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上,眼如繁星,良渚人有多少玉器,就有多少双眼睛,良渚的玉器在哪里出现,哪里就有良渚人的眼睛闪烁,一种渴望超越原生态自我的自由精神在眼中传播。
良渚人为什么将眼睛隽刻在玉器上?作为它的欣赏者,我们需要开支脑力,花费思想,穿透彼时温润的时光隧道,去阅读“大眼睛”烙印在玉石上的文明初创期的精神价值。
“玉眼”很大,有很多圈,如树之年轮,更像今人的近视眼镜。距今约5000年前,天目山余脉的一块谷地,有一双大眼睛在杭嘉湖平原上仰望星空,在余杭良渚一带逡巡原野。那是一双灵眼,不光在看,更在发现。于是良渚人首先发现了眼睛在第一时间里的妙用,眼睛里一定有神灵,于是他们便把眼睛隽刻在坚硬而又温润的玉石上,与神永恒。
眼睛是认识自然的开始,也是人模仿自然的前提。就在人猿相揖别的那一刻,怕是浑身长满眼睛也不够用。第一次这样看世界吗?人站起来了,抬头望天,低头瞧地,还可以将脖子扭上一扭,环顾左右而南北东西。
曾经的一双眼睛,目光忐忑在二维射程里,即便将惊异极目到地平线,恐怕距脚趾尖也不太远。人一站立起来,就抱定了要么从万物中消失,要么成为万物的尺度,自己赋予自己选择的权利,用人自己的方式,而非被自然给定的方式,去发现了一个新世界。
人站起来了,眼睛显得多么的重要。在观察中,视觉搜索了大量的信息成就了模仿,孕育了想象,制造了梦想,给心灵供给情感的养料,给思想提供理性的元素。也许这过程很漫长,但它终将人从被自然原创的兽类束缚中解放出来,一个自由的突破,将自我塑造了一个天地间独一无二的自由的人,自由是人成其人的第一个原始基因。终于明白了,人为什么那么渴望自由,是因为人生而自由。
人站起来了,人和人可以用眼神交流。那是一种心灵的感觉,是两颗心灵在自由荡漾中交流。眼睛是心灵的窗口,就这样心灵的情感从眼睛的窗口流出,在还未被“非礼勿视”体制化之前,是那么的纯净和直白。
这样的眼睛当然是给神的。神在哪里?在瞬息万变、流转不息而又触摸不到的时空里,而神的眼睛在石灵时代就藏在玉石的背后,玉则是祭神的礼器。
这件玉琮是良渚人祭祀用的“琮王”,出土于余杭反山遗址。反山在良渚文化遗址中规模最大、规格最高、玉器最多,因而引起了考古学界的许多唯物主义猜想。古书上说“玉璧祭天,玉琮礼地”,从现有的考古发掘来看,这种用玉祭天礼地的规仪,也许是良渚人的原创,玉琮上用浅浮雕和阴刻线两种技法雕刻了八个神人复合像,表明了良渚人的神性内涵极为奇特而丰满。
神人头戴大羽冠,倒梯形脸,两只长臂几乎取代了羽冠人的身体,控制着那双架在鼻子上一圈一圈放大的眼睛。两耳鸟头纹,两只利爪卧在下巴底下。天真中的威摄力,让它成为“良渚神徽”。
用文明的眼神与它凝神对视,视觉冲击力还是那双充满神性而透明的大眼睛。这件余杭瑶山遗址出土的玉牌饰,表面浮雕的是“良渚神徽”的简约版,线条简洁明朗,笑容将嘴角拉长至两耳边,鼻孔凸起如两只小圆豆,洋溢着美学的感染力,也是一种精神感染力。
精神就是精神的事儿,孟子说的不错,人与动物的区别就那么一点儿。动物也会看,那眼神绝不亚于人类,天上的鹰眼,地上的狼眼,其目光之锐利,岂不令人胆寒?可它们除了察看猎物,还能发现什么呢?那是大自然一次性给定的眼,一次性给定的看。
而人用眼睛不光发现世界,还发现了自身,自身同世界相对,但它也是自然的一部分。又通过眼睛进入自身,那返观的目光,悄然洒落在自身上,同自身的目光相碰撞。“良渚神徽”的眼睛,就是这样一双眼睛,它们被赋予了良渚人的精神期盼。
因此,比起同时代的各种图徽符号,“良渚神徽”以其眼睛早已超越了图腾动物的原始期,比如“龙凤”。“良渚神徽”驾驭着超越的清风,进入了一个原创精神的时代。精神精神,是人类独一无二的精华通过神性表现出来的心灵需求,“良渚神徽”也许是第一个对这一神性需求进行了良渚方式的叙述。
带着神意的每一笔都极为精致,表明它并非粗陋,亦非挣扎在生存线上的慌乱乞求者,而是一个系统结构和概念形式。戴着大羽冠的神人位居脑门,它是代表心灵的神灵,脑门之下凸起一双眼睛,随时与心灵互动,共同认识这个世界,发现一个适合自由生存的存在。
眼睛,让我们想起来一段神话故事,还有一个汉字。
《山海经·海外西经》里有一位大英雄,与黄帝大战,头颅被砍,滚落到常阳山谷。英雄找不到头颅,愤怒中以乳为目,以脐为口,操干戚以舞,愈战愈勇。他是刑天,没有头颅可以,但不能没有眼睛。刑天是南方炎帝的属将,于是这个崇拜眼睛的南方方国,将刑天传说成以乳为目的战神。那故事有自由的基因,在风说书中流传。
也许是一个夏日的傍晚,有一位游吟诗人来到良渚。很像《易经·系辞》里的那位包羲氏,仰观天象,俯察地法,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垂法作宪,制定规则。这一文明的法则是“良渚神徽”精神的延伸。
仓颉“双瞳四目”,是良渚神徽的族亲,追随伏羲,依据神徽造了一个“
”字。从下往上看,最下面的“心”,是心灵深处,人类从心灵深处,睁开了灵眼,用灵眼来看世界,便是《说文解字》里说的“从心从目”。眼睛上面,还有一只手,那高高举起的手,手里握着的,是石头,是棍棒,是猎物,是产品,总之,那是一只作为万物尺度的手,向苍天举起来宣告人的自由。这就是人的灵性为自然立法,灵的宪法就是神话。
良渚人,人人有玉,因为人人都有精神,哪怕是殉葬者身上也有一两件玉器。玉是神器,表明人人可以通神,在神面前人人平等。多么好呀,人人有玉,人人有精神;人人有余,人人物质丰满。精神有余,物质有余,他们可以把大量的时间用于精神生活,他们是自己的神。
有一种解释,说洪水来了,将石器时代最先进的玉文明淹没了。良渚人不得不迁徙,一支北迁与山东龙山文化融合,商代青铜纹样直接来源于良渚神徽那美的启迪;与东北红山文化发生了联系,红山文化遗址出土了一件玉牌饰,虽然精神标准已经下滑,但多少保持了良渚风格。一支向西或西南迁徙,经过江西到达广东沿海。在江西落地生根,过了2000年进入吴城新干大洋洲青铜时代,大眼睛在文明的载体发生转变之际,被火热的青铜液体凝固为“臣”字目。
这样的眼睛还有精神内涵吗?还是心灵的窗口吗?
作者为学者伉俪,曾合著《文化的江山——重读中国史》,《通往立宪之路——告别晚清的近代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