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十九岁,青春、活泼,对生活充满热情和希望。虽然初中尚未毕业就下学了,但我并不认为这就足以注定我一生的命运。我相信事在人为,只要我认真努力,永不放弃,就一定能赢得美好的未来。正是这时,我的生命中走进了一个女孩——熊妮。
认识熊妮是在一个飘雪的夜晚。我的同乡好友陈忠平约我去他同学三姣家里借书,当时,住在三姣隔壁的熊妮也恰好在场,通过三姣的妹妹四姣的一番介绍,我们就相互认识了。
熊妮那时大约十六七岁模样,个子很长,常常留一束马尾辫。经过多次接触,她给我的大体感觉是:成熟、老实、身体结实,仿佛总有使不完的劲,阳刚之气较重。她在和我谈话时,会很容易提到他父亲,她当我是这样描述的:“我爸爸块头蛮大,力气更大了,就是挑着两满桶粪走路,也能走得飞快。像你这点小个子,他打两三个都不在乎!”——吓得我一直不敢踏她家门槛。
熊妮的眼睛好小,细咪咪的,可是她非常爱笑,常常都是莫名其妙地笑个不停;而那排不太整齐、紧密的牙齿在这笑的瞬间便完全暴露了出来。通过她,我又认识了她们村的另一个女孩张咪。以后每到晚上天气好时,我和忠平、逸华等几个好友便总是同熊妮、三姣还有张咪一块出去散步。我们最爱逗留的地方,便属田野里的那条椭园形的小水塘旁了。因为那里不但空气清新,周围显得十分静谧和神秘,而且时常还能看见月亮偏西时被乌云遮住的那种很黯淡的光芒来。陈俊晚上是极少会出来玩的,他总是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个子太高了,同你们走在一起像鹤立鸡群似的!”
我想,也许熊妮在第一次见到我时,就喜欢上了我。随着相处的时间一长,她的这种感情也越来越明显。渐渐,我发现她经常爱当我说“某某某正给她说媒,但她却没答应”,她还说“张咪对东西没有收检,柜里的衣服长期不叠好,到处乱丢着;三姣的妈妈很封建,一见到有男孩子去她家便会破口大骂”等等之类的话;而且,当大家在一起相处时,她总会站在我身边。
谁能说得清呢?那时我还幼稚,总认为别人对我好我就要对别人好,爱和伤害对我来说,还很朦胧。因此,假如她提出要和我谈朋友,我想我不会拒绝。我甚至还把这种想法同父亲悄悄谈过。
“傻孩子!”父亲抚着我的头说:“那女孩看上去没一点心窍,你和谁谈不好?偏要和她谈?”虽然很反感他的话,并不认同他的观点,但我也没有再对他说什么。
毕竟我还年轻,前面的路正长,一切都不能过早下结论。随着时光的推移,我觉得自己不能总待在家里像温室中的花朵,应该出去闯闯了。是的,我不能就此耽误宝贵的青春。
时光的车轮在飞快的转动,眨眼便是第二年的五月份,我的大妹妹和她的几个同学包括三姣的妹妹四姣都去了P镇的麻纺厂。听说那个单位正在招工,我和逸华也想去那里试试。结果非常理想,我们都被聘用了。
我们临走前的那个晚上,逸华没有出来。我和忠平、陈俊、熊妮、三姣、张咪几个人一起顺着僻静的泥巴小路走了很远很远,那晚我带上口琴,吹了许多首忧伤的歌……
已经很晚的时候,我们才慢慢踏着月光回家。冰凉的风吹在我身上,不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对将来充满信心,仿佛看见了前面有一条明亮、平坦的大道,它会指引我笔直地通向成功的彼岸。同时,一种别离的难舍的心情,又禁不住让我黯然神伤!我们每个人都不会是原地踏步的啊,这一走后,她们或他们又将会有些什么变化呢?
分手时,他(她)每人送了句祝福我的话,有祝我前程似锦的,有祝我一帆风顺的,也有祝我万事如意的。只有熊妮却一改常态,悄悄把我拉向一边,用她从没有过的温柔的声音,小心而又认真地对我说:“我祝你到麻纺厂去后,嗯……天天快乐!”
“嗯。”我轻声答应着,眼睛不知不觉地湿润了。
然而,我和熊妮之间的关系竟到此为止了。这一点,我连做梦也没想到。也许是上苍的安排,我们才进入了这场本不是缘份的游戏。我只到麻纺厂过了一个星期左右,便听到四姣从家里带来的消息,说熊妮自从我去上班之后,经常出去和陌生男孩子交往,接着便和我们村外号叫“小皮匠”的年轻人谈起了朋友。而陈俊和三姣、忠平跟张咪全都开始速配了。这使我惊叹在短时间会发生如此大变化的同时,也生出无限感慨!回想起曾和熊妮一起走过的那段日子,竟像一场又温柔又酸涩的梦!可是,在我们曾经走过的那条僻静的石子路上和那些撒满月光或撒满露珠的柔软的草地上所留下的痕迹,如今还能寻得回来么?近得像是昨天,遥远得又像是亘古以前!谁也没有察觉,那次我为熊妮——悄悄流下了伤心的泪!
还记得我第一次从麻纺厂回家,是那年端午节的前一天晚上。因为厂里一直没发工资,我没了生活费,所以下午挨着饿蹬上从家里带来的那辆破旧的自行车,朝回家的路飞奔。
麻纺厂离我们家有三四十里路,一路上都是坑坑洼洼的,极为难走。半路上,天就黑下来了。自行车载着满身疲惫的我颠跛着,朦胧的月光将我瘦弱的影子投到地面,一种从没有过的孤单和冷清在这时就袭上了心头。自行车在晚上这样幽暗的路上,发出的声音尤其响——“沙沙沙”,“咯吱咯吱”。两旁是模糊的树林和房子,一轮月亮总像悬在我头上,为我撑起一片明静夜空。当我望着它的时候,它是那样水汪汪的,竟让我的心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激动。
当我骑着自行车,经过两个多小时的奔波,快要登上故乡那座最熟悉不过的小桥时,我整个人像快要瘫软了一般,非常困乏。一阵熟悉、温馨的乡土气息扑面而来,我又禁不住地想起了熊妮她们,往事一幕幕在我脑海重现。想到我随时有可能碰上熊妮,心里真是别有一番滋味。我忽然又想到她和小皮匠之间的事,这使我很伤感。我从车上来,慢慢地推着车顺着桥上的栏杆走着。那条熟悉的、古老而又绵长的小河泛着粼粼的波光,像一条细而弯曲的银带,一直延伸到密林深处。就在这时,我忽然发现桥头左边一处栏杆旁隐约蹲着好几个人,并在低声地交谈些什么。我也懒得理会,无精打采地推着车从他们身旁经过。刚走两步远,就听得身后有人轻轻地笑。闻笑声像是一个女孩。她在笑谁呢,是笑我吗?
我奇怪地扭过头,停下脚步怔怔地望着发出笑声的方向。朦胧的月光底下,有几个黑影都在这一瞬间迅速地朝我奔来。走在最前面的那个人比我长得稍矮一点,他来到我面前认真地看了看,突然猛推了我一把,惊讶地说:“志云,真的是你!难怪我们远远地看见你走路的样子就觉得好熟呢!”
此时,我也认出了他是陈忠平,于是忙打起精神跟他讲话。我问他这些日子过得可好?他说还是老样子。他说话时的神态还和从前一样,有些扭扭捏捏。我一边听他讲家里最近发生的事,一边观察着他周围的人。我看到了张咪,她正望着我笑呢,而且还似乎显得有点不好意思。也认出了小皮匠,他把瘦长的身子挺得直直的,嘴上叼一枝香烟,剃光了头发的秃顶闪着银晃晃的亮光。我同他们一一打过了招呼,这才发觉少了陈俊和三姣,于是忙问他们。
“那,你看——”张咪用手指着锯板厂那边紧靠着小河的石子路上。我顺着她的手指望去,一眼就看见了两个十分显眼的影子相互依偎着。那一段路都很空旷,两旁没有大树。
“他们的进展很快是吧?”张咪歪着头问我。
“也许闪电的速度也不过如此吧?”我半开玩笑地说,“真的好嫉妒他们啦!”
“噗哧!”——我听到一个忍不住的声音笑了。
“谁?”我有点恼火地问。
忠平挺斯文地笑了笑道:“除了她,还能有谁呢?”
我当然懂忠平所指的她是谁。现在,我已留意到她就藏在张咪身后,刚才因为只顾跟其他人打招呼,竟然没能觉察出来。其实,我早该料到的——那个先前在我背后偷笑的人。我转到张咪身后,她却又转到张咪前面去了。我对这种捉迷藏的游戏并不感到有趣。她一直埋着头,她像很害怕我会看清她的脸面,但借着月光,我还是看清了那身结实的身材和那条“小芳”式的又粗又长的马尾辫。
“别装神弄鬼了,熊妮!”我不高兴地说,我讨厌她这样的做作。
熊妮见她的小把戏被折穿了,干脆便不再躲藏。她猛一仰起头,那条马尾辫立刻像蛇一样在她身后颠舞了几下。接着,她就大大咧咧地闪到我面前,用她那细小的眼睛注视着我,然后依旧用以前那种亲切的口吻对我说:“志云,好久不见,你大概把我们都忘了吧?”
这样熟悉的声音对我来说是难忘的,以致我刚听到它时,心里竟有一种刺痛的感觉!我渴望听到它,同时却又不愿再听到!
以前在麻纺厂时,我曾多次设想过我和她邂逅的情景、我设想在这座小桥上,我和她不期而遇,周围没有任何我,只有月色——这让我沉醉的清凉月色,和深蓝的天以及那温柔的清风。这时,我们会因意外的惊喜而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忘了天和地、水和月,忘记了一切!我也曾设想在一个黑暗的地方,一个女孩突然扭伤了脚,无法走回去,正蹲在路边呻吟。于是我飞快地跑过去,一把将她扶起,而就在她抬头的一刹那,忽然发现她竟是熊妮……但,我没想到我们的相见原来是如此的平淡。也许,平淡才是最真实的,而想象却总是美好的,它像一些五颜六色的肥皂泡四处飞扬,最后又被现实逐个击破!
“怎么会呢?”我苦笑道,“我一刻都没忘过你们。”接着,就将自己在麻纺厂的工作和生活情况向他们作了简要介绍。
熊妮静静地听完后,便问我道:“在麻纺厂谈朋友了吧?”
我没回答她话,心里只是觉得很伤感。
“怎么?”熊妮的声音似乎陌生起来,“变大了?瞧不起我们了?出外见过世面的人就是与众不同啊!”
我一怔,简直无法相信这话竟是出至她口。我想:无论贫富贵贱,在上帝面前,我们都是平等的。我的喉头哽咽了,咳了一声,轻轻地对她说道:“你在说什么?熊妮。我听不懂!”
她没有吭声,将视线从我身上移开,然后呆呆望着面前的河水。河水不停地、无声地向东流啊流,一直流向密林的心脏。夜幕下的石桥啊,多少次我就这样怀揣着朦胧羞涩的梦,慵懒地想着明天后天的。我没有忘记,那像母亲手指般温柔的晚风,是如何的梳理着我的短发她的长辫,拨弄着流水和时间的。
“这些日子,你在家里还好么?”我问。
她仍是没有答案,仅是有点羞涩地笑了笑。夜在沉默着,没有谁发现,我曾在含露的草心里,藏了双深情凝视的眼睛。那时,我感觉到年轻的生命并不像现在这样小心翼翼,它在青春的跑道上纵情地欢呼、奔驰,仿佛欲抵达太阳的床旁,跟他讲人间的幸福与奥秘。
张咪告诉我说,以前因为有我在,大家总是觉得热热闹闹的,很是快活。自从我去了麻纺厂之后,他(她)们都感觉冷清不少,她甚至说她很希望能永远过那种日子。我其实也很想回到从前去,但这又怎么可能呢?故事不会重演,时光无法倒流!蓦地,我忽然又想起我将要去麻纺厂的最后一个晚上,熊妮在我耳边说过的话:“我祝你到麻纺厂去后,嗯……天天快乐!”
“啊,好一个天天快乐!”我在心里叼念着,一阵心酸涌上心头。虽则她的话还带着微温,在我耳畔萦绕。可这一切对我来说都竟成了永远的梦!熊妮不再是以前的那个熊妮,我呢?恐怕也是不再是以前的那个我。大家都在变化着,不知不觉地变化着。
月亮不知什么时候已钻进云层,地面便显得十分暗淡了。熊妮的身影也逐渐像雾似的模糊起来。我说我刚从厂里回来,到现在还没吃晚饭,肚子已经饿得受不了了,约他们一块到我家去。他们都欣然同意。
忠平并排走在我右边,他边走边问逸华这次为什么没同我一起回业?他在那里过得怎样等等,我都一一给他作了答复。张咪伴在我左边,她那晚大约是穿着一套比较漂亮的花格裙子吧?她的右手总是扶着我自行车把手,不时抬头望我一眼,这使她脑后的辫子就一直晃来晃去地晃个不停。——她真像一只可爱的小蝴蝶!
只有熊妮却仿佛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一直都是慢慢地走在我们身后。小皮匠不停地逗她说话,哄她开心,她也总是爱理不理,仿佛这世上任何人和事都与她毫不相干。
后来,我又间断地回来过几次,然而,我跟她之间的距离已越来越远。当我离开麻纺厂的时候,也正是熊妮和小皮匠将要结婚的时候……
堕落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