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时间:2010-2019年
故事地点:南昌、北京
1.
认识江遥是在2010年。这年《穿越火线》盛行,我在游戏中成立了自己的战队,纳入了一些队员,其中就有江遥。
我家在南昌,江遥在北京,相隔一千多里。因为一个服务器,我们成了朋友。只是那时我们都不会想到,这段感情会穿越网络,穿越半个中国,穿越近十年的时光,和对方的灵魂轻轻相握。
除了江遥,我在游戏里还有一个好友,叫小强,是个乐观的小胖,整天嘻嘻哈哈。我们三个都是十三四岁的光景,我稍大他们一些,自然成了两人的大哥。
那时我在离家不远的地方读初中。父亲下班晚,晚上九点之前,我可以肆意消遣。每天放学到家,我在三人的聊天群里呼朋唤友,江遥和小强总能及时回应。
线上,我们三人并肩同行。江遥喜欢玩狙击,枪法惊艳;小强是个“冲冲冲”的莽夫;我最菜,脾气最臭,稍有不如意就爆粗口,小强是我的死忠,见不得我吃亏,每次骂战必定上前助拳,最后被双双请离。
江遥是最安静的,像只猫一样。我和小强嬉笑怒骂,她在一旁不声不响,偶尔发一组省略号表示无语。我在QQ上找她聊天,闲扯一些杂乱无章的东西,说外面下雨了,稀稀啦啦的,你呢?她说外面是个晴天,一朵云彩也没有。
我坚持每天尬聊,从音乐到电影,把自己的心头好一股脑地分享给她,渐渐找到一些共同话题。除了游戏,我们还共同喜欢周杰伦和美剧,这让我如获至宝,也开始对屏幕后面的人产生幻想。她说她起水痘,我就想到一个额头上有痘痘的少女;她说她从小学钢琴,我就想她唱歌一定很动听,像王菲那样。
我们约定,有机会听一听她弹的琴。这个约定在我看来只是随口一提,我根本没有勇气拨通电话。虽然我在游戏里飞扬跋扈,在QQ上侃东侃西,但在现实中,我是个不折不扣的怂人。
这天周末,我还赖在床上,手机铃声响起,来电号码归属地是北京。我拿着手机不知所措,蹑手蹑脚地站在床上,我说:“喂喂,怎么了,喂喂。”
“是你吗?”
“喂喂,是我,怎么了?”我干咳几声,被口水呛到,开始猛烈地咳嗽,她在那头噗哧笑了,说:“我练琴呢,在弹《婚礼进行曲》,弹给你听吧。”
我说:“好,这个我在电视上听过,调调是这样的,噔噔噔噔……”
“对,就是这个,”她打断我,“我开始弹了。”
一首曲子下来,我一个音也没听进去,我脑子里翻滚着刚刚的对话,反复琢磨。我想她的声音确实好听,跟我想象中一样;我想刚才自己的表现真丢人,竟然搞砸了第一次通话。
躺在被子中,我开始了对江遥的幻想,把所有女孩能拥有的美好都贴在了这个幻象上。结束后,一股罪恶感涌上我的嗓子眼,我觉得自己背叛了我们的友谊。
那以后,我偶尔会跟江遥通话,接通了也不知道说什么,就说上线一起打游戏。小强知道了,戏谑地称呼江遥“嫂子”,弄得我们很尴尬。
我不曾想过后来会怎样,那太遥远了。我们能够同时活跃在线上,已经足够。我满足于这份陪伴。
那时江遥因为水痘休学在家;小强学习很差,计划读完初中去学一门手艺;我的成绩也跟重点高中近乎绝缘。我们三人抽离出游戏后,都身处同一片巨大的迷雾之中。
日子一天天过,我们被时间裹挟着向远方行进,直到《穿越火线》没落,新一代网游兴起。我选择加入《英雄联盟》。小强说自己不适合这类游戏,他记不住每一个英雄的属性和技能。江遥要返回校园。
我们第一次迎来分离。
2.
升入高中没多久,我因为一些琐事退学了。
退学后,我在一家工厂做小工,跟人打架,又跑去洗浴中心做应侍,工作是给客人拿鞋。日子寂寞得就像湖心的叶子。
一个值班的夜里,我又想起了江遥,这位素未谋面却又无话不说的老朋友,我已经有近一年的时间没和她打过招呼。
三言两语,我们又有了联络。她告诉我,她在班级里比身边同学都大,没有谈得来的朋友,但好在学习还不错。我为她感到高兴。
“你呢,最近怎么样?”
“还行吧,也就那样。”我没法再多说一句自身的情况,也不愿意让她知道,那个曾经在游戏里雄姿英发的少年,已经成了对客人唯唯诺诺的服务员,一种难以描述的情绪淹没了我,让我不知所措。
没多久,我辞去了洗浴中心的工作,做起了房地产。这一年我未满18周岁,对领导开会时激昂的陈词深信不疑。他说我们一年能挣十万,我就相信自己一年能挣二十万,他说我们两年能买宝马,我就相信自己至少能开上奔驰。
我觉得自己离江遥越来越近,至少这是我在做服务生时不敢想的。我宁愿活在一个有她的梦里。
我拍了一张身着西装的照片给江遥,作为交换,她发来一张自拍照。照片上她扎着马尾,皮肤白得发光,像片雪花一样纯洁。
我向她描绘我的工作,说做得好一年就能买一台奔驰,她说奔驰太老气了,为什么不买奥迪呢?我说可以考虑。
这夜,雨声哗哗啦啦,我坐在售楼处里等雨停。雨总也不停,我就和江遥聊了一整夜。第二天,SIM卡上欠了高额账单,我无力偿还,只能作废掉了。
那段日子我的手机经常处于欠费状态,长途加漫游,六毛钱一分钟,我有些吃不消。所幸公司有座机,等同事都走完了,我抱住电话就打,把套餐的内容都打空了,就再换一台机器。后来QQ推出了语音通话,这多少改善了我的通信
支出。
我和江遥通话的频率更高了,有时闲来无事,我们能聊上十几个小时。
一天夜里,已经很晚了,我听到手机铃声响起,是江遥打来的。电话那头的江遥抽噎不停,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
“我跟家里吵架跑出来了,”江遥说,“我在小区的楼道里,他们现在就在外面找我,你听,你听见没,他们在喊我的名字。”她的哭诉让我焦急,但我什么也做不了,我只能安抚她:“没事的,回家去吧,他们该着急了。”
“我不回去,小南昌,我去南昌找你吧。”小南昌是她给我起的外号,灵感大概来自小沈阳。我没有回答,也不知道该如何表达,只能反反复复地说:“快回家吧,快回家。”
我到现在也没弄清她究竟为何出走。那天夜里,我辗转反侧,做了很奇怪的一个梦,我梦见江遥穿着婚纱向我款款走来,镜头一转,才发现自己站在离她很远的地方,两个人急破了脑袋,怎么也走不到对方面前。醒来,我浑身湿潮
,隆冬腊月的夜里竟然发了一场大汗。
3.
年少不懂事,我和江遥兜兜转转,常因为一件小事和对方置气,动辄半年互不搭理。有时候一把狼人杀打输了,也会大动干戈。
一次,我在网上看到亚里士多德的死因,那个说法是他无法理解潮汐,越想越气,就跳海自杀。我转述给江遥听,她说:“你玩游戏认真的样子也像无法理解潮汐的亚里士多德。”
我们了解彼此,清楚对方的每个心思。尽管反复分开,却从不担心失去联络。我记得她每一种联系方式,它们成了我生命中的印记。
后来我又换了工作,做全国各地的业务,花300块买了一个公文包,拎着满处跑。我的业务都在南方,几乎不去北方,但我总幻想能去北方,那样我就有机会当面见一见江遥。
一天,我在福建徒步走在一条鲜有车辆的小路上,天边的云彩低低地挂在头顶,绿草地接连苍苍的山脉。我找到一片云,是心形的,拍下来发给江遥。江遥没说什么,我心里一阵失落。
有几次我企图通过暗示让江遥明白我的心意,但江遥对此视而不见。我对我们的友情十分肯定,确信它比世间万物都要牢靠,但对它能否变成爱情这点却深深怀疑。
在我看来,一旦友情变成了爱情,它就失去了原有的韧性,变得一掰就折。并且,跟浑身闪光的江遥相比,我只是一个落魄的辍学青年。
觉得和江遥没可能,我潦草地谈过几段恋爱,无果。江遥忙于她的学业,一直单身。我们的生活就像两条直线。
2017年冬天,在外浪荡了一阵,我又折回家乡,在市区找到一份工作,收入只够吃喝,但闲暇的时间很多。那时江遥也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大学,她的时间变多,我们的联系频率又慢慢提高。
大学就像一道沟壑,越过了它,我们的话题也变得更开放,有时会聊到禁忌的电影,关系开始发生转变。
一个夜晚,我和江遥聊到凌晨,快要睡了,她突然说:“等我考上研了,要是我们那时都单身,就在一起吧。”
我说当然好了。事实上,和江遥定下了“在一起”的约定没多久,她先捅破了这层窗户纸,我后来再表白,就自然而然确定了关系。
我辞掉工作,给自己放了一个假,决定去北京见这个未曾谋面的恋人一面。
四月份,北方的寒流还没走,我在酒店等江遥放学。
中午,我在楼下见到了这位相识八年的老朋友。我说:“上楼说吧,我有好多话,慢慢说。”
电梯里,我和江遥一人站在一个角,都没有说话。出了电梯,江遥问我房间在哪边,我指了指,她就在前面大步流星地走。她走路的样子忽高忽低,像个兔子。后来我才明白,那是因为顺拐,她当时想必很紧张。
房间里,我坐在床上,江遥坐在桌子后面,托着下巴,像个等待受审的犯人。我问:“你就这样跟我上楼了,不怕我对你有什么非分之想吗?”
“我们都认识这么久了,我了解你,你肯定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江遥说,“对吧?”
那天我和江遥说了许多话,从相识到相见,连带一些细枝末节,都被我们回忆了一遍。
江遥说:“你知道我休学那段时间每天都做什么吗?”
“做什么?”
“除了打游戏,就是等你回家。”
“那时候我们肯定想不到,有天会坐在一个房间里这样说话。”
她接着说:“你总有这样那样的感情,女朋友换了又换,好像从来没有在意过我,我也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有时候我觉得,这对我很不公平。”
原来我们一直都在误会对方。其实她一开始就喜欢我,只是自尊心强,等我更进一步,我却一直没勇气表白。
4.
短暂的会面后,我和江遥又分隔两地。但确定关系后,现实的问题不再是小小的聊天框能够承载的现实。
生江瑶的时候,她父亲已年过四十。父母年纪都大了,江瑶不愿嫁那么远,她说“要么你就来北方”。只说了一个“要么”,我以为有两个解决方案,实际上是一个。
五月时,我在网上看到有地方在征稿,投过去,竟然赚到了万把块钱。我开始怀疑之前的工作都干错了方向,原来我应该是个作家。
我和江遥通报了一声,辞掉工作,决心大干一场。我回到家里写作,刚开始我觉得自己是个作家,后来觉得是自由撰稿人,再后来发现基本就是个写手;最后灵感枯竭,我每天躺在床上抽大量的烟,烟头塞得烟灰缸鼓鼓囊囊,屋子
里像是人间仙境。
这段日子我每天夜里三点睡觉,睡到十一点。睡醒了就到河边钓鱼。阳历十一月的时候,天逐渐冷了,我不再去河边钓鱼,转而在家打起游戏。
江遥准备读研,在我苦闷的同时,和她的嫌隙也越来越大。我们从无话不谈到开始争执,她觉得我不够上进,在我身上看不到未来,我无言以对。
2018年年底,江遥的父亲旧疾复发住进医院,每日开销近万元。
江遥一家为了治病忙前忙后,很快掏空了家产。我得知消息后,提出想要去医院探望叔叔,江遥拒绝了。她说:“你现在连个正经的工作也没有,我如何向父母介绍你呢?”
我问她:“你父母知道我吗?”她说:“知道,一直都知道,但不知道我们的关系。”
江遥因为父亲的状况高度紧张,学习也跟着一落千丈,我没有能力给她经济上的支持,在电话里的安抚也愈发显得苍白。相隔千里,我甚至没有办法给她一个拥抱,告诉她别害怕。江遥第一次跟我提出了分手。
我想挽留。当我赶到北京时,江遥突然翻了脸:“有什么意义呢?我在电话里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们之间没机会了,你懂吗?”
我说就想看望一下叔叔,到了医院,把钱放下就走,就以朋友的身份。江遥妥协了,答应见我最后一面,吃个散伙饭。
我在一家火锅店和江遥见了面。这是我们见的第五次面。江遥裹得很严实,从围巾里露出两只眼来,黑发倾泄在两肩,像一尊雕塑。
我和江遥面对面坐着,火锅蒸腾的雾气缭绕在我们之间,仿佛隔着一层纱纸。江遥向我诉说最近遭受的苦难,我跟她告别,不知不觉就说了两个钟头。
“你什么时候回去?”
“下午吧。”快要起身的时候,我塞给江遥两千块钱。这点钱虽然是我的全部积蓄,但对当下的情况来说只是杯水车薪。
“我下午没什么事儿,到附近逛逛吧。”江遥说。
我和江遥一前一后在街上走。到了商场,我提出去看电影,汤姆·哈迪主演的,江遥同意了。影院里面昏暗一片,灯光像雾气似的。除了我们之外,只有一个男人坐在前排,看起来比我还要落寞。
我和江遥并肩坐着,仿佛在听汤姆·哈迪的讲座。电影里面打打杀杀,我却看得索然无味。
昏暗中,江遥忽然用手戳了我肚子一把,我扭过头,看见她一本正经地正视荧幕。我抓住她的手,这是我们这次见面以来第一次触碰对方。江遥的手依旧软软暖暖,我把它放在怀里,一手搂过江遥的后颈,我们拥吻起来。
我在江遥的耳边吐着热气,每次这样时江遥总会摇晃耳根,我说:“我不想走,别让我走,好不好。”荧幕里面,汤老师和大反派打在了一起,整个影厅叮当作响,我和江遥的零食、手机应声散落一地,江遥伏在我的怀里颤动,她说
:“别走,留下来陪我。”
我停留在北京四天,更进一步的肌肤之亲仿佛拉近了我们的距离,关于分手的事,我们都很默契地没有再提。
回到家后,我觉得应该做些什么巩固这段感情,把之前收集的照片都打印了出来,封了塑,整整几百张。
我给江遥写了一本日记,里面是我半个月以来的记录,几乎全是针对这段感情的思考。江遥看完后觉得很感动,她说要放在床头,每天翻看。
实际上,我没有写日记的习惯,日记里的内容,都是我在一天内写出来的。那天我坐在桌前,从清晨写到夜深,写了近两万字,中间还换了两次不同深浅的笔。
5.
我心里明白,这场灾难已经对我们的感情判了缓刑。我以前会觉得自己是江遥的天作之合,现在发现自己不过是一个拿不出手的另一半。
江遥说我可以去北京陪读,我犹豫了。我说看情况,如果这边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就去北方发展。实际上,我内心极想在江遥的城市找一份工作,留在她身边。但我根本不确定自己是否具备那个能力,我觉得自己会饿死在那里也说
不定,更别提什么卿卿我我。
我又开始在南昌找工作,在去一家公司面试的路上接到江遥的电话,她问面试重要吗?我说重要,也不重要,反正都没你重要。江遥说行,这样吧,一会填简历的时候,你在政治面貌那一栏填上“圆脸”。我答应了,还在婚姻状况那
里写了“网恋”。
HR反而觉得我幽默,我意外地得到了这份工作。敌不过异地,我和江遥又因为现实的问题频发争吵,有时候会冷战。
她不止一次地问我:“你真的有信心吗?”以前我会毫不犹豫地说我有,现在我只能沉默。
有一道无形的屏障横亘在我们中间,这个无形的东西就是现实,以前我们以为不会被它打败,后来才发现并非如此。它一直都在那儿,只是我们选择了视而不见。
不尽的问题逐渐取代了爱情的甜蜜,我们疲于应对,偶尔一起去玩跑跑卡丁车这样古早的游戏,反而轻松。
一个深夜里,江遥和我说了很多心里话。文字碎碎长长,我们仿佛又回到了刚认识的那一年。
我打电话过去,江遥拒绝了。我知道这一天终于来到了,我感谢她给我们缓冲的时间,让我们都保留了些许体面。
以前我觉得江遥遥不可及,就像月亮挂在头顶,我却没有向上攀爬的梯子。现在我明白,是我没有那么勇敢。
江遥说:“你看,我们以前都觉得自己不会变,可到最后还是变了,你变得越来越沉默,不会因为一把游戏大发脾气了,我也不再是那个不去上学的问题少女,我们都一点一点长大了。”我说不出话。
希望我们都有光明的未来。
来源:真实故事计划 微信号:zhenshigushi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