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认识的时候十二岁,小学五年级,同班。短发丫头的晴,会像女孩一样脸红的鹏。晴是鹏的小组长,会刁难他背课文。会追着他满教室地打。顺手拿起老师的长尺,一敲下去就断成两截。
晴第一次损坏公物,觉得犯了很大的错。晴眨巴眨巴眼睛要哭的样子,鹏已买来一把新的。晴低着头没有说话。
六年级的时候他们同桌,阴差阳错。鹏每天都给晴打电话。
“今天作业是什么啊?”
“你怎么又不知道!……”
讲完后挂电话,一句再见都没有。妈妈会像查户口一样问晴电话的来源。从那时开始。她结结巴巴,每天都问作业。
一日,鹏的好友给晴电话,说鹏喜欢你哦,晴。
晴从此后躲着鹏,鹏送的小饼干晴会微笑着从四楼窗户扔下去。多么潇洒。晴说我讨厌你我讨厌你,可还是会用余光偷瞄鹏的神情。
鹏穿NIKE的小夹克,会趴在课桌上看晴。晴自玩自的,晴会唱《新白娘子传奇》里所有的歌。鹏抓了虫子来吓晴,晴从他手上一把夺去,说,给我看看,好有意思哦。
小学毕业的时候晴是以全校第一的成绩升如旁边的重点中学的。鹏的成绩不好,但他们在一个学区,就注定在一个学校。
学校分班的那天晴很早就去了。晴的妈妈是那个学校的老师,晴自然早就知道自己在哪个班,可是晴在人群中还是挤啊挤,望啊望,在分班的通告上寻找。晴笑了,晴和鹏在一个班,多么巧多么巧。
晴一回头看见鹏站在她身后笑,晴说,好倒霉哦,又和你一个班。
那时晴是英语课代表,鹏是地理课代表。晴最恨地理了,那么多地名那么多山川湖泊那么多矿产农牧。晴把自己的作业本往鹏那里一扔,你帮我做作业!
鹏的好友斌第二天悄悄给晴说,求大姐你再别折磨鹏了,他半晚上都在对着你本子发呆。晴眨眼睛,一脸无辜。
学校大扫除的时候,鹏会像英雄一样扎到水房的人山人海中给晴接半盆擦玻璃的水。之所以是半盆,是因为鹏从人群中挤出来时,还有半盆在自己身上了。
鹏的表妹媛也和他们一个班,可笑的是,晴和媛异常合得来,都是心无旁骛的小女孩,转眼就成了最好的朋友。晴常常听媛说起鹏很小很小时候的事,晴会装做毫不在意。
鹏有本精装的《聊斋》,很厚的一本,很难得的版本。晴向他借来,一借借了好几个月,晴还给他的时候,已包好了书皮。油纸的山水花鸟画精细地包着,非常精细。
那年夏天学校参加县里十几所学校的大型团体操比赛,鹏和晴都被选中。表演那天他们在青青的草坪上做准备,“飞”来横祸,晴被青青的杏子砸到了头,晴哭花了脸上了妆。鹏快快地跑来哄晴,晴哭得更凶了。但看到鹏手足无措的样子,晴头上鼓鼓的包好象没那么疼了。晴还是使劲地捂着脸,因为,晴知道自己的脸一定花得像涂着泥巴一样。
一段时间流行起编相思扣的手链,是用红色的丝带编成的。晴是高手,一米二的丝带,在她手里只用半节课的时间就变成了漂亮的手链,还留出两条丝带的,长长地飘啊飘。鹏拿来厚厚一圈丝带,递到晴手里,说,晴,帮我编一个吧。
晴做出大惊的样子,天,那么长的丝带,我编到下辈子去了。
鹏说,不不不,我只要你编一个,剩下的我拿也没用,就放你那儿吧。
晴没有反对。晚上一个人悄悄地在自己的房里编了一个手链,花了整整一个小时的时间。剩下的,放在了自己抽屉的最最里面,还放了几本书小心压着。
初二。直到初二,鹏还是有每天给晴打电话的习惯,改不了他“问作业”的习惯。晴不再恶狠狠地在电话里吼他。她想自己是无奈了还是习惯了。还是彼此都知道原因了。
晴喜欢骑脚踏车“开飞车”,而且有不扶车把的习惯。技术再高,也有在所难免的时候。脚踏车碰脚踏车,晴在回家的路上。其它倒没什么,只是晴右边脸撞上了人家的车子,肿得青青。
第二天,鹏竟意外地和斌到晴的家来找晴,斌在楼下喊晴的名字。晴捂着半边脸跑到阳台上,一眼看见了鹏,无奈到十足没脾气。晴还是给妈妈说了一声,拿了脚踏车的钥匙,一路小跑下楼梯。鹏强行地掰开晴的手,一脸无奈的微笑。
那天他们骑车到很远的地方找同学。找谁,去哪,怎么回来的,晴全忘记了。晴只记得鹏骑着脚踏车带着晴,路不好走,鹏还是骑得很快,扬起一路的尘,但是很稳。鹏说,你以后还是别骑了,看着你骑都让人害怕。
约了好友一起去鹏家里看动画片,在鹏的多次邀请下。龙珠。好友在另一个房间。鹏牵住了晴的手。晴的脸红了,相当迅速。但是反应了很久才把手抽开。鹏也脸红了。晴随手拿起梳子梳头发。晴和鹏谁都没有提起过。晴晚上躺在床上告诉自己说,我忘记了,我全忘记了。
晴又问鹏借《聊斋》,晴其实是想看看,那本书是否还无损。鹏怔了一下,说,好。可鹏拖拖拉拉过了一个月才给晴。晴拿着手里的书,一脸的不开心,我不是要这个版本啊,我要的是上次那本。
晴后来才知道,原来那本早被别人借丢了。鹏用一个月早餐的钱买了一套很厚的《聊斋》借给晴。晴抿着嘴没有说话,晴紧紧地抿着嘴。
那年晴的生日,鹏送给了晴一个包着可爱图样纸的长方形盒子。晴打开,是十个小小的泥娃娃,十个泥娃娃各不一样,很是可爱。晴把他们放在书桌最下面的抽屉的最里层,和那红丝带放在一起。晴很少打开那个抽屉。
一次星期天学校有活动,全班都去。回家出校门的时候鹏叫住晴,塞给了晴一封信。鹏塞过信连看也不看晴一眼,骑车跑了。鹏没有注意晴的神情,鹏为什么忘了,晴的胃病又犯了。晴伸出手声音消失在空气里,鹏的背影匆匆。
晴捂着胃,一手打开信纸。那是鹏唯一给晴的情书。工整。香甜的语言淡淡,抓不住就烟消云散。晴看了一遍折了握在手心,此时胃疼的程度将要决定晴能否站立了。
晴坐在宽宽的马路边。人很少。胃疼越发剧烈起来,手心的汗湿透了“情书”。那一刻晴想笑。最需要的时候,那感情单薄得像这张纸。晴流泪。晴从未因过疼痛流泪,从小到大打针她从未哭过。可是,胃为什么疼得让人掉泪。掉泪。
那日晴是被出门办急事路过的好友开飞车送回家的。晴清楚地记得那封信被她留在路边。蓝黑钢笔的字迹已经不清楚。晴不记得信上任何一句话,包括那句:我想和你永远在一起。
初三干燥残酷像北方的空气。晴的成绩好,鹏的名次怎么爬也在成绩单的中间靠下。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鹏的个子高出晴好多,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鹏的声音变得很好听。鹏是有些黑的阳光男生,看上去让人觉得有种巧克力奶油的味道。鹏还是喜欢专注地看着晴。
鹏还是喜欢问作业。
同学过生日,请了晴,也请了鹏。用不锈钢的碟子端蛋糕。晴盛了鹏的,笨手笨脚地端给鹏。最后碟子少了一个。鹏笑,张狂地,晴,你用了两个碟子给我盛了一份。
晴脸红。同学们都笑,晴,你也不必那么紧张哦。
上了初三之后,晴开始神经衰弱。晴知道不是因为学习。晴的好友一个个转学,离她而去。晴渐渐孤立。
晴开始写诗,晴开始写散文。鹏说,看到你这个样子我心里难受。晴摆出大大的笑脸,大大的。
到了初三下学期,鹏也走了,他的父母找学校让他降了一级,让他重新好好学。鹏会经常跑回来找同学,但他们已很少说话。四目相接,晴的目光便闪开。
晴心里清楚,上完初三,父母要调动去一个美丽的城市,相隔,281公里。晴没有理由不去。默默的。没有人知道。
一日中午斌在上课之前跑来塞给晴东西,从裹着的衣服中掏出,只笑着说了声,鹏送给你的。挤眉弄眼。说完就跑,实在像鹏的风格。晴从半天的惊愕中回过神来低头看,手上是许多许多纸鹤,精美地包起来,闪闪发光。
鹏那晚打电话给晴。鹏已不常给她打电话了,没有什么理由了。晴的爸妈正巧不在家,晴和他说了很久的话。
鹏说,晴,不管未来会怎样,我喜欢你一辈子,永远。
晴顿了顿,说,那么多纸鹤,是你折的么。
嗯。全是我亲手折的。
多少只。
一千零二十五只。
晴没有数。晴不明白有人送九十九只,有人送九百九十九只。鹏折一千零二十五是什么意思。随手?还是喜欢了自己一千零二十五天?晴笑。晴挂了电话。
晴知道,有些事,是需要做个决定了。
做戏。晴和好友虎也因此做了一场戏。鹏是唯一的观众。晴说我喜欢虎,一副愧疚的表情,但又不得不说的欲言又止。
鹏找了虎。晴很怕,鹏的样子很气愤,晴怕鹏会伤了虎。
可是虎回来,对晴说,鹏只是对他说,好好照顾晴。
晴没有说话没有说话没有说话。晴在剩下的初三岁月里极少看见鹏。晴后悔过,真真切切地后悔过。晴听说鹏在他现在的班级很是个人物,晴听说很多女孩喜欢他,晴听说鹏追了好些女生……
晴都知道,这不都是鹏想让她知道的么。晴同样知道从前鹏拒绝过班里炙手可热的班花,拒绝过连晴看着都甚觉可爱的小女生。
毕业。晴最后一次看见鹏。他理了光头,和几个男生从她身边走过。鹏没有看晴一眼,决然。
晴走了,带走了他全部的纸鹤。晴去了另一个城市,认识和许多朋友。高中时,晴一次回忆起来,写下了这个故事。只是故事的结尾是,晴和鹏擦肩而过,晴扔掉了所有的纸鹤。晴说一切就像一场戏,早就定好了结局。晴放肆地笑。
晴的好友羚问,小丫儿,多少只纸鹤啊,你全扔了吗?
晴想了想笑着说,一千零二十五只呢,现在还被我封在家里,呵,从二百八十一公里外窝藏来,麻烦死了。
羚继续笑,哇,浪漫啊,一千零二十五只。
晴随口说,敢请赐教,此话怎讲?
一零二五,要你爱我啊。
晴怔住。彻底地怔住。已事隔将近两年。晴拆开那些纸鹤,原来很多它们身上很多都有字。说我们永远永远在一起。
晴发疯似的寻找鹏的消息。那时晴几乎已断了和初中同学的所有联系。那时鹏也不在那个城市了。晴发疯似的寻找。
终于,晴找到了鹏新的城市家里的电话,鹏的QQ号。
鹏又去了另一个城市上中专。
晴在家拨号上网,晴等了很多天,等到了鹏。
鹏的网名叫飞影。资料里是“爱了—断了—等了—放了—怕了—忘了”。
在等到的瞬间,晴发现自己的平静。远远没有想象中澎湃。
他们在网上说些平常的话。鹏的回答总是“哦”。鹏留了地址,晴每个星期都会写信给他,信不长,每每里面都夹着几只晴亲手折的纸鹤。
如此一年。鹏的地址变更,晴面临高考。断了联系。
有些事情也许,谁都清楚。
晴上了大学,很远很远的南方。鹏上完大专出来工作。晴给鹏打过一次电话。下课的时候,突然想念。电话很短。他们之间隔了四千多公里。
晴上大二,二十岁了。有了喜欢的人。一日陪他去上网,在网上碰见鹏。鹏的网名已叫信仰。晴叫风过余音。
晴说,我有时候觉得自己很孤独,我会想起很多。
鹏说,你是活该,你不懂得珍惜。你不懂得抓住。
鹏忘记了当初送了多少只纸鹤。
晴一瞬间想哭。晴忘了,那不是鹏,那只是“信仰”而已。那不是晴,是“风过余音”。
晴关了QQ。晴的头发已经很长。那些纸鹤、红丝带、泥娃娃早被静静得铺上了尘土。
十二岁到二十岁,原来比永远都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