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相信什么,事实就真的变成了什么。
一个人走在路上突然遭雷劈了,真相是什么?
这取决于这个人是谁。
如果他是黑心药企的负责人,那真相就是“恶有恶报”,遭上天惩罚了。
如果他只是个普通人,那真相就是,雷暴天,没事不要外出瞎逛。
有些事情的真相很简单。
两个人坐电梯,一个人突然闻到一股恶臭,那么显然是另一个人放屁了。
有些事情却扑朔迷离,譬如近期吸引了举国目光的“问题疫苗”事件,酿成悲剧的根本原因是什么?
是某些身居要职的人道德沦丧、毫无底线?还是不受制衡的权利必然会滋生腐败?或者是法制不完善、媒体不独立、经济模式不适应?亦或是拜金主义泛滥,社会笑贫不笑娼,最终自食恶果?
真相是什么,表象来看,也许都是,若要深究下去,也许都还不是。
还有一类真相更有意思。
2018年,房价是涨是跌?小米股票估值是低了还是高了?
真相取决于大众相信什么。
如果大众迷信房价会涨,那么无论政府释放什么信号,机构如何做空,房价还是一样坚挺。
这时的“真相”更像是一种“自我实现的预言”:你相信什么,事实就真的变成了什么。
至此,我们已经初步得以一窥“真相”的诡异特性了:它有时候是主观,有时候是客观,有些时候甚至还是“自我实现的预言”。换句话说,公众享有的真相“知情权”似乎成了空中楼阁、水月镜花。
2016年,“后真相”(post-truth)一词被列入牛津字典的年度英语词汇,“后真相”的原意是,人们忽略事实,以立场决定是非。
但“后真相”一词的流行颇有误导性,它似乎暗示人们,在“后真相”兴起前的数千年间,人们既追求真相,且还一直能够掌握真相。
事实正相反。
人类自有语言的历史起,不仅鲜少寻求真相,多数时候,我们还得不要细究真相,唯有如此,人类文明才能发展到今天。
一、主观真相:根植于人性中的故事天份
看过尤瓦尔·赫拉利《人类简史》的朋友都理解,我们的文明建立在共识(故事)的基础上。
为什么我们愿意任劳任怨工作整整一个月,只为了银行发给你的一串阿拉伯数字?因为我们可以拿着这串数字交换各类生活用品、甚至友情爱情、组建家庭。
但稍微有点常识的人都知道,这串数字不过是存储在某些偏远山区服务器中的一串010110组成的代码。
这串数字的“魔力”之所以成立,前提是,所有人必须对一套“金融体系”、一套“法律体系”的故事(概念)坚信不疑。
但这两套“故事”的真相是什么?无非两套絮絮叨叨、沉闷无比的行文条款,如无必要没人会看。
别说普通人了,就连这两个领域最博学的专家也没人能完整的在脑海中将之重现。但有趣的是,它就是发挥了作用:所有人对这两套故事的真相知之甚少,但所有人却对此坚信不疑。
这种情况是不是像极了“迷信”?
迷信的人对鬼神的真相知之甚少,但迷信的人却对此坚信不疑。
没人曾亲眼见过佛祖慈祥的笑容,纵然卫星工作站工作人员每时每刻检视天下的任何一片云彩、宇航员登上了月亮也没有找到任何嫦娥的云裳、月兔的皮毛。但偏偏天底下的贪官污吏作了恶之后就喜欢效仿世俗的规矩,拿钱去“贿赂”神灵以获得内心救赎。
为什么同样是虚构的几套故事,前者就是“现代社会的基石”,而后者却是“迷信”?
原因在于,前者更符合当今社会的运作,纵然它是虚构,但我们就是不能去深究“真相”,否则我们社会的基石就会轰然而塌;
而后者(宗教思想)虽然在几千年历史中发挥了重要作用,但已经不再适应当前社会运作模式,所以弃用了。
如果你乘时光机到数百年后,看到历史书把我们今天的法制文明说的一文不值,那么千万不要在意,因为我们也常常用“封建迷信”四个字定义古代社会最重要的故事。
但是,每当我们在金字塔的角落露出张傻脸自拍,或者徒步万里长城的时候,赞叹之余千万别忘了,正是人们“迷信”创造了这些奇迹。
讨论至此,我们可以洞察出人类进化史上的最大奥秘了:
虽然伟大的思想家们总是赋予“追求真相、寻求真理”以浪漫主义色彩,但人类存活至今靠的可不是追求真相,事实恰好反过来。人类之所以能在地球上作威作福,更多的是因为我们天性就擅于主动虚构“假象”,正是依赖那些编的特别好的故事,才得以动员大规模的群体,协作办大事。
进化从不在乎“真相”,进化只在乎“适应力”。
如果“编织故事”比“追求真相”能让人类社群获得更好的合作能力,创造更强的生存条件,那么,我们脑海中宝贵的注意力资源就必须放弃寻求“真相”。
或者,我们可以把适应当前社会发展的“故事”说成“主观真相”可能会更准确一点。
这个才是真实的人类历史。
人类注定必须稀里糊涂的活着,这也许是“大智若愚”的另一种解读。
既然如此,我们为什么天天嚷着“还事实真相”,为什么我们不干脆顺着人性,少点较真,活的潇潇洒洒岂不乐哉?
理由是,我们一方面需要“大智若愚”,另一方面,却又需要知悉“必要的真相”以获得对生活的掌控。
尤其是,当有些人事侵犯了人们利益的时候。
我们每个人都必须具备微妙的拿捏“真相”的尺度,当我们需要奋起反抗的时候,“还事实以真相”就是最义正言辞的“工具”(它触发了我们基因中的“公正”本能),从这个角度看,我们每个人都有成为政治家的潜力。
二、真相的相对论:权利黑洞
为什么苹果会掉落?因为重力作用?不,更准确的答案是爱因斯坦相对论,因为地球质量产生的时空扭曲造成的“牵引效应”。
物体的质量越大,周边时空的“扭曲”也越强,这个现代物理学的隐喻是否适用于人类社会?
很不幸,在“权利”这个概念上,竟然也发生了类似的现象:一个人权力越大,他相对越容易接收到被扭曲的事实真相。
这极好理解。
想象一下,奥地利总理库尔茨(国家元首,年仅32岁的帅哥)突然造访你们大学,作为面对面接访的代表之一,你是否会素面朝天操持着一把中式英语跟他会话?
不,你显然会事先苦练英式口音再精致打扮一番。
奥地利国家总理库尔茨(图片来源新华网)
这正是权力(无论哪种类型)的过滤效应:接近他的人会尽量屏蔽负面(对自己不利)消息,只呈现好的一面。
历朝历代的统治者栽在这里的人不计其数。
混得好的中层干部都明白“忠言逆耳”的潜规则,所以如无必要,不据实汇报。以至于,现实中百姓早已民不聊生,而统治者却还以为天下太平。
当然,当权者也明白这个道理,但洞察真相又谈何容易,他必须额外下一番苦功。古老的谚语都会说,“真相从不简单”。
那么问题来了,位高权重者,分配在每件事上的精力本来就较一般人稀缺的多,在这种情况下,到底该选择关注哪些事情,又该忽视哪些事情呢?
这个选择本身又依赖周边的“亲信”,这就陷入了恶性圈子中。
这是真相的“权力扭曲”效应。
它并非仅仅发生在大体量的权力上,就连主管对基层员工,老师对学生,家长对孩子,也普遍发生这种效应。
试问,有多少孩子在外面旷课吃喝,但在家长眼中却还是乖宝宝?
“权力扭曲”真相是被动造成的,还有另一大类情况,则是“真相”接收者主动造成的,我们称之为“偏好扭曲”效应。
三、真相的相对论:偏好黑洞
街头上,一女的暴打另一女的,并说她是“小三”。
事实的真相可能是:
“小三”主动勾引男方,期望上位;
男方欺骗女方单身,致使女孩被“小三”;
压根没有“小三”,“原配”跟女孩有私仇,找个理由揍她一顿;
压根没有“小三”,“原配”患有妄想症,半路突然发作,陌生人遭殃;
……
真相到底是什么?
对于被出轨过的人,倾向于认为是第一种情况,可能会拍手叫好;
对于被骗过婚的人,倾向于过去拦架,先弄清楚再说;
对于精神病院工作人员,倾向于寻找施暴者“异于常人”的蛛丝马迹;
……
客观事实只有一个,但对客观事实的解读却有无数个,遗憾的是,真相总是取决于人们如何解读事实。
这正是问题所在,人们永远选择相信自己期望看到的真相。
这叫真相的“偏好扭曲”。
那么,我们的主观偏好取决于什么?
不少人会认为,取决于人所处的立场。譬如:女性更容易支持女权主义,学生更容易反对学校领导的教学观念。
但立场其实只是表象。
任何受过人文教育(不是功利式教育)熏陶的人,都会站在“全局立场”看待事物。
许多孩子年纪小小就已经察觉到毫无理由的叛逆很“幼稚”;同样,也很多女士一眼就能看穿不少披着女权主义外衣的泼妇观点。
为什么有些基层员工就是能够站在公司立场思考问题,因为他内心深处从未把「自我」定位为公司这艘船上的一颗螺丝钉。
事实上,我们的主观偏好,归根结底,取决于我们当下(看待问题时)的「自我」身份。我们需要为当下的身份赋予意义感。
譬如:人类秀愚昧下限的行为之一,就是狭隘的民族偏见,人类历史上近乎所有的大型厮杀都可以归结于这些“真相”。
为什么以前光是“不转不是某国人”的标题就能够引起大量网民转发?
这是因为这类煽情的话术容易唤醒古老的民族(部落)荣誉感,当我们的即时「自我」专注于部落中的重要一员时,我们会特别在乎部落荣誉,愿意不惜一切的为部落“战斗”,因为这些行为能让自己的生命充满意义。
众多的历史事件、社会心理学实验早已证实这个结论。
我并非说民族荣耀感没价值,在特定的历史时期,它可以唤起人们的强大凝聚力,但是,如果我们因为这个身份认同感,而成为不良商家牟利的棋子,岂不是跟“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没什么两样?
这就是为什么会有“清官难断家务事”。
因为纵然是许多“大人物”,也不太擅于驾驭家庭身份中的各种「自我」。
你既想要做一个好儿子,又想做一个好丈夫,万一这两种身份的利益冲突时(婆媳对你的要求不一致),怎么权衡?
这也是为什么纵然连精通数学、经济学的牛顿爵士在“郁金香泡沫”中也输的血本无归,归根结底也是因为牛顿驾驭不了“冒险家”自我的身份,以至于看不到泡沫真相。
尤其在互联网媒体兴盛、消费社会兴起,自我主义大行其道之后,商业利益、个人利益染指媒介,是揭穿罪恶还是造谣中伤,正邪难辨……我们更加难以窥见任何一丝“真相”了。
明白了“扭曲真相”的本质后(维系「自我」的身份认同),就好办了。
这给到了我们一个非常好的“清醒”建议:如果你不想被「自我」身份的滤镜扭曲“真相”,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努力去获得一个全新的身份,一个多数时候能够跳出狭隘观点的全局「自我」。
比如:努力拥有一个“世界主义者”自我,一个“哲学家(思想家)”自我,这些身份都能够让我们跳出一个狭隘的视角看待问题。
我们确实应该尝试着去理解、统一、驾驭更多元化的身份,这能让我们拥有更多看待世界的视角。
往功利的角度讲,能够帮我们拥有更多解决困境的思路;往生命意义的角度看,能减轻戾气、获得睿智,进而获得更充盈的生命体验。
但是,有些朋友可能会问,那既然我们都能够一一识别出这么多“主观真相”,难道我们就不能超越进化的限制,但凡在重大事情上都找出“客观真相”,还世界以“公道”么?
遗憾的是,并不能。
四、客观真相:只能接近,无法获得
人类史上有段时期非常特殊,它既是人类最为谦逊,也是最为傲慢的年代。
这个年代始于1688年,牛顿发表了《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世界开启了“大科学”时代的篇章。
自此,人们终于谦逊的承认这个世界存在许多“未知”,天空不再是宙斯的宫殿,海洋也不再是波塞冬的地盘,而只是等待着我们去探索的财富与真理。
与此同时,人们却颇为傲慢的认为,我们已经掌握了知晓一切真相的科学工具:牛顿力学体系。18世纪法国数学家拉普拉斯甚至断言:
“牛顿是迄今为止最幸运的人,全宇宙只有一条定律,被牛顿发现了。”
但后来的故事,我们都知道了。
相对论、量子力学、海森堡不确定性原理等现代物理学理论撕裂了“绝对时空观”、“因果决定论”。
举个例子:在封闭系统中,两个物体的力学关系,任何一个中学生都能够弄明白。
但如果再引入第三个物体,求解“三体”问题的运动规律,这将变得极其复杂:A、B均受到C物体牵引力的影响改变轨迹,而A、B的轨迹改变也同时改变C,C的改变又继续影响A、B……如此往复,毫无规律。
那么,究竟谁是施力者,谁是受力者?互为因果,没有答案。
刘慈欣著名的科幻小说《三体》正是基于三体物理学复杂性问题启发的灵感。
而当下社会,早已不是古代割裂孤立的“部落”时代。电力革命、信息革命、全球一体化早已将全球联结成了一个“巨型”复杂系统,原创媒介理论家马歇尔·麦克卢汉提出“地球村”正是这个意思,牵一发而动全身,我们要寻求真相,怎么解?
举个例子,但凡每次出现“社会丑闻”(并非仅仅针对这次问题疫苗事件),通常最终的真相都是“一些位高权重的人,道德沦丧,最终天网恢恢受到制裁,人们喝可乐庆祝。”
虽然多数时候,从表象的直观因果上看,“真相”确实如此,这样的“真相”也正迎合了群众的偏好,惩恶扬善,大快人心。
此处大家最好警惕下上文谈到的“偏好扭曲”。
抛开最近的问题疫苗、性丑闻(或诽谤?)等等热点事件,我们不妨认真设想一下,“道德沦丧”真的是“真相”么?
现实中,没有人天生就是“坏人”,我只知道所有的孩子从小就立志要做科学家、要做明星、要做老师,但从来没有听过有谁家的孩子立志要做“贪官污吏”、立志要做“汉奸盗贼”的。
历史中的曹操最初也是一心一意只想着光复汉室,“汉奸曹操”也是被时势“造”出来的。
这里有个类似“超三体”问题的复杂性:是“道德沦丧”的人导致了事故,还是“权力”诱发了人的“道德沦丧”?是缺乏制衡的“体制”导致“罪恶的权力”,还是经济基础、生产力关系导致失衡的体制?又或者是,人性的本质(自私的基因)决定了社会制度……?
文化维度、人性维度、历史维度、政治维度、经济维度……彼此间相互交织影响。
由于根深蒂固的因果线性思维(参考“思维简史”),当悲剧发生时,如果我们总是局限于抚慰心灵(抑或发泄愤怒),而不管到底是否接近真相,更不曾认真彻底反省、行动,那么,历史悲剧还会反复上演。
我们要的不是每隔几年就喝几碗毒牛奶,尝几瓶毒辣椒,来几针假疫苗,我们要的是基本的安全保障,而不仅仅是被取悦、仅仅是泄恨。
抛开客观事实本身的复杂系统的“难解性”,我们别忘了,人类历史上可是写满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剧本,在没有新闻自由、没有“责任与权力共同体”的社会中,权势集团如果想要恶意诽谤其他集团或者个人,并不是很难。
“谎言说一次是谎言,但说一千次,就成了事实。”
这是纳粹首席宣传官约瑟夫·戈培尔的名言。
更为让人难以接受的是,我们所知的历史,其本质或许也只是“文学”。
著名思想史学家、历史哲学家海登·怀特通过语言学的引入,向广大读者呈现了历史学家们的“主观意图”,即任何语言文本都不可避免的带有主观性,任何“真相”都不可避免的带有预设立场。
我们不妨把时间回拨到西汉末年,将镜头对准著名政治家,王莽。
大家是不是只记得初中历史上的四个字——“王莽篡汉”?
其实我一直以来都把王莽想象成一个大腹便便、奸诈狡猾的中年大叔。
但如果你真的去了解过王莽实施的治国方针,为人处世,你对他的印象会截然不同:
史书记载,官二代富二代出身的王莽完全是个异类,独守清净,生活简朴,为人谦恭,勤劳好学。王莽称帝后,采取了一系列惠民措施,比如“土地国有、均产、废除奴婢买卖、与民休息……”
听起来是不是倍感熟悉?胡适就认为,王莽是中国第一位社会主义者。
但古代史学家一直充满浓厚的“正统”观念,认为其是篡位的“巨奸”。王莽称帝后,生活一如既往清贫,说他本性很坏,实在难以自圆其说。
但这一屎盆子,一扣就是两千年。
我们经常说,还历史以公正的评价,但历史从未在乎真相。
真相的本质就是一个悖论。
人类征服世界,靠的就是创造和相信虚构故事的天赋,但或许正因为如此,人类注定了不善于区分虚构与真实的异同。
真相就像真理,我们永远只能无限接近,却永远无法获得。更现实的情况是,那些越接近客观真相的人,反倒会觉得自己离真相越远。
问题在于,未来,我们到底该如何看待“真相”?
寻求真相的代价如此之大,我们到底什么时候才该停下来?
我们前面已经给出了一些建议:尝试着去理解、驾驭更多元化的「自我」身份,譬如:“世界主义者”自我,哲学家(思想家)自我,环保主义者自我,甚至是一个“佛系”自我……
这些充满智慧的身份都能够让我们跳出一个狭隘的视角看待问题,让我们更谦逊、智慧、平和。
除此之外,我们务必对自己所知甚少的事情,保留判断,保持警惕,俗话说得好,“凡事刷屏必有妖”。
至于在努力接近“真相”的道路上,我们到底该选择哪些事件,到底什么时候该适可而止,这可以吸纳“深度实用主义者”的观点,这取决于“课题”以及“结果”是否能取得某种实质进步。譬如:明星八卦,奇葩社会新闻,真相是什么?多数时候根本不重要。
但对于民生问题、社会制度改良、基本价值观、社会伦理、阶级共识的探讨,通往这些真相的道路无论多么艰辛,都值得我们为之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