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点下班,他随着人流从公司走出来。平头。西服。眼神疲惫。阳光从城市高楼的间隙中缓慢地坠落下去。空气被漂染成金黄的颜色,弥漫着风的味道。车水马龙,流光溢彩。男人蹲在墙角抽了一根烟,烟头忽明忽暗地在黑暗中闪烁。
猛然地站起身来,用脚碾碎了抽了一半的烟。淡黄色的烟丝黯然地平铺在地上。脆弱的。不堪一击。
他沉默地走上地段和环境都很好的公寓,打开门。她跪在地板上擦地。凌乱的卷曲的长发顺着苍白的脸庞垂落到地上。穿着一条亚麻色的的棉布裙子。她抬头对他微笑,干净而甜美的笑容。漆黑的眸子。
她说,我叫暮色。做钟点工的工作。
一个美貌的女孩从房间里冲出来。穿着哥弟高雅的长裙。抱住他,声音甜腻。她娇瞋地说,老公,我解放了!她是请来的钟点工。脸庞洋溢着家庭优越的女孩惯有的任性和不可一世的神情。
她低下头,认真地继续擦大片的地板。脸上冒出细密的汗珠。粘着额前的头发。
他转回眼神看怀中的女孩子,微笑地问,叶,今天晚上想要吃什么。心中感觉莫名疼痛,仿佛被她的笑容所灼伤。那个叫暮色的女子。有干净而甜美的笑容。
上帝展开了第一个宿命的轮回。
她除了做钟点工还在一家餐厅打工。他常常在中午的时候一个人去那家小店。在付钱的时候给她留下小费。看她的身影穿梭在客人中间。手腕上一大串镯子叮咚作响。
她一直在微笑。年轻的面庞散发青春的味道。只是眼中有忽闪而过的阴影。
他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只是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可以不记得工作,责任。有一种幸福和心安理得的平静。她如同茉莉,散发出淡淡的香气。
有一天,他开口问她,我可以请你喝咖啡么。
她笑。好的。等我请假。
离小店十几米远的地方,就有一家咖啡馆。麻布窗帘和桌布,阳光清新的味道。干净整洁。暮色习惯性地在衣服上擦了擦双手。服务生态度良好。礼貌地递上菜单。她点了咖啡,牛排以及冰淇淋。
他微笑地说,我喜欢你快乐的模样。单纯如婴孩。没有沾染城市里狂滥的虚伪。
暮色转头看窗外的街道,人群车辆在宽大的街面上来来往往。像一部消声的电影。画面不断变化。只是她没有动,滞留在那里。
她看着他的眼睛。你喜欢我?
我爱你。他的指尖在她的手掌划过。手心里结满老茧。厚浊而沉重。他心疼地把她的手埋在自己的手中,不让她看见。暮色感觉脸上有温润潮湿的液体流过。化解心灵中的一座冰城。
他给她买昂贵漂亮的衣服,高级化妆品。带她出去旅行。暮色一直是温驯的神情。他们做爱的时候,她听见他心跳的声音。带着安眠的效果。她柔顺地抚摸他的身体。干净而健壮。感觉到他喉结的滚动,轻声地说,暮色,你不知道我多么爱你。
她的眼泪滴落在他的身上。她说,无论未来如何。请不要忘记我。我怎么可能会忘记你呢。他把脸埋在手中。绝望而无助。我们用了五百年的时间才重逢在一起。我又必须用五百年才能遗忘。暮色,我要和你结婚。
那叶怎么办呢。
他流露出痛苦的神色。我不知道。
所以,不要轻易承诺。因为你无力做到。
我可以。我一定会娶你。
她笑起来,你不要任性。
她俯过身认真地看他的眼睛。
好的。这是你给的承诺,你必须做到。我等你。一直等下去。
叶怀孕了。在他给她承诺的第三天他听到了这个消息。叶任性的脸上开始出现了母性的温柔。仿佛一夜间成长。她开心地说,这是我们的孩子。我希望是个男孩,长得和你一模一样。
他沉默不语。然后强作笑容说,希望是个同她妈妈一样漂亮的女孩。
她笑得灿烂而明朗。
我要学习打毛衣和做饭。让我们的宝贝可以穿到我亲手织的毛衣,亲手做的食物。
他下班后去Disco酒吧买醉。到电话说要加班。叶有点失落地说,好的。我晚上给你买鸡汤做夜宵。你早点回来。
酒吧里灯色昏暗,到处沉淀着颓靡和疯狂。酒精的气息向四处漫散。有漂亮性感的女人对他搭讪。抹了厚重的妆彩。金色的唇膏和眼影。人影混乱。音乐和尖叫声夹杂在一起。
他把手中装有威士忌的杯子砸到她的脚下。她有艳丽的脚趾甲,裸露在空气中。滚。
她妩媚地蹲下身,用手指蘸上流了一地的酒,放进嘴里。嘴唇潮湿。他匆匆起身离开。强忍着胃里翻涌的恶心。
叶躺在客厅的沙发上,蜷缩着。如同受了委屈的孩子。他小心翼翼地把她抱进房间。她忽然睁开眼睛。然后说,饭桌上有鸡汤,我去帮你热。拥有小女人的温情。
他说不用了。我去洗澡。转过头去。在她仰起的脸上留下一地湿润的眼泪。她微微地笑了。好的。你去洗澡。我等着你。
卫生间的水开到最大,荡漾出白色的雾气。在光滑洁白的瓷砖上凝成细密的水珠。他掏出手机。用寂寞的姿态。
喂。暮色。
我在。
叶怀孕了……
沉默。过了一会儿她轻声地在电话那头笑起来。你决定了么。
对不起。我对她有责任。她肚子里有我的孩子。
对我你就没有责任了么。
对不起。暮色。请忘记我。我不能和你在一起。叶比你脆弱得多。她不能照顾自己。我爱你。将用五百年的时间忘记你。他用手指按上了手机的挂机键。关机。
Ican‘tetyou.I’llloveyouforever.Pleaseexcuseme.Imustleaveyou.Wemustet.et.
他买了新的公寓,换了手机和家庭的号码。惟能逃避和忘记。她的笑容和长发出现在他的梦境。穿着亚麻色的裙子站在一大片白茫茫的雾气中。然后说,我是暮色。她是他无法逃脱的禁锢。让他在思念与寒冷中惊醒。
叶的行动日趋不方便。他渐渐因为她肚子里的新生命而忘记关于暮色的湿漉漉的回忆。
他看着叶日渐丰满,面若桃花。对即将降临的宝宝充满期待。
这是一个新的起点。
他将成为一个好丈夫。好父亲。替她在厨房里忙碌。做她突发奇想的食物。将耳朵贴在她的肚子上。感觉孩子一天天的成长。他们相视微笑。明天如同一袭温暖的阳光。
和熙的。不带一丝杂质。
暮色找不到他。辞职在家。给他不停地拨电话。手机那头传来此好吗不存在的话语。寻呼台小姐的声音美丽动听。一遍一遍。她蜷窝在家中,坐在电话机旁。不说话亦不哭泣。只叫来外卖。头发蓬乱。皮肤粗糙。
日子在等待和失望中显得混乱不堪。她依旧记得他皮肤的气味。那种带着绝望和无助的味道。古龙水。烟草。
她试图去他家。熟悉的门里换了人家。她不知道他的公司在什么地方。
可是他曾经说过,暮色,等我。我要娶你。
我正在等待,可是,你在做什么。我们不要分别。给过的承诺不能收回。我把感情都给你了。请不要带着它离开我。
冬末的时候,叶怀孕已经八个月了。
下午下班后,他匆匆回家。推开门,一眼看到那熟悉的微笑。只是其中多了轻蔑的成分。她说,我来做保姆的工作。手中拿着湿漉漉的抹布。
他呆在门口,看着她娴熟地接过他的外套。然后说,你快进去吧。她在睡觉。眉目间有淡淡的倦意。他抓住她的手,你为什么在这里?她轻轻甩开他的手,然后说,我也有工作的权利。你无权干涉。
房间里传来叶的声音。老公,你回来了?
嗯。他作出微笑的模样走进房间。从她的身边擦肩而过。闻到她惯有的味道。她依旧如同茉莉。却随时可能给他带来危险。他疲惫不堪,只珍惜现在的安宁。他说,暮色,对不起。放过我。声音有不能自已的苦痛。直达她的感情深处。
她看着他的背影。
仿佛一去不再回来。终于,眼泪带着热气滴落在潮湿的掌心。我不能失去你。哪怕失去所有。也不能失去你。
城市的天空中突然飘落了雪。洁白大片的雪花凝聚在街头。她一直在他的家中工作。他避免着两个人的局促对话。只要在叶面前,他便能有应付自如的笑容和言谈。叶住进医院,常常在他面前提及暮色。她说,暮色是安静并且温柔的女子。我们亲密无间。然后露出婴儿般的笑容。他抚摸叶娇嫩的脸庞。想起暮色。那种粗糙野性的感觉。
她对他说,我等你。
暮色站在家门口的路灯底下。牛仔裤,灰色高领毛衣。头发依旧凌乱地垂至腰间,脸庞消瘦。她没有打伞,雪花一丝丝蔓延。看到他回来的时候,很开心地笑起来。对着手掌哈了几口气。然后向他跑过去。
她说,我不能离开你。所以我要和你在一起。眼神坚定。
如果不呢。他问。
那我就要告诉叶。你曾经背叛过她。她的笑容无邪。他表情阴郁地看着她,你可不可以放过我们。她突然大声地笑起来,直到弯下身子。刺耳的笑声显得格外突兀。路灯的昏黄映在她身上。他扳住她的肩膀压在灯柱上,暮色,你不要笑了!
1997年7月1日。医院的朋友约我喝茶,交给我一本厚厚的病情分析。香港回归了,我也即将回归。
然后我找到一个女人让她给我的前妻打电话,然后我们被捉奸在床,然后我们去领“绿卡”。
1999年12月20日。水在她家的窗前坐了一夜,希望有机会向那天的流星雨许愿:希望阿仁可以和他真心喜爱的人永远在一起,希望阿仁可以活一千年!
那天的天津一夜豪雨,那天她的家人一个都不在,那天她的心就那么轻轻的疼了一下,那天她就那么倒下了。
从她沉睡不醒开始,我爱上了她。
伊雅比任何时间都变得懂事,丢下我一个人陪水。水的小照片还没有为岁月所侵蚀,那弯弯如新月的眉,一笑就眯成一条线的眼睛都清晰可见。我坐在她的身边,把她的墓碑抱进怀里,问她:“你不要和我结婚了么?你不要嫁给我了么?你一个人在这里冷么?睡得习惯么?我学会了几段笑话,你要不要听啊?”
她肯定是生我一年都没有来看她的气了,一句话都不愿意回答我。我挨着她的碑,和她耳鬓厮磨。
傍晚的时候,伊雅找到了我。我倒在水的坟前四肢抽搐,口吐白沫。
一个月后,我出院,而伊雅的假期也结束了。每天她都在我的旁边坐一小会,睡一小会,然后就在一旁眼睁睁的望着我,趁我不注意的时候擦眼睛。我不大记得她了,虽然她和十年前的娃娃拥有相同的轮廓,天使一样可爱的笑脸,圆圆的大眼睛,可是我已经老了,老得认不出我的爱人、我的朋友了。
在一个艳阳高照的午后,我送伊雅回北京。就像三年前她一跳一蹦的跑来:“阿仁,我要走了,你舍得么?”
我想要告诉她:“娃娃,我们一起私奔吧!世上的一切我们都不要了!”
可是医生说:“阿仁,你头部的肿块变成恶性的了,你的日子也许、也许不是很多了……”
她回头,望着我,张开双臂:“阿仁,抱一抱!”我不平衡的迈动沉重的脚步,把自己投进她的怀里,在我们的城市,在我们的广场,在我们的阳光下拥抱在一起。我把头压在她的肩上,大声的、大声的嚎啕痛哭,眼泪哗哗的流淌下来,止也止不住。
“阿仁,十年前我们已经相爱了,对么?”伊雅擦掉我失禁的泪水,抱着我问:“阿仁,你肯耐心的多活几年么?等我,等树开花,等我们一起走完一生所有的日子好么?把这段时间当成一段悠长的假期!”
我竭力想笑一下,可是头疼的要命,我一直都不是个幽默的人,然而命运和我开了一个这样幽默的玩笑。
我用一千年来修炼守望一段真爱,她来了,我却忘记了她究竟是谁。
一个小时又二十八分钟十三秒后,载着伊雅的车终于走了。我拆开水留给我的护身符,惊奇的发现她的留言,她说:“阿仁,我和紫霞仙子一样,在你的心里留下了一颗眼泪。你要比我活得更好!”
我像一个真正的疯子似的爬上北地最高的大楼,掏出手机给蕾蕾打电话:“我要结婚了,和阿璐儿……”
刺目的阳光下,我感到万分的晕眩,身体颤抖。楼下观摩我演习堕楼的人群发出惊呼。我得意的笑了,原来我也可以这么牛B!我丢掉手机,挥舞双臂,振翅欲飞!
可是这时候有导演喊:“咔!”我慢慢扭过头去看是谁比我更跩.伊雅站在天台的另一面,目不转睛的瞅着我:“阿仁,你不要娃娃了么?你不要我了么?”
尾声:悠长假期
在吴家窑的那所精神病院里,几位身穿白大褂的医生聚精会神的透过单面镜观察着一间病房里的患者。时而悄声的交换各自的意见。有的点头、有的微笑、有的似有所思、有的沉默不语。
诺大的房间里只有一张床――双人床。上面坐着一个面容严肃的男人,手里夹着一根筷子,不时的塞进嘴里在筷子头吮吸一下,然后嘟起嘴吐出假想中的烟圈,喃喃自语几句就迅速的抓起另外一根筷子在床单上书写着什么……
他个子还算高,肚腩很大,仿佛怀了几个月的身孕,可惜几年了也无法生养。
他鼻梁上架着一副土黄颜色的近视镜,胸前挂着医院的铭牌,上面当然是他的尊姓大名。
这时候他写完了字,竖起耳朵似乎可以越过墙壁,那一边讨论他病情的声音统统听见。
那一边正在讲:“他最近的状况恢复得很好,再也不说自己是贾宝玉了,爱上他的人也只剩下三四个,你们看,其中还有一个去世的,所以我们建议最好让他保守治疗……”
若仔细去看床单上的划痕,他一笔一捺,一横一竖,笔笔不停,原来正是:悠长假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