班主任。”
为着这多余的解释,他有些心慌。窗子外面是一片绚丽的春光,树影晃荡,鲜嫩的枝叶一点点摇曳着他的心。如此的不安分,如此的不妥协。
3
我是于蓝。
两年前的春天,我开始了一段恋爱,对方是我的同学苏文责。
日日相处,渐渐不能分开。文责很优秀,隐含着高不可攀的傲慢。即使追求我,他也只是拉了我问:“听说你很仰慕我,是吗?”
“是的,我很仰慕你。”
他笑一笑:“那么,我们开始恋爱了。”
有天他忽然问我:“于蓝,你说人是为什么而活着?”
我想了很久很久,我说:“大概是为了吃饭和睡觉。”
他摇头再摇头。
这样的优等生,却还要问为何而活。谁都知道,他将被保送到西班牙进修。
他大四,我大二。走了他,留了我。
那时候,伊江还没查出病症,还没退休。
他说:“你要多关心他,我不想人才早夭。”
我帮文责准备远赴西班牙的行装,半个月后的飞机。机票被他藏起来了,可我知道日期。他寝室的哥们都默默无语,大四了,各自单飞了。西班牙和任何一个地方都没区别,他们都是要奔赴某个目的地,去完成某种使命的。也许,是去造就一段新的人生。
我是乐观的,真的。我相信某天他要回来娶了我,会给我一个西班牙斗牛士那样热情的拥抱。然后,我们恩恩爱爱,相伴终老。
文责说:“你一定要死在我前头,我不要留你孤单在世。”
而我们之间,更能承担孤单的人是我,并不是他。
就在他起程的前一天,我去找他。被寝室的姐妹们阻止,似乎是善意的。我明白了些什么,脱了鞋子,甩开她们,一路跑到文责的寝室。
仅仅用了一个夜晚,文责违背了他的诺言。
“你一定要死在我前头,我不要留你孤单在世。你一定要死在我前头,我不要留你孤单在世。你一定要死在我前头,我不要留你孤单在世。你一定要死在我前头,我不要留你孤单在世……”我念着他说过的话,长久无法平静。
文责走了,没有遗书,走得很仓促。两瓶安定,沉睡到一个不需要追问人生意义的梦里去,从此再无挂碍。
他们问我:“遗体在殡仪馆……你……要去吗?”
我平躺在曾经属于文责的那张床上,慢慢摇头,闭眼入睡。醒了过来,身边是不忍心叫醒我的宿舍管理员大妈。
“孩子,你要想睡这里,我陪着你。那几个男生已经睡到别处去了,你尽管睡……”
一刹那,坚忍倒塌,我的泪水翻滚而至。
文责真的走了。
伊江说:“于蓝,你是个坚强的孩子,所以文责肯放下你,能抛下你。”
我装坚强,一而再,再而三,转眼,我也念到了大四。
春去冬来,冬去春来,时光不过尔尔。
4
伊江很痛苦。
24岁的伊江陷入了爱河。
24岁的伊江快要结婚。
爱的不是能娶的,娶的又无法去爱。
未婚妻不过是父母做主,门当户对的一个陌生女子。即便女子天天来找他,等他,他仍然觉得她是陌生。
无法不娶她,她的父亲于他有恩。他能在大学教书,全是她那当官父亲的随手馈赠。
周末,未婚妻要和他去买结婚用品。她温柔的话语让他无法拒绝,何况他的命运掌控在她的手里。就是这样的温柔,在他看来,有时候也同尖刀一样锐利。
在百货商店,未婚妻看中一块红色被单,叫他拉住被单一头,她拉住另一头,好慢慢欣赏。他一抬头,看到了商店转角处的何奈。白色的衬衣,兰色布裤,两条小辫子挂在前胸,似笑非笑地站在那里。他手一抖,被单的这头落到地上,未婚妻嗔怪了他一句。他没听清楚,蹲下来拣被单。等他站起来,何奈已经消失了。
他的鼻子发酸,泪水就这样滚下来。未婚妻吃惊地看着他:“我没怪你啊,被单掉了就掉了嘛。真的真的,伊江,我没怪你。”
售货员抛来一个白眼:“你们到底买不买?”
于是买下,买下,就意味着今后的人生里,他们要一起躺着这块被单上。或者是换另外一块,总之,他们是要生活在一起了。
在这个时候,伊江已经认命。
然后总有转折,故事总是有着这样那样的转折。
学校要和北京的某所大学联谊,派了一批学生去北京,伊江和一名老教授负责带队。何奈就是这批学生中的一员。
在去北京的火车上,她就坐在他的对面。她的手指拧着衣角,嘴唇紧紧抿住。这个平日活泼的女学生,长久不言语。她在他面前,总是不言语。
他削了只苹果给旁边的老教授,教授不吃,就给了何奈。到下火车的时候,她的衣角已经起皱,嘴唇发白,而手里始终捏着那只已经发黄的削了皮的苹果。
联谊会上,何奈代表学校唱了一首歌,好象是歌颂祖国的,他没听完,就跑了出去。
在礼堂外面抽烟,一个小小的声音在唤他:“伊老师……”
他知道是何奈,她到底是追了他过来。
“唱完了?”
“是的。”
“哦……”
“呃……”
“那么,我们进去吧。何奈,我们回礼堂。”
“伊老师,我很想唱另外一首歌。”
“那去唱。”
“不,我只想在这里唱……”
“……可是……”
她已经唱了起来,声音柔软的,轻微的,生怕再有第三个人听到:“山中只见藤缠树,世上哪有树缠藤。青藤若是不缠树,枉过一春又一春。竹子当收你不收,笋子当留你不留,绣球当捡你不捡,空留两手捡忧愁。连就连,我俩结交定百年,哪个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
他还是背对她,他说了一句自己都不敢相信的话:“何奈,我要死在你前头……是的,我会站在奈何桥上等你的。”
她问他:“那么,那么,为什么你要和别人结婚?”
礼堂里响起一片掌声,然后是跑出来的人群。联谊会结束了,人群冲散了何奈和伊江,他们寻不到彼此的面容了。
5
我问伊老师:“后来呢?”
他笑一笑,这是难得的笑容:“于蓝,你说我是软弱的人吗?”
“老师,你绝对不是。倘若软弱,你就不会这样孤独大半生了。孤独的人都坚强……”
“我不孤独,她老在我耳边唱歌。还有,总是听到她的名字,一声声地,叫着‘何奈’。”
“老师……请不要再说。”
少顷,他又说:“于蓝,文责地下有知,看到你考上了研究生,也应该是欣慰的。”
“我不知道除了念书自己还能做什么。拼命去念,拼命拼命再拼命,这样才能忘记一些事情。”
“可是你为什么要忘记呢?”
为什么要忘记呢?
谁来回答这个为什么?
6
何奈哭了,躺在北京某饭店的床铺上,泪水连成了串。她知道她的隔壁房间住着伊江和老教授,她抚摩着墙壁,感到自己无比荒唐。
可是,她又无比幸福。
她轻轻敲了下墙壁,一下又一下。
忽然,那边有了回应,一下又一下。
伊江知道是何奈在敲墙壁,除了不停回应,他是不可能跑过去会她的。
只是一面墙的距离,仿佛隔了一万光年。
从北京回去后,伊江的婚期一天天在逼近。
何奈请假回了趟老家,直到伊江结婚前几天才回学校。
她送他江南的藕粉,用开水泡了,调成糊状,吃到嘴里是清香的甜美。
她说:“老师,你有什么回赠我的吗?”
他想到那本日记,但是摇着头:“没有,我很吝啬。”
她走出他的办公室,回头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说:“老师,你真的太吝啬。”
她离开后,他取出日记本,一点点撕碎,像撕碎一块华丽的绸缎。太华丽了,到底是无法做成衣服穿在身上的。
次日清晨,有人告诉伊江:“出事了,你的一个女学生自杀了。”
何奈自杀了。
她回老家原来是为着安排好父母,是下了决心要一死了之的。他怎么没想到?可是,他又怎么想得到?
他赶去看她最后一面,去掀她脸上的白布。旁人拉住他,求他不要打扰她的亡灵。他失重跌倒在地,双手覆面,孩子一样哭泣起来。
婚是无法去结了,即使是丢了这份大学教师的工作。
他引咎辞职了,说自己没能照顾好学生,导致其自杀。他只有这样说,这样说,保了何奈的名声,保了自己的脸面。
那是1975年的中国,关于名声和脸面的问题,很多时候比杀人放火更严重。
伊江被分配到边远县城的一所高中,用6年时间的努力得到了博士学位,然后光明正大地回到这所曾经有过何奈的大学任教。
一下就30年……
只是做了个梦而已,那满眼的繁华和冷清都要泯灭成灰了……
7
伊江在半个月后去世了,走在睡梦里,没有痛苦。
路过那家咖啡馆,我就想起那个有点凄凉的午后。
他的遗书里写道:求你们,那座桥的名字就叫“奈何”吧,这是我最后的要求。
于是,这所大学里有了一座叫奈何的桥。桥下的人工湖里,发生过一起女学生跳湖自杀的事件,那是30年前的老故事了。
年老的校工告诉我们,那女子的名字可能是叫“何奈”,也可能是叫“奈何”。
毕业庆典这天,我收到一封信件。
打开来看,熟悉的字体,熟悉的表达,是文责写的:于蓝,我太软弱,不知道这样的分别会带来什么。爱情是脆弱的,我怕你有天不再爱我。而你爱上别人,我是不可能来求你回头的。原谅我的自私,我去死,只是为了你能记得我……
里面还有一些碎纸片,我把它们拼到一起,是两年前文责藏起来的前往西班牙的飞机票。
我终于知道何奈为什么要死了,仅仅因为她要伊江记得她。
可是何奈,可是文责,你们哪里会知道,这是对爱着你们的人一生的挫伤。
爱情故事都是一样的。
我站在奈何桥上,看到草地上一对年轻的男女。他们一直在笑,轻轻抱在一起。
好希望,好希望,他们不要走上这座奈何桥。
我不知道这一生是否会像伊江那么孤独,日日夜夜,为着那失去平衡的爱情而撕裂自我。30年前的爱情和30年后的爱情,奈何桥上,我们都是守侯着的稻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