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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1188年,63岁的陆游辞官回到山阴乡下。
但他依然闲不住,一边读书耕作,一边行医乡里,采药、种药、合药,每天忙忙碌碌。
到了秋天,每次上山采药,他都要翻过山头看看对面山坳里那一片野雏菊开了没有。
又是一个清晨,陆游早早起身上山,还未翻过山坡,便觉清香袭人。他快走几步,攀到山顶平坦处,举目望去:
只见成片的雏菊竞相绽放。白色、黄色、紫色,一株株在晨曦与微风中摇曳生姿,将山坳连成一片花海。
陆游立在山坡上痴痴地望着,沟壑纵横的脸上,欣喜与惆怅夹杂。
02:
不知过了多久,雏菊丛中闪出一个年轻女子的身影。她立在花开最盛处,向着身后一位青年男子频频招手:
“务观,务观,快来呀,这边的花儿开得最好~”
青年男子笑意盈盈,一边向着女子走来,一边举起手中布袋:
“婉妹,采了很多啦,够做两个枕头啦!”
等到两人走近,女子明媚一笑,低声娇嗔:
“不够,我要做三个。”
男子一愣:
“三个?为什么?”
女子一时又羞又恼,一记粉锤落在男子胸前,跌脚道:
“哎呀,真傻,不跟你说了。”
男子顿时了然,却故意正色道:
“哈,可不是嘛,我若不傻……怎么会喜欢你这个机灵鬼!”
说完,他猛然将布袋扔在身后,双手故作夸张地挠向女子两腋,女子亦故作惊呼,边跑边躲,两人在雏菊丛中追逐嬉闹,欢声笑语荡彻山谷……
立在山坡的陆游,回想着43年前的一幕幕,微微含笑中两行浊泪划落脸颊。
03:
这天他比平常更晚回家。
随身背篓装满雏菊,望着夫人略感诧异的眼神,陆游轻轻说了句:
“晾干给孙儿们缝菊花枕吧。”
说完便转入书斋,晚饭也不再出来。
夫人端来茶水汤饭,却发现他早已在书斋卧榻合衣而睡,书桌上还凌乱铺展着一笺墨色未干的诗稿:
采得黄花作枕囊,曲屏深幌闷幽香。
唤回四十三年梦,灯暗无人说断肠!
少日曾题菊枕诗,囊编残稿锁蛛丝。
人间万事消磨尽,只有清香似旧时!
——《余年二十时尝作菊缝枕诗,颇传于人,今秋偶复采缝菊枕囊,凄然有感》
夫人轻轻叹了口气:
“这是又想起她了。”
叹罢,将茶盘放下,回身轻轻帮陆游盖上一袭秋被,摇了摇头,悄然退出。
04:
这一夜,陆游又在梦中回到了19岁。
这年秋天他在家乡参加州试一举高中,于冬末来到京城临安等候礼部会试,暂住舅舅唐仲俊家。
在这里,他和儿时青梅竹马的表妹唐婉再次碰面。
一别数载,当年两小无猜,携同玩耍的小表妹已出落成蛾眉横翠,粉面含春的窈窕淑女。
乍见之下,陆游不禁呆住了。
还是热情大方的唐婉连喊几声表哥,才把陆游从儿时思绪中拉回。
这之后陆游潜心备考,白天累了,晚上倦了,总有表妹贴心差家中侍人送来茶汤点心。每次表妹外出,更不忘给表哥捎带各色临安小吃。
唐婉自幼聪慧,颇识诗书。闲暇时刻,表兄妹便也常常一起纵谈诗词歌赋。
他们发现,两人还像小时候一样,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
唯一不同的是,两颗心比从前越靠越近。
05:
转眼冬去春来,元宵佳节到了。
这几乎是一年中临安城最繁华热闹的日子。
陆游和舅舅一家一同外出观灯,一路上但见深坊小巷,绣额珠帘,宝马香车,竞夸华丽。更有公子王孙,佳人倩女,遍地游赏,好不热闹!
一行人在熙熙攘攘的灯市中穿梭赏看,目不暇接。忽而陆游发现一家人竟被人群冲散,身边只剩表妹,全无舅父舅母身影。
很快,唐婉也察觉到了。
二人对望,浅浅一笑。
此时,一阵夜风袭来,正月晚间仍十分清冷,唐婉不由缩了缩身子。陆游数次抬起胳膊想拥起表妹为其遮寒,几番纠结,还是放下了。
夜深,人群渐次散去,陆游终于鼓起勇气:
“婉妹,冷吗?”
“嗯,有一点。”
“那……我帮你暖手吧。”
说完,陆游轻轻牵起唐婉的指尖。怕表妹会拒绝,他心中慌乱,另一只手忙指向夜空中的烟花:
“快看,好美的烟花。”
接下来,他觉得肩头一沉,唐婉偎了过来,把手挪向他的掌心:
“是啊,真美。”
06:
接下来的春试,陆游落榜了。
还年轻,又刚刚收获了爱情,陆游没有太失落。
姑舅表亲加之青梅竹马,在双方亲人的祝福下,他们顺理成章地成婚了。
婚后,二人甜蜜依恋更胜从前,一起游遍了山阴的山山水水。
春天他们到沈园赏花:
香穿客袖梅花在,绿蘸寺桥春水生。
夏天他们去镜湖泛波:
三更画船穿藕花,花为四壁船为家。
不须更踏花底藕,但嗅花香已无酒。
花深不见画船行,天风空吹白纻声。
双桨归来弄湖水,往往湖边人已起。
有时玩到更深夜静,便索性不归,投宿于渔村人家:
禹会桥边最清绝, 忆曾深夜扣渔扉。
系船禹庙醉如泥, 投向渔家月向低。
秋天他们采菊做枕,冬天他们踏雪寻梅……
山阴城里处处留下他们嬉戏的痕迹,沈园的花草树木都听过他们的情话。
一切是如此美好。
情投意合,心心相印的两个年轻人,丝毫没有察觉到不幸已在悄然逼近。
07:
不幸的缘由在于,陆游的双亲对唐婉越来越不满。
原因无他:只因他们太恩爱。
在古代,夫妻之间的最高境界是相敬如宾。即使彼此钟情,也必须低调,不能张扬,更不可公开示爱。
因为在当时,家族利益为公,夫妻之爱为私,私情太甚就会以私害公,影响家族团结。而对外展现私情,则会让人觉得儿女情长,英雄气短,有失男子气概。
比如汉代的张敞,就曾因“为妇画眉”而成为整个长安城的笑话。
《世说新语》中也记载过一个叫荀奉倩的人,因妻子高烧不退,冒着冬日严寒跑到庭院将身体冷却,而后贴着妻子为其降温。如此夫妻情深之举却是“获讥于世”。
在当时的儒家伦理中,男子必须志在四方,追求功名,不可过于恋家或沉迷儿女私情。如初唐诗人骆宾王曾说:
但使封侯龙额贵,讵随中妇凤楼寒。
男儿就该从军出征,以求功业,怎么可以守着妻子,留在凤楼上呢?
边塞诗人岑参说得更直白:
男儿何必恋妻子,莫向江村老却人。
陆游中年到南郑从军时也曾说:
平生万里心,执戈王前驱。
战死士所有,耻复守妻孥。
08:
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陆游和唐婉的爱就显得太炽热,太无所顾忌了。
除了前述的恩爱之举,他们还不时有闺房唱吟的私密之作流出,为人所津津乐道:
余年二十时尝作菊缝枕诗,颇传于人。(此诗今已不可考)
陆家乃当地的高门望族,世代书香,其父又是知名的爱国抗金志士,家风甚严,对陆游婚后如此恩爱张扬绝不可能等闲视之。
偏偏两个年轻人耳鬓厮磨,诗酒缠绵下又不免懈怠了学业,以致陆游婚后两年都未赴京科考,终于惹恼了父母双亲。
沉溺私情、惰于科考,婚后无子……
数罪并罚之下,陆母执意让陆游休妻。
一边是母命难违,一边是难舍爱妻,左右为难的陆游只好表面应承着父母,背地却偷偷在外租了宅子安置唐婉,以期金屋藏娇,再图转机。
年轻冲动的诗人,完全没想到这样只会加速母亲与唐婉决裂。
果不其然,后来陆母知悉,对此欺瞒行为震怒,逼迫之意更甚。
在那个孝道大过天的年代,陆游终究没能违逆父母,一对爱侣就此劳燕分飞。
此后,陆游在父母安排下另娶王氏;唐琬亦再嫁于皇室宗亲赵士程。
09:
五年后,三月十五日,山阴人固定的游园踏青日。
27岁的陆游孤身来到沈园。这里一如往年春时,花团锦簇,游人如织。
不同的是,自己身边再也没有了知心深爱的赏花人。
五年了,自己已是两个孩子的父亲,她呢?过得可好?
还会不会时常像个小女孩般调皮玩闹,赵士程待她又能否如自己昔日般温存体让?
……
在历历往事的追索中,陆游落寞萦怀地随着人流漫漫而行,不期却在廊檐拐角处与一男子迎面相撞。
陆游慌忙致歉,抬起头,却见对面男子潇洒儒雅,风度不凡,身旁更携一位风姿绰约,清雅动人的俏女子。
陆游一下怔住了——
眼前那盈盈而立,略显消瘦的女子不正是自己五年来追怀无尽的表妹唐婉吗?!
一时间,他只觉酸甜苦辣涌上心头,万语千言梗在喉间。
唐婉再见陆游亦是悲欣交集,半晌,方低低唤了句:
“表哥……”
见此情形,赵士程忙打破尴尬:
“久闻陆兄诗名,不期在此相逢。恰好我们携了酒菜,如若不嫌,可愿赏脸一起到亭下把酒赏春?”
闻听此语,陆游方知失态,忙将目光从唐婉身上移开,并极力压抑着内心的起伏:
“哪里,还是…不扰二位雅兴了。”
双方就此别过,赵士程搀着唐婉款步离去。
陆游则呆立原地,如在梦中。
许久,背后传来声音:
“陆相公,陆相公……”
连喊数声,陆游才反应过来,转身见一家僮模样的少年,手持托盘,送来几道精致酒菜。
“我家赵相公和夫人相送,您慢用。”
陆游接过一看,都是唐婉的拿手菜,黄藤酒更是从前二人出游助兴的最爱。
转到幽静处,陆游花中独酌,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儿时的两小无猜,年少重逢的惊喜悸动,步入爱河的甜蜜依恋,被迫分离的肝肠寸断;一时纷纭而来……
他忍不住踉跄起身,行至一面粉墙下,醉意朦胧中和泪挥写,千般痛,万般恨都在笔舞龙蛇中悉数倾出:
钗头凤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
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
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
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
莫、莫、莫!
10:
很快,这首词就传遍整个山阴,一时满城风雨。
唐婉情伤难抑,就此一病不起。
那些用尽全力才克制住的爱意、思念,遗憾,再也藏不住了。
生命的最后,她和了一首词: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
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
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
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
瞒,瞒,瞒!
对不起,赵士程,这对你并不公平。
可爱情又哪有公不公平,每个人都是身不由己。
表哥啊,如果一切重来,你还会放手吗?
可惜,我已等不到答案……
此后,唐婉病逝,赵士程终身未再续弦。
而陆游也只能深埋痛苦,将所有的生命能量注入抗金复国的男儿之志中。
可惜,在偏安一隅的南宋朝廷下,他宦海沉浮几十年,却从未得到报国杀敌的真正机会。
转眼,英雄已白头。
11:
晚年,功业成空,退老山林的陆游,对唐婉的追思怀念更甚从前。
他常登禹寺,游沈园,泛镜湖,追寻爱人昔日芳踪,每入城必登楼眺望,不能胜情。
六十七岁他再至沈园,发现园林已几易其主,园壁残破,当年醉题的那首《钗头凤》已被园主镌刻于石,触景生情,感慨万端:
枫叶初丹槲叶黄,河阳愁鬓怯新霜。
林亭感旧空回首,泉路凭谁说断肠?
坏壁醉题尘漠漠,断云幽梦事茫茫。
年来妄念消除尽,回向禅龛一炷香!
——《禹迹寺南有沈氏小园,四十年前尝题小阕壁间,偶复一到,而园已三易主,刻小阕于石,读之怅然》
为了所谓的家国大业,男儿功名,放弃一生挚爱,真的值得吗?
如果人生重来,自己还会屈从母命吗?
人至暮年,万事成空,我才知道什么对自己是最宝贵。
可惜,唯一能够把握的却偏偏放了手……
七十五岁时,陆游住在沈园附近。春日,他再临故地,写下动人的《沈园》二首: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飞绵。
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已是傍晚时分,斜阳暗淡,画角悲吟。
诗人在园内躅躅独行,竭力搜寻着往事印记。
可惜世事变迁,池台楼阁已然非复旧貌,只有桥下春水绿波如故,四十年前佳人曾在此凭栏临照,留下翩若惊鸿的丰姿倩影……
81岁,已入耄耋之年的他还曾梦游沈园,写下了《十二月二日夜梦游沈氏园亭二首》:
路近城南已怕行,沈家园里更伤情。
香穿客袖梅花在,绿蘸寺桥春水生。
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
玉骨久成泉下土,墨痕犹锁壁间尘。
82岁,又作《城南》,抒发人间孤鹤的凄楚之情:
城南亭榭锁闲坊,孤鹤归来只自伤。
尘渍苔侵数行墨,尔来谁为拂颓墙?
84岁,在儿孙的搀扶下,他最后一次颤颤巍巍来到沈园,为这份痴缠一生的悲情苦恋写下最后的挽歌:
沈家园里花如锦, 半是当年识放翁。
也信美人终作土, 不堪幽梦太匆匆。
六十年的爱意与思念,六十年的伤痛与愧疚,在生命行将就木的最后时光依然无法释怀和愈合……
张爱玲曾说:不多的一点回忆,将来是要装在水晶瓶里双手捧着看的。
对陆游来说,和唐琬的真情挚爱就是这个水晶瓶里最为恒久d哦那个人的光芒。
次年,85岁的陆游带着“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的家国遗恨,也带着终于要与唐婉天国重逢的欣慰憧憬走到了生命的终点。
虚费失光作闲事,人间信有白头痴。
12:
故事讲完了,最后闲评几句。
从去年秋天写了陆游的人物小传,就一直有读者催更他和唐婉的爱情悲歌。
迟迟未能下笔,是因为我对陆游失唐婉一直心怀怨念。
但在准备这篇文章,查阅各种资料,设身体会陆游处境的过程中,我觉得自己慢慢释然了。
陆唐的爱情之殇是个体悲剧,却也更是时代悲剧。我们无法强求古人作出超越时代的壮举。
对父母的强行拆散,陆游的应对固然缺乏理智与成熟,但试问,谁又没年轻过?谁又没有过懦弱的时刻?
这些,我都谅解了。
可即便如此,仍有一处,我无法予以认同或共情。
那就是——千不该,万不该,他不该公开题写千古情作《钗头凤》。
男再婚,女再嫁啊!
如此公开地向一个有夫之妇吐露心曲,大抒痴恋悔恨之情,任由世人窥私评探——
请问这让唐婉和赵士程如何自处?又将自己现任妻子置于何地?
唐婉再嫁后,明明已过上平静安稳的生活,为何此词一出即郁郁而终?
只图自己一时的情感宣泄,便毫无顾忌地将另外三人推到吃瓜群众的悠悠之口下,蒙受终生无法摆脱的舆论伤害。
真的,太自我了。
给不了天长地久,又做不到一别两宽,陆大哥,您到底是要闹哪样?!
无此绝等伤心事,亦无此绝等伤心之诗。就百年论,谁愿有此事?就千秋论,不可无此诗。
在我看来,如果没有这些诗,可以让唐婉慢慢淡却旧情,安然度过余生,或许不写也罢——
放手,不打扰,是给那个依然深爱,却注定无法相守的人最后、也是最好的爱与祝福。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