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夏雪。
母亲说。我出生的那天,二月中旬的晴朗天空,突然飘起大雪。它来的如此急速,如此猛烈,在那个温暖的小城,堪称历史上的奇迹。
我大笑。是不是“六月飞雪”?一定是有什么冤屈的事情发生了。
母亲猛地一僵,脸色苍白。
我立即停止笑声,怯怯地走到母亲身边。对不起,我不应该这样说的。母亲的眼泪一滴一滴无声地打在我的手指上。
我知道,我的出生是她这一生最大的灾难。
可是,我无法抑制自己喜欢雪。
我对晴说。我喜欢雪,喜欢它短暂的美。仅仅一瞬间。一切永恒的东西都是不真实。唯有短暂的美,才会令人怀念。
晴说。你这一生与雪相似,永远追求极端的美。恣意放肆地绽放生命,却被无情的雨水吞噬。漫天纷飞,留下的不过只是一地冰冷的尘埃。
晴是一个女子。是我在这个冰雪之城里遇见的第一个人。
18岁以前,我一直生活在南方温暖的小城里,跟随母亲过着四处流浪的生活。因为没有钱,我们只能住在潮湿阴暗的地下室里,终年很少见到阳光。
我讨厌南方空气中那种阴暗的味道,还有每年一季的台风,每当它呼啸而过的时候,都会给人带来死亡的窒息。
很小的时候,我就对自己说,以后一定要去北方生活。只有北方才会有我喜欢的雪。每年冬天来临,它都会哭泣似的狠狠落下,淹没整个世界。
直到我终于18岁,我长大了。
18岁生日的那天,我拿着去往中国最北方的机票,经历了一次期待已久的飞行。我屏住呼吸,当飞机脱离地面,突然跃上天空的那一刻。我终于流下了温暖的眼泪。
18岁开始苍老。这是我的18岁宣言。
我对晴说。我觉得自己开始变老,不再相信任何人的感情,并开始遗忘一些事情。
晴的眼角闪过一丝泪光。她说,我们都有一个残缺的童年,我们都是有伤口的孩子。生命给了我们太多不可承受之重,我们的心开始腐朽。
晴的话抵达了我的内心。这个有着悲凉笑容的女子,和我拥有着相同的灵魂。
我时常能够想起,第一次见到她的样子。
很白的皮肤,如水的长发倾泻下来,身上散发着阳光的味道。她在我对面的床上,叉开腿坐着,晃着两个很白的脚丫,用她那双干净的大眼睛看着我。
她说。我就是本地人,我叫晴。
我一直记得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眼光淡定,没有一丝杂质。
这样的女孩总是直指人心。
从小我就有一种特异功能,我可以在一分钟之类看透一个人的心。我在看一个人的时候,通常会盯住他的眼睛,眼睛是人身体上最容易被看穿的部位。一个人可以用华丽的语言和美丽的笑容去欺骗别人,可是他的眼睛不会。
我看过晴的眼睛,仅仅一秒钟,我就知道我们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看透风景的人,只因有了一双冷漠的眼睛。
我在这个城市中安定了下来。我在这里读大学,晴和我住在同一个宿舍。
晴说。很少会有南方的女孩子到这里上学。这里的冬天太冷,零下20几度,积雪终年不化。这种恶劣的天气不是你们这种常年在温暖潮湿的空气中长大的人可以承受的。
我看看她,没有说话。
晴是一个典型的北方女子。身材高挑苗条,性格刚毅。从小被父母抛弃,过早地踏入社会,依靠各种形形色色的男人来维持生活。
我对晴说。我需要钱,你是否可以帮我介绍工作。
晴笑了笑,淡淡地抽着烟。雪,你知道我在做什么工作?你愿意和我一起?
我冷漠地看着她,用一种坚定的口吻说,我愿意。
然后,我伸手取下晴唇边的香烟,学着她的方式送入我的口中。
晴不解地看着我。她说,为什么?
我转过头,看着她的眼睛。因为我和你一样,被贫穷折磨了太久,贫穷是一种可耻,我想要过上一种正常的生活,虽然我知道这要付出重大的代价。
我狠狠地将手中的烟头摁灭。这是我生命中的第一支烟,我在剧烈的咳嗽中流下眼泪。
晴隔着烟雾静静地看着我。她的眼里有泪,却并未流出。
晴带着我穿梭于各种夜店、酒吧、有钱人出没的场所。我们像一条鱼一样游荡在茫茫夜色中。五彩的霓虹灯变换出无穷的色彩,那些光具有极强的穿透力,仿佛可以刺痛人的骨髓。
晴在一家酒吧跳艳舞,我不会跳舞,就陪客人喝酒聊天。我仿佛对风尘之事很有天份,很快就名声大噪。
我对晴说。我时常想,自己的前世是否就是秦淮河上的歌女,遥遥晃晃,飘飘荡荡的一生,永远活在别人的故事里,流着自己的泪。
晴说。你信佛吗?人命天注定。
我说。我从来不相信任何东西,除了我自己。
晴说。有些东西是我们逃脱不掉的,那是宿命。我们始终站在命运的掌心中。
下班的时间通常是凌晨两点。我和晴坐着夜班的公车回去,因为工作,我们不能回学校的宿舍,只能在学校附近租廉价的民房。
晴跳了一夜的舞,非常疲倦,常常依着我的肩睡着。我在酒精的作用下睁着朦胧的双眼,扭过头去看窗外的夜空。大雪模糊了视线,只听得见雪花簌簌的下落声。我闭上眼睛,想像着自己就是其中的一朵雪花,伤口隐藏在土地中,不得超生。
晴在我的耳边发出均匀的呼吸声。这是一个太过单纯的女子,一心想着挣钱,却不知自己追寻的东西在何处。
我对晴说。这只是一个过程,不会是结局。我们应该有很多钱,只要有了钱,别人就会忘记我们羞耻的过去,渐渐地,连同我们自己也都会忘记。
晴说。我没你那么大的野心,我只想过平凡的生活,像我们现在这样开心自由的生活。雪,我们要永远在一起。她把头埋进我的双腿间,单纯的脸上挂着一丝甜甜的微笑。
我长久地看着她。我不得不相信,冥冥之中自有安排。也许正像晴所说,有些人的相遇是命中注定。比如,我遇见了她。这个耗尽了我生命中最后一点感情的女子。
我不知道,我和成的相遇算不算是命中注定。但是,我一直相信晴所说的宿命。一个人注定是另一个人的伤口,永远无法愈合。
我记得,那是一个傍晚。酒吧尚未营业,我靠在门边的栏杆上,手里夹着一支520,淡淡地抽着。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了我的面前。在此前几天,晴一直在教我认各种各样的车牌。
晴说。一个男人的车基本上就可以体现这个男人的价值。
我瞟了一眼车牌,奔驰。我记得,晴说,奔驰是身份的象征,奢华大气,开这种车的男人一般有着高贵的地位,且品位不俗。
我抬眼望去,褐色的玻璃窗缓缓而下,映出一张中年男人冷峻的脸。
我毫不犹豫地向他走去。那天,我穿着大红色的丝绸裙,映着忽明忽暗的黄昏,闪闪发亮,脸上的妆容无懈可击。我直视他的眼睛,向他俯下身来。我清楚地看到了他眼底的一抹惊艳。
成说。在他看到我的第一眼时,他开始相信这个世间有妖精的存在。他被我俯身而下的媚态所迷惑。那一刻,他的灵魂开始被我牵引。他突然觉得这个女子是他前世相欠的人,今生,他注定会在她的手下粉碎。这样地心甘情愿,在劫难逃。
跟着成去他别墅的时候,我没有告诉晴。
有些事情我们始终不能坦诚相待。也许有生之年,我们注定无法理解彼此的感情,却懂得交付。
和成做爱的时候,内心无比空洞。这是我生命中的第一个男人,可是我确信自己并不爱他。
我转过头去看他的脸,他的样子在我的印象里始终模糊。这一刻,我突然想要仔细地看清楚他,这个留在我生命印记里的男人。也许多年之后,我一样会遗忘他的面容,却永远不会忘记他带给我的疼痛,那是生命曾经犯下的罪证。
就这样,我在羞耻中,完成了自己的蜕变。
我感觉自己仿佛回到了童年。
很小的时候,当我想要靠近一个人的时候,他们便会咒骂我,婊子养的。我愤恨地拿起石头扔向他们,回到家后,经常是遍体鳞伤。
母亲靠在沙发上,一边抽着烟,一边冷漠地给我搽药。后来,随着次数的增多,她便不给我搽药了,任由我的伤口溃烂下去。她看着我的伤口,冷冷地说,这是你的报应。
再后来,我逐渐长大,她便会在喝醉酒的时候,一边喊着父亲的名字,一边打我。我从不躲闪,任由她把一件件东西无情地砸向我。
我在为那个虚幻中的父亲赎罪。因为我的身体里流淌着他的血液,这是命运的安排。我别无选择。
我的眼泪流下来。
朦胧中,成把一串冰凉的钥匙放在我的手心里。他低下头,轻轻地吻掉我眼角的泪水。
他说。宝贝,为什么你躺在我的怀中,却还是会掉眼泪?我一直都知道你是一个有伤口的女子。可是,我真的想要给你温暖。这是房子的钥匙,搬过来跟我一起住吧,我会对你好的。
我慢慢地睁开眼睛,眼泪还是止不住地滚落出来。这不就是我一直想要的结果吗?可是,心里却连一丝喜悦也没有,有的只是无法抑制的疼痛和永远也流不干净的眼泪。
晚上回去的时候,晴已经睡着。
我坐在床边,凝视这个有着悲凉笑容的女子。她曾经陪我走过了一段艰辛的日子。我不知道该如何向她告别。
也许,该发生的事情,终究是躲不掉的。
晴睁开眼睛,看到我满是愁容的脸。
她对我微笑。她说,雪,我刚才做了一个梦。梦见你离开了我,然后我就变成了一只蝴蝶去找你,可是我一个人飞的太寂寞,我累了,然后就死了。你说,好不好笑?
我的眼泪再一次不受控制地流淌出来。
晴的笑容在那一刻僵止,聪明的她立即意识到了一些,猛地坐起身,抓住我的双手。
不,雪,这不是真的,你不能离开我,你答应我要永远和我在一起的。
我说。晴,你要等我。等我去把那个男人的钱榨干,就带你离开,我们买一栋漂亮的房子,永远在一起。
晴的眼泪也流了下来,这是我第一次看见晴掉眼泪。她的声音已经沙哑。
雪,钱对你来说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是。你永远不会明白钱对于我的意义。
那好,雪,你带我一起去吧。我也可以和那个男人做爱,我们一起伺候他,好不好?
我一个耳光用力地扇了过去,晴倒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发出崩溃的哭泣。
我知道自己已经愤怒到了极点。她的话让我今天所受到的羞耻达到了极至。
我迅速收拾完东西,然后头也不回地摔门而去。
坐在出租车里,我闭起眼睛,看到了晴。她在太阳下扬起一张脆弱的脸,她的身体有着淡淡的玫瑰香,她的眼泪在黑暗中悄悄地滑落……我看着她们一个一个地闪现,如此亲近,却又那么遥远。
我知道,自己终究不能再爱她了。
很小的时候,我就明白,有些事情是我们不能左右的。比如生命。比如爱情。
成对我的宠爱,让我的身体开始有了温暖。我渐渐地忘记了晴苍白的脸。
我一直都相信,那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我想,也许,母亲和父亲也有过这样的日子吧,尽管这样的幸福不能长久。
当成的妻子一脸愤恨地站在我的面前时,我开始明白,我的幸福已经走到了尽头。
成的妻子跟我想像中的一样,优雅高贵,眼中永远露着藐视一切的目光。她说话客气,却一针见血。这样果断精明的女子,不是任何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能够敌得过的。我在看到她的第一眼就败下阵来,输得心服口服。
她说。你知道吗?成在和我结婚前只是一个小角色,他是靠和我之间的婚姻关系,才能有今天的地位。可是,我能控制他。离开我,他一无是处。实话告诉你,他已经答应和我移民美国,我们的签证已经发了下来,最近几天就会走,永远不会回来。她的眼睛里一直露着鄙夷的目光。
我突然觉得好笑。在这个社会,不是女人靠男人,就是男人靠女人。爱情是什么东西?在现实面前,它简直脆弱的不堪一击。
一个星期以后,成来找我。
他站在楼下的阴影里,独自抽烟,一直沉默,好像在费力地思考着什么,皱着眉头,神情忧郁。然后,他慢慢地走向我。
他说。夏雪,我要走了。他慢慢地转过头,他的脸因为一夜的无眠而苍白。眼睛却是幽深的,像深不可测的海底燃烧着的火焰。
我知道,这个男人已经被现实摧毁。
我说。好好睡一觉,好吗?明天坐飞机的话会很辛苦。
他垂下头。原谅我,我是一个自私的男人,我无法给你任何承诺。
我笑。我没有要过你任何的承诺。这是成年人的一种游戏,游戏结束了,我们也该离开。仅此而已。你不需要有任何负担。
告诉我,你一定会幸福的。这样我才能够说服自己忘记你。他的眼角闪着明亮的泪光。
我说。会的。一定会。我笑,一直笑,无法自制地对他笑。
我推开他的手,向楼上走去。转身的一瞬间,笑容全部僵止。无法言语的疼痛感像潮水一样迎面涌来,把我轻轻地淹没。
你说。我应该原谅你。是的,我可以原谅你。可是,我已经有了你的孩子,谁来原谅我?
我靠着冰冷的墙壁,慢慢地滑下去。
晴在我离开的半年后,自杀身亡。
她没有信任我,她没有等到我的归来,她在等待中枯萎,她看不到未来。她用极其残忍的方式永远地离我而去,就像我当初离开她一样。
我把她的骨灰带在身边。生命于我已经变成了一场漫无目的的放逐。可是,无论我漂泊到哪,都会把她带在身边。我答应过晴要永远和她在一起,我不会食言。
八月,我拿到了大学毕业证。我已经决定要离开这座城市,虽然它一直飘着我喜欢的雪。可是,我却永远也触不到它真实的心跳。
我想,也许在每个人的生命中,都会存在一种东西,让我们无法得到地深爱着。
母亲又来电话了。
她说。你过得还好吗?为什么我最近心里总觉得很慌?
我说,我很好,你放心。我轻轻地把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已经三个月了,医生说,三个月后就可以感受到孩子的心跳。我想,也许是个男孩,会有和成一样的手指和眼睛。可惜,我不会看见了。
母亲,我终于还是走上了和你一样的道路。可是,我没有你勇敢,我不敢让这样的生命来到世上。因为我知道。生下我是你一生最痛苦的事情。我不要这样的痛苦再次轮回,一次就够了,因为生命已经有了太多不可承受之重。
在医院的时候,我终于痛快地流出泪来。我知道,生命中最后一个爱我的人即将离我而去。宿命再一次把它的手伸了过来。我终于一无所有。
多年后的一个夜晚,南方二月的小城里,突然间飘起了大雪。
我穿着深红的大衣和橘红的短裙,独自走过风雪弥漫的城市街头,长发飘散,神情淡漠。绚丽的艳装后面,是一颗漂泊无依的灵魂。
雪越下越大,我终于停下脚步,伸出手,冰冷的雪花在我的掌心瞬间融化。脑子里的一些画面一幅幅地重新回闪。
我眼含热泪,定住眼睛凝望,所有人的影子消失。记忆瞬间空白,宛若初生的婴儿一般。脑海中只有一个声音在告诉我:
你这一生与雪相似,永远追求极端的美。恣意放肆地绽放生命,却被无情的雨水吞噬。漫天纷飞,留下的不过只是一地冰冷的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