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技术构建的世界没有最优,是复杂而混乱的,建立秩序的过程中,重复的努力比比皆是。从来不存在完美的世界,认识到这一点,或许我们才能在与技术、与他人、与自我的对话中寻找到对新世界合理的解释,然后选择向善前行。
互联网诞生之初就激发了人类对其乌托邦式的想象。人们似乎终于能够进入科幻小说中所描绘的世界,脱离身体桎梏和渠道限制,让自己的思想自由地流入网络,传向四面八方,同时和无数的他人连接,参与各种虚拟的线上活动。
但现实却十分骨感,在当今的许多场景下互联网似乎印证了勒庞在《乌合之众》中的预言——网民缺乏理性,是松散的个体,容易被情感操纵,盲目且容易陷入极端。
然而,并非所有的集体行动都会陷入这种毫无建树的群氓状态,这也引发了我们对网络形态对大众影响的思考。三年前,美国加州的数据工程师泰勒·伍德发起了一项活动,让网友帮忙照顾自己的一盆花Jeff。截止到目前,在「请帮忙照顾我的花」版块中共有11300名成员,他们帮助伍德养的花存活了两年多的时间。现今大家仍在照顾伍德的新花。
类似的实验,并不是伍德的首创。
「群氓」的实验
在2014年2月12日,一名澳洲程序员在twitch网站上发起游戏《精灵宝可梦·红》,并将其设置成允许多人在线操作的模式。即观众通过twitch直播的聊天窗口发送指令评论,程序会自动抓取其中的操作指令,再将其传输给模拟器,从而达到让评论者控制游戏进展的目的。
游戏最大的困难在于数以万计的玩家共同操作的是同一个游戏主角,即游戏的设置是模拟器会执行每个人的指令。twitch事后统计出,这次游戏约有116万人参与了指令输入,评论数达1220万,观看总次数达5500万。如此庞大游戏玩家的参与,让游戏进程更加充满不确定性。
游戏进展缓慢。除去游戏本身延迟,使玩家无法准确判断游戏进程外,也因每个玩家对推动游戏进程都有自己的计划和想法,而每个人所采取的方案又很可能与其他玩家不一致,导致推进显得困难重重。
尤其是随着游戏热度的提升,越来越多的人参与到游戏中,当然包括游戏「小白」们。他们很可能发出错误指令,所有的混乱导致主角经常出现不停地原地打转、撞墙、使用无效道具或者重复呼出菜单等情况出现[2]。
最终在第五天,游戏主角被困于地下迷宫将近12小时,也就是在这段时间内游戏毫无进展,最终两派玩家爆发争论,一边想要接近电脑,将地鼠存入电脑中,一边不愿接近电脑,担心有损失道具和怪兽的风险。
开发者只能开启另一机制,即聊天室中的指令不会立刻被输入模拟器,而是在30秒内,累积最多的指令会被输入模拟器,操控主角行为。但这一机制却遭到了绝大多数玩家的反对,反对的玩家会在评论区刷屏start9+riot表情,让其成为抓取时间内最多的操作,使游戏陷入僵局,以此抗议游戏机制的改变[1]。
发起者只好再次尝试更换机制,让玩家可以自主选择「直接模式」或「投票模式」。
「直接模式」指仍旧保持原有机制,游戏主角会执行所有人的命令,「投票模式」则是主角选择执行5秒钟窗口内多数人的命令。采取哪种模式的依据仍然是投票。如果票数达到投票人的2/3则进入「投票模式」;而一旦「直接模式」的票数超过「投票模式」,则直接进入「直接模式」。前者是要求绝对票数,后者则是相对胜出。
最终游戏在「直接模式」和「投票模式」的来回切换下,历时16天7小时45分钟终于通关。后来也出现了诸多类似的尝试,包括《绝地求生》、《黑暗之魂》等难度较大的游戏,均以游戏通关收尾。当相关的个体面对共同的目标,通过网络聚合在一起的时候,「群氓」们能够在混沌朝着共同目标努力,自发协作。
改进后的游戏模式
《精灵宝可梦·红》的发起者将这次网络集群活动称为一场「社会学实验」。虽然这次「群氓」玩家通过游戏的时间比普通单人玩家正常通关的50小时,多耗费近340小时,但这次实验仍是成功的。不仅仅是因为游戏通关,而是在这个混乱的游戏有过程中,「涌现」出的其他意义。在每个人都能自主操控的情况下,对新机制的反抗、对两种模式的选择、让Helix Fossil神格化等等「涌现」于混沌之中的意义,让这次游戏活动能够成为一次互联网社会学实验,种种「混乱」也为对其进行多样化的解读成为可能。
相较于游戏的互联网社会学实验,互联网本身就是人类社会的实验场。互联网将所有人聚合到虚拟世界中,每个人都是参与其中的玩家。个体都能够表达自己的观点,或与他人达成一致,或与他人进行争辩,同时「玩家」可能是进行积极的、建设性的操作,当然消极的、恶意的破坏也从来不缺。但我们不能因此做出认为网络技术并没有带来更好的世界的判断。
凯文·凯利在《失控》中提到了蜂群思维,意指没有一只蜜蜂能够控制蜂群,但是有一只看不见的手,一只从大量愚钝的成员中涌现出来的手,控制着整个群体。关键是最终会出现量变引起质变的情况。如果不断增加虫子的数量,使大量的虫子聚集在一起,使它们能够相互交流。等到某一阶段,当复杂度达到某一程度时,「集群」就会从「虫子」中涌现出来。
这与英国科学家菲利普·帕尔在《预知社会》中所说的类似,我们无法预知每个个体的行为,但是当个体数量达到一定程度时,群体的行为就变得有章可循,会在一片混沌中涌现出秩序和稳定,就像是从成员中涌现出来的那只手,最终达到在不漠视个人自由意志的情况下预知社会。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在众多玩家操纵的情况下,游戏依然能够在混乱中走向胜利。
此外,互联网是一个网状的世界,每个节点上的个体都是其中的自治成员,每个人之间又是高度连接的,但没有一个控制中心,即人们去中心化地分布在这个网状的系统中,这与蜂巢形式类似。这种分布式系统具有可适应性和弹性,包含了许多构建的整体能够在部分失效或者故障的情况下,系统自身仍然能够持续运作或者适应新情况。
在宝可梦的例子中,我们可以看到游戏「小白」大量的误操作发生的同时所产生的一个反应就是,这些误操作中和了游戏自身延迟带来的问题,反而增加了游戏的可预测性,又有利于推进游戏进程。
游戏通关界面
互联网世界的玩家
庞大的自治群体分散在各个集群中,不同的集群存在于系统的各个次级单位中。系统虽有自身的调节能力,但因网络系统的复杂性高,这种复杂性的基础是每个个体能够随意进行内容的生产传播,参与各类网络活动,因此在每个个体仍在其中发挥作用。人们仍会对网络社会,甚至是对现实世界产生影响。
在上述网友帮助伍德养花的例子中,其实整个运行机制非常简单,就是网友根据花的情况投票,选择「YES」或「NO」,决定是否需要浇水。投票时间截止到晚8点,机器统计结果并执行。伍德没有设置任何复杂的规则,自然也存在恶意行为的可能性。
虽然伍德以前养花存活从没超过一个月,但是这次在网友的帮助下,这盆花活了两年多的时间,在整个过程中,网友们还会有各种有爱的行为,例如为花儿Jeff作画,在伍德外出时,主动承担看护Jeff的责任,并在它一周岁的时候提出为其庆生等等。
其间当然出现了网友的恶意行为,比如有人模仿伍德散布虚假信息误导他人,但都被网友指出并举报其恶意行为。社区中的网友们自发的组织起来,对抗共同的破坏者。在开启这个项目时,伍德想知道这种集体的、混乱的方法能否让一个真正有生命的有机体在网友手中活下来。在道德伦理允许范围内,植物是唯一能让互联网去照顾的有机体。结果是肯定的,大多数网友积极地参与其中,并选择将结果推向了好的一边。
takecareofmyplant界面截图
正如在宝可梦游戏中,玩家们在摸索中发现「直接模式」在简单场景的应用下,能够提高游戏进展的效率,而「投票模式」则在较为复杂的、精细化场合下作用更明显。虽然玩家并没有「理智」地选择适时的策略,大部分游戏时间都是在「直接模式」中度过的,但游戏最终的通关,则直接说明了大多数人选择和其他玩家合作完成目标,而非阻挠游戏进程。
相较于这样一个养花或者游戏通过这样的明确目标,当人们面对较随机的目标时,又会发生什么?
2017年的愚人节, Reddit在/r/place/板块上发布了一个活动,该板块的制定被设置成了1000×1000像素的空白画布,设置的规则也很简单,在2017年3月31日前注册的用户都可以参加,每名成员可选择在一个像素点上涂抹任意一种颜色,但是要等5分钟才可以再次涂抹,除了隐私信息,其他任意发挥。
最初主要是绘制简单的纯色色块和较为简单的国旗图案,也有人尝试创造艺术性较强的图案,但是没能成功。在后期,用户开始进行合作,在画板上绘制了梵高的星空、蒙娜丽莎、《星球大战3:西斯的复仇》中一段经典的台词、各种游戏动漫的logo和形象等等。
在整个过程中,破坏也一直存在,但是多数人选择和他人合作,共同修复被侵蚀的图案,甚至合作在破坏者制造的「黑洞」上进行创作。因为版面限制,在创作时会出现和其它创作冲突的情况,网友们选择了沟通,选择了发帖请求保护集体的创作。最终在活动截止时,画布上呈现出了网友们合作完成的作品。
网络技术将不同的个体联系起来,在这个世界中,不同个体因为某个兴趣、活动、事件或被连结起来。集群的庞大数量,带来让这个系统涌现丰富意义的可能性,带来了创造的可能性。正如此次活动标语所说的那样:「单独的你可以创造一些东西,联合起来,你可以创造更多东西」。
数学概率中有一个著名的无限猴子定理(Infinite Monkey Theorem),说的是猴子随机打字,用无限的时间就能够打出莎士比亚的著作。可能用无限的时间猴子真的可以完成这件事,但是对于人类来说,每个个体只有有限的游戏时间,在这个过程中,选择和他人合作创造更多。
让一只猴子在打字机上随机按键,时间达到无穷时,几乎必然能够打出任何给定的文字 图/维基百科
网络技术通过建构一个广场式的对话空间,打破了时空对信息传递的束缚,为人们表达观点、沟通意见、参与公共事务提供了场景,赋予人们一种强烈的参与感。
在这个场景中,不同参与者之间的博弈永远存在,破坏者也随处可见,或基于不同的利益,或基于不同的文化认同,个体的观念在这个世界里相互碰撞、融合。你无法剥夺对方说话和行动的权利,但却拥有自己的选择。
在面对社交媒体上的谣言、假新闻时,选择煽动情绪地评论、宣泄式的表达情绪、不顾事实的转发,还是选择等待信息证实、理性看待事件和不盲目扩散消息,都是每个个体在握有信息传播权时能够决定的,技术为我们赋权,让我们能够参与,但我们如何参与是需要思考的。
哈贝马斯理想的公共领域有两个前提条件,其中之一是理性批判主体的形成,而我们可以选择成为这个主体之一。
网络技术构建的世界没有最优,是复杂而混乱的,建立秩序的过程中,重复的努力比比皆是。从来不存在完美的世界,认识到这一点,或许我们才能在与技术、与他人、与自我的对话中寻找到对新世界合理的解释,然后选择向善前行。
参考资料
[1][2]来源:《Twitch Plays Pokemon更新》
https://www.douban.com/note/331344558/dt_dapp=1&dt_platform=wechat_friend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