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黑夜里的红唇,灼伤了我的眼。
一。耳痛。欲聋。
“有没有极乐世界。”
纪之躺在床上听了一整晚的摇滚乐。在黑夜里,她是安静的,像丧失掉了呼吸的长眠者那样,一动不动。只是她睁着眼。耳塞里的摇滚乐开到最大声,这是会让她陷入沉醉的错觉,飘飘而起,仿佛整个身体都悬在半空。摇滚乐是一阵迷香,味浓得足以让她神魂颠倒。她在黑夜里拼命呼吸拼命喘息。暗夜里弥漫着的是肮脏的潮湿气息,她吸尽了这盛大的虚空。
手机里的电在凌晨 六点 四十分时已经耗完。纪之取下耳塞,只觉耳内一阵轰鸣。她看不见自己眼里闪现过的慌乱。将手伸向空中,似乎真的能够抓住些什么。灯是关着的。她不开灯,她害怕光亮,曾经她一度以为触及到了光便离希望更近一步。可是,那样刺眼的光仅是照得她的眼不住不住的流泪,眼被割得生疼。
此刻是在冬天。她掀开薄薄的被子,赤着脚摸索着走向冰箱的位置。她打开冰箱极冻室层,拿出几小块冰放入嘴里。不久,舌头被冻僵了,麻木无知觉。她想要看见什么,可是看不见。她不由地将手指放入嘴里又伸出,手指上是稀疏的淡红,黑夜里她看不见。她没尝出微甜的血腥味,嘴里的血便顺着喉咙流入胃里。好渴。好饿。
她听到父亲的鼾声,一起一伏。他是极度酗酒的男人,性情沉默。
早晨。她拿起劣质的木梳。长发因为很多天没洗的缘故,变得光滑油腻,依稀可见灰白头屑夹杂在凌乱的发间。木梳从头顶梳理至发尾的过程中,她一直皱着眉。疼痛是不可避免的。严重的脱发,她抓起地上的一小把黑发,揉成团后用打火机点燃。烧成灰,难闻的烧焦味。她感觉到恶心,胃内翻腾,因为没吃食物的缘故只呕出一滩微黄的胃酸。脸被胀得通红。
耳朵里像有惊涛骇浪的嘈杂声,极力地想要奔向空洞安静的生存空间。她听见远方一个女人的声音,渺茫至极。
“我要你回来带我走,我要你再给我爱,从此我便不害怕活着与死亡。”
二。眼痛。欲盲。
“迷情于撒旦的头颅。”
镜子里的她眼膜上几条血丝细长而明显,长时间的眼睛红肿。她忘记了自己在夜里是何时在哭泣。她控制不了眼泪肆意的流出,她怨恨自己廉价无用而软弱的泪。是不是非得将眼珠挖出,才不会有泪。
纪之头昏脑胀,跌跌撞撞地走向厕所。俗绿色的脸盆里堆放着他的脏衣服,最上面的是一条灰蓝的布质内裤,破了几个小洞也仍旧未买新的。纪之浑身无力,一个趔趄便摔倒在厕所,手臂被擦伤。皮肤上旧的伤口还未痊愈,便又要忍受新的疼痛。如此循环往复。
这些脏衣服如同臭水沟里的污浊物,一层一层的爬现于纪之的眼膜。她不停的揉眼,仿佛被绣花针刺入黑眼珠中后的失措。她用力睁开沉重的眼,一双粗糙泛白的手指浮现在眼底。因她每天清洗他换下的衣裤,每天做饭洗碗,每天清理满地烟灰的房间。时而吃馊掉了的饭菜。时而遭到他的毒打。她的眸子里仿佛一直饱含泪水。这样的成长。生活早已磨得她疲惫不堪。
他情绪反复无常,从凌晨至黎明不停不停地吸烟。他蜡黄的食指与中指夹执着烟,嘴里吞云吐雾。他越来越老了,脑海里总浮现出旧人的往事,并沉沦深陷不愿醒来。他想起二十年前穿黑色寿衣入棺的父亲老泪纵横至近于枯涸眼眶。他想起母亲躯体外仿佛就剩下一张老皮,肤裂而骨架分明。他想起给母亲死前换衣服时,母亲干瘪细小耷垂的胸部。他想起他的女人时,便停止住思绪,抬起头,猛吸一口烟。黑夜里留下一阵鼻息很重的长长叹息。
他不想看见她。他们到了相互厌恶的地步。他看见她经常哭泣,但他无动于衷,一脸冰冷。她听见他在房间里不停咳嗽,但她不动声色,一脸漠然。她是他女儿。他在工地上干活,每天回家会给她一些钱作为持家的费用。这年。她十七岁。
她每天都会去菜市场买菜,那里脏乱无序,路旁是长年累月的垃圾场,肮浊的苍蝇爬入里面又翁翁的飞进菜市场内。她不厌其烦地与势力眼的菜贩子讨价还价。他给她的钱不多,只能买一些廉价的蔬菜和腐烂了一半的打折水果。近来。她性情愈发的孤僻,有严重的人群恐惧症,轻微的强迫症。一靠近人群,她就变得惶恐起来,连呼吸也随之急促而难受。她不得不逼迫自己,鞭打自己不情愿的意识。为了生存。
她憎恨物质上的缺乏,憎恨自己的意识病态,这会让她时常感受到生不如死。她的眼又开始剧烈的疼痛。女人的身影似乎越来越近。
“我要你回来带我走,我要你再给我爱,从此我便不害怕活着与死亡。”
三。魂痛。欲断。
“唾弃上帝的冠冕。”
盼了好多年。想有人惦着,念着,关怀着。纪之脱下经期时弄脏的宽松牛仔裤 ,大腿两侧积满了淤黑的血痂,凝结成块。她用冷水清洗了两侧。一些生理期的常识她并非不知道 ,只是难过身边没有人,便肆意折腾自己。连自己也不爱了。
脑中浮现出女人熟悉的微笑。多年前的那个燥热的夏季。空气中有着弟弟清脆悦耳的口哨声。入耳后只觉得欢快好听。女人走出门。拿出给纪之做的素白布裙子。穿在身上真好看。父亲坐在板凳上搓着手,一脸憨厚的表情。想起了这些,纪之的睫毛竟变得湿润,眼眶逐渐红了。她快记不得女人和弟弟的样子。罢了,是他们丢弃我与父亲,她清醒后,又呈现出往日恨恨的面目来。她的眼里似乎含着一层深深的雾气,阴冷至极。
远远的看见一个女人缓慢地走过来。面容模糊。不知不觉。女人用藏在身后的尖刀径直捅入了她的心脏。她感觉不到疼痛。女人双手沾满了她的鲜血。女人又将血涂到自己苍白的嘴唇上。纪之看见自己胸口仍流血不止,而女人的面目越来越清晰。是你。竟然是你。你要杀了我。纪之哭喊着。随之便从梦中惊醒。枕上一股沉闷的冷汗味袭来。她咳嗽了几声后,仍耿耿于怀梦里的女人。
女人是纪之的母亲。她一直等待女人的到来。她一直铭心那年的白裙子。她一直想得到这五年来缺失的爱。爱这种元素,在她的生命里太过稀少。一丁点儿,就沦为奢望。
“我要你回来带我走,我要你再给我爱,从此我便不害怕活着与死亡。”
四。血痛。欲竭。
“光年烙择毁灭与生存。”
半夜。他喝了很多的白酒。在外面使劲的敲门。纪之坐在凳子上打盹,被这剧烈的声响惊醒。她赤着脚跑去打开门。他眼睛发红的瞪着纪之看。纪之继续着在木板凳上,并不打算休息的样子。她像极了她的母亲。身段,性情,容貌都像。母亲从来就不是外形美丽的女人,她亦是如此。她们的美在于姿态质地。
“你不睡觉,坐在这里干什么。”他醉醺醺的扶着墙,目光游离在她面庞上。语气生硬。
她没回答他。只是熟练地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包红双喜,从中取出一根点燃后放到唇间。褐黄的香烟过滤嘴处染上红色的唇印。
过了一会儿。她开口道。“我昨晚梦到她了,她有着妖娆的红唇。她会回来的。”
“你这五年一直为那女人变得疯疯癫癫,你要我强调多少次,她死了,她早就死了,她五年前就死了……”他的脸变得扭曲而愤怒。
他顺手抄起地上的板凳便砸向纪之的肩部颈脖处。她毫无戒备。以致重心不稳整个身体重重的跌倒在地。她的脖颈处浮现出深色的淤青。肩骨似要断裂般的刺痛。她站起身。望向他的眼神变得怨毒。她走过去用尽全力的咬他的手臂。他挣脱开她的牙齿。用右手狠狠地掴她耳光。用腿踢她的背部腰部。直到他无力,睡在了地上。纪之浑身伤痕。
她憎恨这个男人。这个是她父亲的男人。她逐渐看不到生活的希望。
纪之拼力站稳,摇摇晃晃地走到自己房间,身体孤凉巨痛而无助。她在房间里抱着被子大哭。止不住的抽噎痛哭。很久很久。她的鼻子里不断流出类似眼泪的清涕。她感觉鼻尖火辣辣的疼。身体越来越寒。她抱住自己。紧一点。再紧一点。她在意识里这样告诉自己。她将被子裹住自己的躯体。她瘦削的身体在不停地发抖。好冷好冷。她的唇齿摩擦颤动着。因而吐齿不清。好冷好冷。她这样一直说着。不一会儿便睡着了。她哭得太久太乏太累。
“我要你回来带我走,我要你再给我爱,从此我便不害怕活着与死亡。”
五。焚痛。欲烬。
“沉默掩盖行尸走肉。”
纪之用布擦净了相框里厚厚的灰尘。里面镶着女人的遗照,女人是她母亲。五年前的那场大火,她和父亲得以幸存。从此她的世界一切成灰,成空。她执守的最后希望与信念是,女人还会回来。箱子底层隐藏着那年女人为她做的白裙子,她一直不肯翻出来。
相框里。女人干净的眉眼清晰地出现在她眸子里。她对着遗照说话。
“ 我梦见一场繁盛的葬礼。我看见我在坟堆里长眠的样子,安静而柔美。不觉饥饿。不觉冰寒。不用假装对镜嘘寒问暖,你冷不冷,你热不热,你饿不饿,你渴不渴。最后,我看见朱红棺材墓冢里开出了花,而你黑夜里的红唇,灼伤了我的眼。你说你要恩宠我。”
从此。她不再说话。如同被割去舌头的哑巴。她活在十二岁那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