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诗词异同纵横谈
由习诗到习词,关键在于把握词与诗本质上的相承、相通及8个不同点。
㈠、先说相承相通。从诗赋本质上看,词也是诗体的一种。追本溯源,词作为一种新兴的固定体式,最早可以追溯到隋代。但是,从广义上说,词乃古已有之。顾名思义,词者,乃伴同乐曲演唱的歌词,先秦《诗经》中的诸多篇章,都是配曲的歌词,或采自于民间歌谣的国风,或录自于宫庭庙堂的雅颂。汉乐府中的许多诗歌,都是歌行体歌辞。诗亦歌,歌亦诗。只不过,宋词之前,许多诗歌在体式上尚未约定为固化的格式罢了。
词为诗的别体。宋代诸多词家便以“诗余”、“乐府”等为自己词集命名可证。如:刘克庄(号后村)词集名《后村居士诗余》;李石词集名《方舟诗余》;韩元吉词集名《南涧诗余》;王炎词集名《双溪诗余》;韩淲词集名《涧泉诗余》;苏轼(号东坡)词最初的刻本为《东坡乐府》;康与之(号顺庵)词集名《顺庵乐府》;赵长卿词集名《惜香乐府》;赵以夫词集名《虚斋乐府》;王沂孙词集名《碧山乐府》;贺铸词集名《东山寓声乐府》;柳永词集名《柳公乐章》;刘一止词集名《苕溪乐章》;朱敦儒词集名《樵歌》;陈允平词集名《日湖渔唱》等等。
从归纳有关诗赋本质的“诗赋八要”上看,诗与词本质是相通的。一承(承古开今),诗词同宗同源,最初的诗起源于劳动号子,便与具有音乐节奏感紧密相联,一直延续到汉乐府歌行体,到有固定格律的唐诗写作也称为歌吟。词中许多句式,如四言句、五言律句、六言律句、七言律句,在绝大多数词调中,其句式结构与常规变格规律,也都继承了唐律中的规范。二新(与时共进),词承诗韵,《词林正韵》就是在《平水韵》基础上,扩展了邻韵通押之产物,我们今天尤可以《中华新韵》入词,也是面对当代声韵变化的现实而与时俱进。三事(质实不空),四理(寓理深邃),五情(注情由衷),六律(韵稳律工),七骨(风骨独到),八娱(娱己娱人)等(略),既是对诗作的要求,也是对词作的要求。
㈡、关键是要把握不同点。词为律体诗的一种(诗余),与律诗最突出的不同可概括为:
1、体式多少有别
格律诗体式有限,五言中有五绝、五律、五排、三大体12式;七言中有七绝、七律、七排,三大体12式;六言中有六绝、六律、六排,三大体12 式,平韵格律诗计36式。若加上仄韵五律、六律、七律中的九体36式,充其量不过72种体式。其中,句式平仄虽有变格,而大体上的定式较为稳定,故而对律诗有“千篇一律”之喻。至于五、六、七律中的轳辘体、顶针格等,也均未超越律诗基本体式之窠臼,可视为律诗的特殊组合。而“折腰体”,则已不属于律诗的范畴了。五言、六言、七言不同律体式之间,在句式结构、粘对规则、对仗习惯、变格方式等方面,又都存在相辅相承、触类旁通的规律可循。相对来说,比较易于把握。
而词赋体式与律诗最大区别,则是一调一体一律,乃至一调多体多律。相互间,在句式长短、句型结构、分段过片、用韵方式、情感基调等诸多方面,皆有较大差异。并且,绝大多数词调自身,又都有多种变体。因而,词调便较诗体繁杂和丰富得多。《钦定词谱》收录826调,别体1478个;万树《词律》及其补遗共收录891调,别体789个;近人潘慎《词律辞典》收录1242调,体数达3412个之多。实际数量,还远不止这些(既有前朝遗失的,也有近代增加的),因为这只是后人根据一些已经流传于世的名家词集所做的统计。由于受到出版印刷及手抄本不利于流行的限制,有些个人词作中的变体,遗失者必然不少。随着声韵改革与变化,必然还会有一些新的变体、变韵格式相继涌现。
体式虽然如此繁多,而各个词调在历代词家笔下,实际填写运用的频率并不平衡。其中某些称为“自度曲”(未定调者)的调式,后继仿填者少,有的只见三五首,甚至于只有初作俑者一首。这类我称之为“冷调”,其中为诸多词家所偏爱,运用频率较高者,相对应被称之为“热调”或“常用词调”。词中按长短划分有小令(16-60字)、中调(61-90字)、长调(91字以上)之别,对其字数多少,略有相对分划。而何为冷调、何属热调,在数量上并无界限。清人舒梦兰《白香词谱》收录常用词调百个。便是他按词调运用频率高低、名篇多寡而选取的。龙榆生先生《唐宋词格律》一书,也是收有百馀调。我在积年研习中,对一些常用词调从律理上进行了一些探索,并实际填写过了108调200余体700余首。从中深深感到,词律较诗律的确丰富多彩得多,耐人咀嚼得多。从小令(最短16字《十六字令》)到中调、长调(最长12片360字《千盅醉》),其反映生活、表现能力也大得多,灵活得多。随人秉性、阅历、爱好各有不同取向,在创作实践中,则可各自根据题材、心绪不同缘情择调而用之。
2、句式长短与节拍(音步)有别
凡格律诗都是“齐言体”,而词则是“长短句”交错并用。五言律诗无论五绝、五律、五排,通篇皆为五言三拍句式一贯始终;同样,七言律诗中的七绝、七律、七排则为七言四拍;六律则为六言三拍,皆每句长短等同一致。影响节奏感的关键在于节拍(音步)。
通常,格律诗诗句多为两个字为一个节拍。五言律,根据内容、语法结构也有所不同。二字一个节拍者多在在第1、2字,单字占一个节拍者则在第3字或句尾字,如:
王之涣《登鹳雀楼》(两联音步一致)
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二/二/一)
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二/二/一)
杨炯《夜送赵纵》(两联音步有别)
赵氏/连城/璧,由来/天下/传。(二/二一/)
送君/还/旧府,明月/满/前川。(二/一 /二)
王勃《山中》(两联音步有别)
长江/悲/已滞,万里/念/将归。(二/一/二)
况属/高风/晚,山山/黄叶/飞。(二/二/一)
七言律可视作五言律添加头节,故,头节总是二字一拍不变。如:
杜甫《闻官军收河南河北》(两联音步一致)
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二/二/一/二)
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二/二/一/二)
杜甫《绝句》(两联音步有别)
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二/二/二/一)
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二/二/一/二)
而词句则长短差别悬殊,除律诗中的五言句、六言句、七言句外,还有一字句、二字句、三字句、四言句,八字句、九字句、十字句(十言句罕见)、十一字句,在不同词调中交错运用,从而形成了与格律诗截然不同的节奏感。
3、特殊句型结构有别
格律诗是齐言诗,基本上皆为常规句式,都有相对固定的格式。而词的最大特征则是长短句的交错运用。与律体齐言诗相较,词中从一字句至十一字句,多达11种之多。其中有的自身又有不同形态的组合方式,还有律拗之别,便又多出十馀种。
其中,最为常见的特殊句式有:五字句中的“一/四结构”,七字句中的“一/六结构”和“三、四豆”2种,八字句中的“一/七结构”、“三/五结构、五/三结构、“三、五豆”4种, 九字句中“三、六豆”、“六、三豆”、“四、五豆” 、“五、四豆”4种,十一字句中的“六、五豆”、“五、六豆”2种,共12种。其句法结构有别,平仄规律也有别。
恰恰由于其纷纭多彩,各具特色,在不同词调中起到各自不同作用,从而造就了词赋丰富多彩的巨大魅力。
4、用韵方式有别
凡格律诗,无论平韵或仄韵,都必须同韵相押到底,十分单一;而词之用韵则较为复杂、富于变化。按用韵情况划分为:平韵格、仄韵格(不换韵),平仄韵转换格(每次平仄韵转换时,其韵部也随之改变)、平仄韵通叶格(只是平、仄韵之交替,而不改变韵部)、平仄韵错叶格(每次平仄韵转换时其韵部,主韵所用韵部不变,而辅韵则需更换新的韵部)。
格律诗之用韵较严,按传统皆须严格遵守平水韵,对邻韵通押仅局限于首句入韵者;而词韵则较诗韵宽泛得多,袭用的《词林正韵》,是把平水韵中声韵相近者归併为同部可以通押,这便大大地拓展了用韵范围。
5、修辞对仗或对偶有别
在格律诗中,对仗位置是相对固定的,五、七言原则上是在颔联和颈联,首联与尾联则随意;设若不对仗,则视为违律。而词的对仗(平仄相对)或对偶(平仄不对),并不像律诗那样有统一的规律性位置,而是根据该调内容与情感表达的需要,随机而定。我这里所说的“随机而定”,是因为,这些对仗或对偶,起初并非词调固有的要求,往往是词家在创作实践中即兴写下,受到续填者赞赏与认可,竞相效仿,约定俗成的结果。如《沁园春》的“扇面对”、《满江红》的七言对等,后期之作便以运用对仗或对偶为惯例了。
诗之对仗与词之对仗或对偶的另一个重大区别在于,律诗皆为“齐言诗”,故其对仗则必然是 “齐言句”逐字对仗;而词为“长短句”,其中只有“齐言句”句组可以对仗或对偶,有的长短句也可局部对仗或对偶,如“望/长城内外,唯馀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
6、布局分段有别
诗分律与非律。非律体中,从四言诗、骚体诗、五古、七古到杂言古风,凡较长篇章,在内容上都可相对分划为几个段落。但格律诗却不可以分段的,即便是百韵长篇排律,中间也是一气贯注而下的。
词则不同,有单片小令、双调以致三叠、四叠乃至多片之别(《九张机》9片270字,《千盅醉》长达12片360字,前后片间要另起或断开空格以明段落。
律诗八句四联间,靠内容上的起承转合相互勾连,结构紧凑无间;而双调词上下片间,则须特别避免内容上的原地踏步,要有明显的承上转折和进层深化。
7、行文句法有别
格律诗的上下句,除个别流水句须上下两句合到一起才具有完整的语法意义外,绝大多数,每一诗句便都要表达出一个较完整的概念。
而词由于长短句交错运行,计算句数方法又与诗有别,每个逗号处都算作一句,在许多词调中,那个三字句、四言句,以至五言句、六言句、七言句,从语法意义上看,话并未说完,只是较长描绘或述说过程中的一个短语,有时连续三四句以至十馀句后,才是一句完整的话。例如毛泽《沁园春》中:“望/长城内外,唯馀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欲与天公试比高。……惜/秦后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按词之计句方式,皆为7句,但若按语法分析,前后两句中的“望”与“惜”字都是主要动词作谓语,其下7句都是“望”和“惜”的“宾语”,是个长句。
把握这一特征,对于写出某个词调的韵味至关重要。它有如行云流水,可以上下勾连地充分描绘景观,可以娓娓而谈地叙述某种情节故事,可以深入坦露内心的复杂情感波澜。这类地方,切忌一句句单摆复搁,堆砌罗列,或搞得阻滞艰涩。
8、律拗概念有别
在诗律中,以常规律句为主体,凡因内容特殊需要而允许使用拗句,并按约定俗成的拗救方法加以补救。而在词律中,除继承了律句诗中的常规变格外,并不允许拗救。但却允许使用特定拗句,如:《齐天乐》、《念奴娇》)中的“二四同平” 或“二四同仄”。须知,在诗为拗,在词则为律。它恰为此调特殊韵味之所在,便不可以按律诗变格、拗救方式等同视之。
综上所述,我们从理性上把握了诗、词之异同,看到其承继点与相通处,便可用较为熟练的格律诗技法——五律、六律、七律的句式及其常规变格方法,轻车熟路地运用到词作中;但也须看到词法的特殊性,把重点功夫花到词中特殊句式、句法、韵法上,写出各调的独特风味来。
以往有种看法:切莫把词填得像诗。由此产生一种误解,认为凡是以诗律入词便为俗气,我以为,此须从诗赋本质上加以澄清。如上所述,诗、词有所异同。词承诗后,律理相通则是必然;许多词家本身也是诗家;词中本来就存在大量五言、六言、七言律句。鉴于此,按诗律处理词中的一些律句,无可非议。关键在于认清上述诗、词本质区别的八点所在。有了体式、长短句、特殊句、韵法、对偶、分片、句法、特殊句型这八个独有特色,个别律句按诗法入词,与大体何伤?
《知音诗友》董闻是教学(五十四)
知音诗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