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好知 kuaihz

心事

        (一)

  田彩云躺在床上,两只眼睛睁得大大地凝视着,其实她什么也看不到。小城的冬夜静得没有一点动静,象是昏死过去了。满屋子翻卷着的只有黑暗,重重地罩在她的四周,使得她不得不用不断地翻身来证明自己还有一点自由空间。

  她的眼前刺过一道白光。那是二十年前的一个早上,厚厚的雪覆盖了整个学校。操场盖着白棉被,土围墙和几间平房戴了白帽子,就象邻村的回族妇人。那天有个中年人领着一个男孩子进了教室,对老师说:“我家尕蛋就让在这儿念吧。”她心想不在这儿念还上哪儿念去,田家堡几个村可就这么一个小学。

  那个男孩子看上去很小,一顶“驴耳朵”帽扣在他的小脑袋上,就是雷锋叔叔戴的那种,帽沿几乎盖住了他的上眼皮,他的目光也就顺势落在了地上,怯生生的。地面和外面的操场一样,是“土生土长”没经过任何处理的。他的脸蛋上冻出个“红儿团”,他小心翼翼地吸着鼻子。他的棉袄套了罩衫,看上去干干净净,要知道,班里大多数孩子都没有罩衫的,所以衣领、衣襟、袖口就脏得发亮。通常是在来年开春才能拆洗的,因为只有一件,拆洗了就没有换的了。他被安排坐在了第一排。

  整节算术课她都在盯着他看,她个子大坐在后面,所以上课也只能看到他的后脑勺,确切地说是看他的“驴耳朵”帽。下了课,她不知怎的就跑过去抢了他的帽子往外跑,他当时懵住了,坐在那里没动,当班里的孩子们哄地大笑起来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帽子被人抢了。他跟着追了出去。她在雪地上兜着圈子跑,直到整片的雪地上布满了她的脚印时她才停下来喘气,于是一团团白雾就在她的面前晃动。等他追过来她就又跑,他人小步子也小怎么也追不上她,就眼睁睁地看着她把自己的帽子顶在拳头上晃来晃去。后来他就急哭了。哭了她也不给。直到老师吹哨子叫他们进去上课时,她才把帽子歪歪斜斜地扣在他的头上,帽沿挡住了他的眼睛。他不得不停下来把帽子戴好才进去。

  第二天,她发现他不来上学了,后来也没再来过,她有一些些失望和遗憾。

  再见他已经是十年后了,如果从现在算起的话就该是十年前了。那时她家托了关系把她送到城里读中学。在城里她就遇见了他,那时他已经长成了一个大小伙儿,带着浓浓的书生气。她怔怔地看着他从自己面前经过,才想起来该去和他打个招呼,做个自我介绍,显然他已经不认识她了。但她终究停在了原地没有动。

  后来她打听到他和她在同一所学校,只是他读高一,而她却是读初一,她还比他大一岁呢,但她本身上学就晚,再加上还留过几级。不过总归该庆幸的,家里人还肯送她出来读书,否则象她这个年纪留在村里的话就该有人来提亲了,她或许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也许,她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喜欢上他的,对,就是那个时候,十年前。后来他上了大专,她上了中专,在同一座城市里,但见面的机会很少。再后来他们又都分回到了小城里,他进了报社作编辑,她进了税务局作出纳。

  房子里的黑暗在一点一点褪色。田彩云开始感到有点疲惫了,于是她便把有关田家堡,有关他的事儿全部搁到一边阖上眼睡了。

        (二)

  “彩云,该起来给孩子喂奶了。”婆婆的敲门声把田彩云叫醒了。她不情愿地嗳了一声,睁开了感觉才阖上的双眼,发现丈夫不知几时已起床走了。她于是赶紧起身。

  孩子在田彩云的怀里安静的吃着奶,听着她的心跳声。那里装着田彩云的心事。

  “咋起这么晚?今天不上班?”婆婆问。

  “不上。”

  “平白无故咋不上班了?咋了,身子不舒服?”

  “没有。今天有个同学结婚,我请假了。”

  “噢。”婆婆噢了一声。半天了又问:“啥时的同学?”

  田彩云愣了一下,又赶忙回过神来说:“中学。”其实她也不知道该算什么同学。

  婆婆又噢了一声,从田彩云手里接过吃饱了的孩子。

  田彩云心里想着他小的时候被叫作“尕蛋”。

  田彩云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叹了口气,眼角的涓涓细流终有些无法遮掩。田彩云站在穿衣镜前寻思着到底该穿哪件大衣才好,生了孩子之后人就走了形,她又叹了口气。

  一出门,田彩云的眼睛被刺痛了。夜里下了这么大的一场雪,她咋就没听到呢?或许真的是雪落无声。但她记得小的时候夜里一下雪她就能听得到,妈还说她是“狗耳朵神仙”呢。

  常听人说雪天娶进门的媳妇厉害。她不由打了个冷战。

  田彩云小心翼翼的穿过被车轮压得瓷实光滑的马路,刚跨上溢香斋的门阶时听到有人喊她。她抬头一看是中专时的校友罗小米,于是问:“你在这儿干嘛?”

  “我姐今天结婚,我在这儿给跑跑腿。你呢?是受我姐还是我哥,哦,不,是我姐夫之邀赏光呢?”

  田彩云愣了一下,她是个不速之客,根本没有人邀请她。“你姐?就是那个本科生罗小敏?噢,原来漂亮的新娘是你姐呀。”

  “是呀,总算结了,都长跑了九年了。还真佩服他们。”罗小米舒了一口气,象是她是最急着让他们结婚的人:“对了,你什么时候结呀?”

  “我?我孩子都七个月了。”她笑了一下,但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尴尬表情。

  “不会吧?”

  “真的。”她裹紧了大衣。

  “好了,不跟你说了,你先上楼吧,我去接亲戚了。”

  田彩云不安地上了楼找了一个角落里的座位坐下了。她觉得自己就象一个溜进来的贼,这里没有人认识她,包括今天婚礼的主角。

  人慢慢地多了起来,整个大厅显得拥挤散乱。几个乡下妇人挤到了田彩云的这张桌子上,几乎每个人都带了孩子,说是娘家的亲戚。干果刚上来,几个孩子就扑上去连抓带抢塞进各自的兜里了,大人也不呵斥一声,正月还没过完,孩子见到吃的就急成这样。

  随着一阵鞭炮声,人群拥着新人来到了大厅。田彩云看不清他们,因为围着的人太多。当他们站定在一个象舞台一样的地方时,人们才散开来坐定。这时,田彩云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他们。他的深色西服笔挺,衬衣雪白,胸前的红花格外显眼,他的脸上几乎堆放不下他不小心流露出来的笑意。这令田彩云的心里多少有点难受。新娘穿了大红色的婚纱,在田彩云的意识里结婚都是穿白色婚纱的,所以她出嫁时穿的就是白色婚纱。然而这一刻,她觉得这红色分外的适合,适合这个新娘,适合这场婚礼。这红色仿佛能点燃窗外的积雪,而新郎的脸也正怒放在这片红色里。这不禁让她对自己当初选择白婚纱有点不大满意。

  司仪在说什么她没有用心去听,人们一阵阵地爆发出笑声,这种气氛让她有点想哭的感觉,她决定典礼一结束她就离开。

  但田彩云终究没有在典礼结束的时候就离开,正如她当年想叫住他却最终没有这么做一样。她一直留到婚宴开始,一直留到新人一桌一桌敬酒敬到她跟前来的时候。

  “田彩云?!你也来啦。多谢光临啊。”新郎挽着新娘的手。

  田彩云有点吃惊:“你还记得我?”

  “当然记得了,在同一所中学上过学,都住校,都是田家堡人,怎么能不记得呢?来,我们夫妻双双敬你双杯,祝你四季好运。”

  “不行,不行,我喝不了那么多,”田彩云的脸涨红了,她觉得每个人都象能一眼看到她的心底去一样。

  “噢,我想起来了,你是我罗小米的同学!”新娘叫了一声:“就凭你是我妹妹的同学,又是田尕的同学兼老乡这酒你就得喝够数了。”

  “不行,真的喝不了那么多,你们俩合二为一,我喝两杯吧,好事成双。”田彩云端起新人手里的酒杯一仰头把酒倒进了嘴里。一股辛辣从鼻子里冲了出来。

  新人转向下一桌继续敬酒去了。

  田彩云坐在那里象是坐在一场梦里。人影晃来晃去,酒精灼烧着她的胃。

        (三)

  田彩云借口加班留在了单位,她不想回家。

  中午,她跟婆婆为给孩子断奶的事发生了口角。

  婆婆说:“才这么丁点儿大就要给断奶?”

  “已经快一岁半了还不断奶,要吃到多大啊?”田彩云听了婆婆大惊小怪的口气心里不舒服,差点就说要吃到八十岁呀?但她没敢说。

  “一岁半咋了?他爸吃我的奶还吃到四岁多呢!”

  田彩云不再吭声。她买了奶粉和米粉,然后一天没给孩子喂奶。

  婆婆也赌气不理她。

  这会儿田彩云坐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想着自己的心事。她把手伸到电话跟前又缩了回来,但她最终还是打了这个电话。这个电话是打给他的,田尕。

  “您找田编辑啊,请等一下。”

  “谢谢。”田彩云听着电话里的脚步声心砰砰地跳着。

  “我刚想打电话回去呢,今天来了一篇急稿晚点回去,你先吃,别等我。”田尕接起电话就说。

  “你把我当谁了?”田彩云电话这头笑了一下。

  “哦,对不起,对不起,同事说好象是我老婆,真对不起”田尕连忙道歉。

  “没关系,我是田彩云。”

  “哦,有什么事吗?”

  “没事,随便打个电话问候一下,没想到这么晚了你还在。”

  “啊,是啊,赶个稿,常有的事。你要没什么事我就去忙了。”

  田彩云多少有些失望,但还是客客气气地说:“好,那我就不叨扰了,改天再说吧。”

  “你有什么事吗?有事你尽管说。”

  “没事,没事。”

  挂了电话彩云呆坐了半天,手一直没从电话听筒上挪开。

  很久,她抽回手,从抽屉里拿出一封信,这是她写给田尕的信,已经写了好多天了。整整十页,就象是用这十年的时光在写的一样。她把信放在手上掂了掂,沉沉的。

  她拿起电话按了重拨键:“请找田编辑。”

  “我是。你是田彩云吧?”

  “对,是我。其实,其实刚才找你是有事的。是这样的,呃,我有个亲戚评职称要发篇稿子,看能不能托你帮个忙。”田彩云说最后一句话时镇定了许多。

  “哦,是这样,那你把稿子拿来让我先看看再说。”

  “那你今天有空么?要不这样,你下班了我把稿子送去?”

  “好的。”

  当田彩云把信交到田尕手上时,几乎不敢多说一句话就逃也似的离开了。第二天田彩云一直在等田尕的电话,最终等不住了便打了电话去问:“我的,呃,我的‘稿子’你看了没?”她的舌头打了一个结。

  田尕说:“哟,对不起,对不起,昨天回去太晚,今天又太忙,我手头这点忙完马上就看,你别急,看好了我给你打电话。”田彩云挂了电话觉得有点失望,又有点庆幸。毕竟不知道他看了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第三天傍晚,田彩云终于等到了田尕的电话,她的身子不由自主地颤抖。

  “田彩云,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首先谢谢你这么多年对我的,呃”他听上去有些不知该如何措辞:“但是,我想我们都是成年人了,都有自己的家庭,自己的生活。你明白我的意思么?我是说,我们之间不该有什么发生才好。”

  “可是,我等了你十年啊。”说毕田彩云又觉得自己这句话有点天真了,毕竟自己是在他之前结婚的。

  “好了,不说这事了,我们都该有自己的正常的生活对吗?以后你有什么要发稿子之类的事尽管来找我,我会尽力帮忙的。”

  电话仿似烫手的山芋被田尕匆匆挂断了。然而,田彩云的心事远不能象这通电话一样干脆地挂断。

  后来她又打过许多电话找田尕,要么接电话的人说他不在,要么就是他本人接了说很忙便挂了。这丝毫不能阻止田彩云心事的蔓延。

  这天她又打了一个电话给田尕:“田尕,不论你忙或闲,你总归要休息的吧。我希望能见你一面把有些话说清楚。”

  “你觉得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吗?”

  “你怕了,田尕,是么?你怕我第三者插足,怕我破坏你家庭是吧?”

  “你觉得我们还有必要再在这些问题上扯下去么?”

  “明天晚上八点,我在仙缘茶坊等你。”说完田彩云就挂了电话。她觉得自己有点自欺欺人。

        (四)

  第二天晚上田彩云准时八点去了仙缘茶坊。她心里忐忑不安,毕竟只是她一相情愿地约了人家,并未得到对方的答复。

  田彩云刚坐定,就有人走了过来,不是别人,是田尕的妻子罗小敏。这令田彩云大吃一惊,她脑子呼的一热,汗开始往外渗。但她很快又镇定了下来:“真巧。来喝茶?”

  “是啊,来喝茶。你真准时啊。”罗小敏自己拉开椅子坐了下来,她转动着手里的一杯红茶,抬起头盯着田彩云:“田尕今天加班,没空,所以就让我代劳了。”

  田彩云一时觉得口干舌燥。罗小敏手中的那杯红茶在她的眼前晃来晃去,浓得化不开。

  “这件事我在田尕看了你的信的那天就知道了,他没有瞒我,这对你很不幸。诚然,你等他十年,很可贵。但晚了,你开口太迟。你等了他十年,而我们相爱了九年。本来我们想让这件事不了了之吧,但很不幸,你不给自己机会。”罗小敏从包里拿出那封信,把它推到了田彩云的面前:“喏,下次干这种傻事时,记得及时收回‘罪证’,别让把柄落在人家手里。”最后一句话听起来很诚恳。田彩云抬起头时,却见罗小敏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旋即从包里掏出复印件晃了晃,然后拉上皮包走了。那杯红茶还留在那里。

  田彩云回去时婆婆得了急病住进了医院,她立即赶往医院,心里想着接下来得自己带孩子了。

  田彩云的心事就这样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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