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守永
甲午秋月,马未都先生受邀给在国家行政学院学习的学员做有关艺术品鉴定与收藏的讲座。我作为学员在课尾互动时递出了几个问题,随后据他的回答记录及有关资料整理出此文。
马未都先生从20世纪八十年代就开始收藏中国古代艺术品,藏品包括陶瓷、古家具、玉器、漆器、金属器等,创办了中国当代第一家私立的观复博物馆。在央视《百家讲坛》作主讲,把他推向了收藏界名人的位置。许多人爱听他讲,是因为他见多识广故事多,有实战有理论听着服气,善表达会调侃生动有趣。他出名了,各种非议批评也常常见诸媒体。但他坦然面对,并笑称“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出现真正的批评者”。他的自我定位是“一条在社会里游走的鱼”,潜台词是:适应社会。我想,没接触过他的人,如果要真实地了解他,最好是听他讲无关收藏的话题。比如,他回答凤凰网《非常道》栏目的访谈时,就能看到他的真性情和真见识。说他当年办博物馆的初衷,马未都直言不讳地表示不是为了钱,而是为了虚荣和炫耀:“都是炫技,但是我觉得文化一样可以炫耀,其实没有什么不好的,你有能力就是炫耀,我就说炫技,每个人如果有能力在文化上都可以炫耀。”他的深层愿望是,把自己的观复博物馆看作是收藏界的希望小学,他说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带动国内的文物收藏,也希望自己能在有生之年摸索出一条让博物馆永续长生的道路。自己一死,博物馆也死了,这是他最不愿看到的。
他批评当下城市文化的典型特征就是“没文化”,道出了当今每个有思想有历史感的文化人的痛楚:“我觉得我们今天的城市文化首先的标志是建筑,但今天的建筑有多少是带文化符号的?可能都没有这么想过。”他分析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和我们的某些劣根性有关,比如“对文化的破坏存有快感”:“破坏前人的文化成果特别坦然,不用说今天,历史上就是那样,一代一代的人破坏前人的文化成果,蔑视前人的文化成就。”
谈文化也有着马未都式的深刻。他说,中国人不太会享受文化的乐趣,反而当下社会特别盛行的一种“醋意”文化,很多人都抱着“醋意”心态来看待文化事件。而在他看来,所有的生理乐趣都有体力不支的时候,只有文化的乐趣才能享受到人生的最后一刻。
马未都的确是当代艺术收藏繁荣生动的一个象征。我注意到,讲堂上学员都被他抑扬顿挫而滔滔不绝、总是用历史数据说话却风趣幽默不断的表达吸引。怎么看待今天的潘家园?怎么看待他似乎涉足相对不多的中国书画收藏?以下是马位都先生冷峻而尖刻、但未必严谨正确的一家之言——
当代艺术:标准丢失后的产物
你问当代一些抽象的和丑的艺术品反映了什么? 看当代艺术,要看到这是艺术标准丢失的结果。自打第一个原始人类往岩上画,就有了绘画艺术的标准,且基本是恒定的。这个标准是什么呢?就是看谁画得像,画得像这是标准。结果到19世纪20年代的时候,法国有一个叫达盖尔的艺术家发明了摄影术——其实是不是他发明的不清楚,但是法国国家科学院认定是他发明的,从那以后,以画肖像画为生的达盖尔在他发明了摄影以后就有了新的生意。那个摄影当然很慢,得把这人脑袋给固定住不能晃动,一晃图像就会虚了。曝光时长能达20分钟,然后照出来的照片卖钱。
在十九世纪下半叶到二十世纪上半叶,欧洲有钱人家里都以挂一个大照片为荣,这个时候以客观真实反映创作对象、以像与不像为终极目标的艺术标准丢了。丢了以后出现了印象派、野兽派、达达主义、立体主义,所有现代派的任何风格,你一查全是十九世纪下半叶开始出现的,为什么呢?标准没了。这就要设一个新标准。设标准的有谁呢?莫奈,印象派,印象是什么呢?模里模糊,你看它印象派的东西全是模糊的,为什么?我印象就是模糊的,不是清晰的。毕加索,立体主义,毕加索立体主义画人的那脸都是乱七八糟的,没人敢说,因为你不懂。就是英国女王敢说,英国女王看毕加索的展览,看了半天说“我想问问你,我实在看不清他脸冲哪边”。他脸本来就是这么冲的,哪边都冲,那叫立体主义。
当这个标准被确认了以后,这类艺术品就产生了市场价值。最近有一幅画,画名叫《无题》,由现年84岁的纽约艺术家雷曼于1961年创作的,是一幅几乎完全空白的一尺多见方的油画,有质感的白色颜料上,带有一点蓝色和绿色的痕迹。雷曼的作品是追求极简主义与概念艺术风格。常人看来,就是一张白纸,但要拍卖一亿多人民币。所有人说我也会,你会画也没用,你那白纸擦屁股都没人用,人家那叫创造了一个概念,这个概念一旦输出被人确认就有价值了。现在当代的很多艺术,大家在创造概念和标准的时候没招了,就开始做我认为很脏的事,乱七八糟的创作就会出现。这是你不理解的。
当代艺术必须要有时间的跨度来检验,毕加索在前面,莫奈这些人已经过了一百多年,剩下的人就这点了。我们今天所有的艺术家过一百年,二百年,乃至五百万以后能剩多少,剩不了多少,大部分都是垃圾。
逛潘家园:以不变应万变
问到潘家园对初学收藏的人还是可去之地吗?我的回答是潘家园太是可去之地了,你不去潘家园你怎么能够上当呢?
去潘家园是这样,你要以不变应万变。你以一个买新东西的心态,把握它的实物的本质的价值。历史只是附加价值。一只碗能值多钱?这碗我要吃饭超过30块钱我就不买它了,当你花3万块钱买这个碗的时候,剩下的钱全叫历史附加价值,你把附加价值全去掉,你直接看它,你是按照这个价值买的,那你吃不了大亏,还显得你很奢侈。到潘家园买一个大青花碗花200块,回家你一吃饭邻居一来说你怎么那么有钱,你拿什么碗吃饭呢?!既花得起钱,又有文化也体面。所以要保持一个良好的心态,你没有本事你就要退到那个基位上去。
如果你有本事你就去看,我觉得从技术层面一个人学会到像我这样也挺难的。我们是有一个极好的时代,我看到了所有的过程,改革开放三十多年,艺术品发展的每个过程都很清晰。就有点像什么呢,比如我邻家的女孩从5岁到40岁,她变成什么样我都认得。如果她5岁就离开,40岁再回来,别说40岁,她15岁回来我就不认识了,这个道理就是过程我全知道。所以今天有些人说有好东西,你用不着拿给我看,你电话一说我就知道是什么了,因为我知道的信息过多。但是这个技术可以去学,但是不需要去依赖它,尤其是在座的到这个岁数最好别弄这个事了。
中国书画:价值在于自娱自乐
关于中国书画的认知是这样的,我比较强调内心感受。前两年我替范曾先生说一过句话——我其实跟他认识很多年,但是没什么交往,就是认识,人家攻击他说他是流水线,你们都知道这个公案,后来他还打官司。然后他就死不承认这个流水线,我上来就说——我是在电视采访公开说的,我说国画就是流水线,齐白石画一辈子鱼虾,徐悲鸿一辈子画马,那不是流水线是什么,他给谁画都是这个东西。因为国画追求的东西叫笔墨,当年徐邦达先生到欧洲去看油画,老头逗着呢,90多岁,对着油画调侃:“这一点笔墨也没有啊。”人家不追求笔墨。写毛笔字的人都知道,咱们在座的我不知道有没有人画画写毛笔字的,你毛笔字写得再好你也不能写得一模一样,你每次写完都会说这个字写好了那个字没写好,它是一种感受。画画也是这样,这张画得好不好,那张画得可能差一点,它表达的是内心的感受,是一种自娱自乐。我们中国的绘画从历史上就不承担社会责任,就画花鸟鱼虫。承担社会责任的是唐诗,它既有“床前明月光”那种怡情小调,也有“车辚辚马萧萧”的那种鸿篇巨制。安史之乱以后当时在世的诗人几乎都写了这种政治诗,为什么?他承担社会责任。
我们今天看不到,如果唐朝的诗人都画了安史之乱,高头大卷,一打开100米,一年安史之乱的状况,这不是国宝是什么?我们现在撑死了拿一个《清明上河图》,不承担社会责任。为什么不承担社会责任?就是因为中国人在历史上的政治压力都特别大,会有逃避。中国人怎么画画?比如观瀑图,旁边一个画家说我也画一幅,图上有人拄一个拐棍,叫《策杖观瀑图》;再来一个画家画的人旁边沏壶茶,叫《品茗观瀑图》;旁边有棵松树,叫《听松观瀑图》,全是一样,一个意思。
中国画本身在世界绘画史上排行偏低,西方绘画大家都有机会出国看看卢浮宫,看看西方的大艺术,你去看那画一去你就震惊,为什么?两大主题,第一宗教,第二战争,宗教、战争是政治的最高表现形式,我们的油米柴盐都是政治的最低表现形式。我们重要的一幅国宝级的绘画叫《清明上河图》,画的是市井,是政治的最低表现形式。所以中国画在世界绘画史上的排名在日本浮世绘之下,就是这个原因,就是它不承担责任。所以,中国书画作为自娱自乐的内容特别好,用来修身养性特别好。
中国书画的收藏在未来,有价值的东西一定会留下来。但是今天写字画画的人太多,你怎么能找到最有价值的很关键。我觉得很大程度上是运气,根本不是眼力。——我等于没回答,因为问得比较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