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十二月的日子是有些荒凉的。阴冷的风胡乱地刮着,南方的一个村子里,外出打工的青壮年还未回来,老年人躲在屋子里发呆。留守的小婴童流着口水脏兮兮地在地上爬着。不知什么时候天才黑了下来,开始漫漫的长夜。
老奶奶王氏吃好晚饭,正准备上床去。她夏天的时候满了96岁,为此还懊恼了一番:怎么不是98呢?那样很快就有100岁了呢。王氏身体还算硬朗。泡茶煮饭都能做。房子是孙子今年刚建成的,三层楼,铺着雪白光洁的地砖,“喔唷,跟皇宫一样呢。”一辈子住着土屋没进过城的王氏欣喜于孙媳妇邀请她住进新房子。
然而孙子和孙媳妇都在深圳开店。陪王氏的是60岁身体不太好的小儿子老三和他媳妇。他们远远地睡在房子的另一头。 王氏像往常一样脱下暗红色的棉袄和黑色罩裤,坐到席梦思床边,慢慢地挪进被窝,没有床栏,她有点不习惯,卧室跟老屋里的比也宽大太多,靠墙立着一个衣柜。地板和墙都是简洁光溜的白。 睡到半夜,王氏突然醒了,她想上个厕所,打开灯,窸窸窣窣下床。半夜似乎冷了点,王氏走了两步后不禁抖了一下。不料滑倒了。靠自己的力气,她起不来,床沿就在不远处,她想去抓床沿,床沿太滑没抓稳,不好使劲。她想喊老三,老三离得太远,根本听不到。四处是寂静。她想既然起不来,就呆在地上等天亮吧。地板冰凉。她衣衫单薄,阵阵寒意侵入骨髓。衣柜就在墙边,她试图挪动自己去开衣柜。她努力着,眼看就拽到了衣柜里的被子,貌似还能拽着被子站起来,正使着劲呢,被子滑落出来,她重新重重地坐到光洁的地板上,屁股一阵刺骨的痛。更加使不上劲了。被子也没拖动。只好这样了。还能怎么样呢?一切都太滑,一切都太静,一切都没有回应。完全制造不出足够大的声响把老三弄醒。 她打着瞌睡。不知何时天亮了。等老三发现的时候,她在冰凉的地板上整整坐了6个小时。
她没觉得身体哪里有大的不适。就是怎么站不起来了呢?完全使不上劲,髋关节隐隐作痛。老三送她去附近的赤脚医生那拍了个X光,显示髋关节骨折。医生说他没法治。王氏躺到了家里的床上。等着吃药。她想儿子一定会请医生治好她的病的。89岁那年,因为便秘差点死去,就是儿子请赤脚医生治好的。
老三马上把老人摔骨折的事情告诉了另外五个兄弟姐妹。老大已经79岁了,在电话里嚷着:“你们谁有钱谁送去治疗,我不管了,娘总要死在崽的前面吧?我都快要死了。”老二是个女儿,74岁,四年前摔断了髋关节,做了手术,换了个人造的关节,能使用十年。另外两个小女儿,表示愿意马上过来照顾母亲的起居。还有老四,说:“既然老大不管了,我也不管。”,老四和老大曾经因为宅基地的纠纷,大打出手,惊动了派出所。两家暗暗计算着从父母那得来的好处以及对父母付出的金钱。
王氏很不习惯。第一次把尿尿在了裤子里。不能动弹,一动就痛。突然失去了对食物的兴趣。躺着根本咽不下去。第一天的三餐都没吃,只喝了点水。小女儿给她穿上了成人尿不湿。给她喂水。50岁的小女儿还是未出嫁时的臭脾气,喝水喝慢点就嗓门八尺高。总跑去客厅看电视。
王氏的卧室里多了一张床。终于有人陪着她睡了。然而,小女儿睡着了跟个死猪似的,想叫她半夜帮忙翻身一下几乎不可能。
也有温存的时候。白天,阳光稍好点,母女俩躺在一起。女儿用手婆娑着母亲千沟万壑的脸,问:“妈,你是不是不喜欢我啊?”“你是我的女儿,我怎么会不喜欢你呢?”母亲气若游丝地说。也许,这是小女儿懂事以来与母亲唯一亲密的时刻了。
就这样光喝水过了一个星期。王氏突然能喝点白粥了。子女们都觉得她很厉害,纷纷盘算着:“年前应该不会死了,千万不要死在过年前,否则就变成了过年猪。”
王氏有两个外孙在北京上班。是她的荣光。尽管她和两个外孙很少接触。毕竟她要照顾的后辈很多。 “骨折了,就躺在床上,白白等着,这不好呢。应该去医院。”外孙说。
“我知道,她太老了啊,那些舅舅的态度也不好。恐怕你外婆不久会去世了”。外孙的父亲说。
“还是去医院检查吧,听听医生的意见,不要这样光在家里等。太难受了。躺久了会得褥疮。”外孙女说。
“我们来出钱。”外孙说。
王氏的女婿尽管不想揽下烂摊子,但也觉得老太太太可怜。他在子女的劝说下,主动找老三商量送老人去医院。当骨科医院救护车鸣笛而来,随车的医生当头泼冷水:“骨折只能做手术啊,这么大年纪,手术做好也只能坐轮椅。说不定做完几个月就会去世。说不定手术中就去世。”
王氏没有去医院。“治好了也只能坐轮椅,这有何意义呢?还是要人照顾啊。”老三们说。
“你们也算尽力了,这不是咱们能左右的事情,你们的外婆年纪太大了,后辈们也不齐心。医生也悲观。”女婿对孩子们说。 王氏每天很认真地吃着药,不管药多难吃,不管药量多大。89岁那年,她就是通过吃泻药捡了一条命。
“刚才是医生来了吗?”她会殷切地问女儿。 “医生给我发药了吗?”她会主动吃药,尽管连粥都吞咽困难。 然而,似乎再也没有医生来了。
二女儿来照顾她的时候。王氏的状态很不好。 “你这个狗娘养的,我不怕你。”王氏大喊,把二女儿吓一跳。 “阿英,你走,去把你哥哥叫来。”阿英是二女儿的名字。阿英真的把老三叫进来。 “阿英,快,快去拿刀,把窗户边那狗娘养的剁掉。”阿英真的冲进厨房,拿来一把刀。 “娘,刀,给你。” 王氏大喊:“快剁!” 阿英拿着刀在床头飞舞。 王氏慢慢安静下来,叮嘱女儿把刀放在床尾。
子女们认为王氏既然看到了鬼,应该马上就去冥界了。子女们想打听老太太有多少存款。他们在王氏房间里翻箱倒柜,一分没找到。 小女儿先开了口:“娘,你有存款吗?早点告诉我们哈,免得到时候弄丢了。” “衣柜里有个黑色茶杯。”王氏说。
老三的媳妇一听到这个就跑进来了。说是帮忙翻找。他们确实找到了一个茶杯,里面放了三捆钱。每一捆用红线包好。每一捆是1900元。
“我没存什么钱啊。你儿子还没结婚,我总要准备个见面礼吧。”王氏对着小女儿说。 后来又翻出了另外四千块。当时在场的还有一关系极好的老邻居,老邻居见状:“1900元给女儿们,这4000就给老三了。”女儿和老三当下保密商定:不要泄露给另外两个兄弟钱的事了。
很快,春节到了。给王氏拜年的人很多,说起老太太当年对邻居的帮助,对亲戚的关爱,大家都红了眼睛。而老大、长孙、老二等却从未出现过。 “雷劈的小国怎么不来?”长孙小国是老太太照顾时间最长的后辈。她想看看他。 然后老大一家从未出现过,甚至连一个电话也没有。
春节过完,老三也没耐心了。 跟姐姐及二妹商量,去弄点安乐死的药物,让老太太早点走。然而遭到了大妹的强烈反对:“这是谋杀啊。”
大妹在兄弟姐妹中没什么存在感。自从她的两双儿女通过考大学在一线城市里安了家。她就变得有存在感了。
王氏很依赖大妹的照顾。正月的某天,阳光特别好。王氏叫大妹背她出去晒太阳。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王氏终于能坐在沙发上了,阳光透过窗户,抚摸着她脸上的每条皱纹。 “娘,你会好起来吗?你一定要好起来啊。”二女儿扶着老太太说。 “这次我不会好了。”王氏说。 很快,老太太因过于疼痛要求躺床上去。“我不忌口了,我不会好起来了。我也不吃药了。”王氏对二女儿说。
她越来越不说话了。有时候太痛,还是会问:“医生来了吗?” 然而,医生没有来。
几天以后的某个清晨,王氏停止了呼吸,面色安详,就像睡着一样。
“96岁的高寿,不要哭,是桩喜事。”她的葬礼上,后辈们确实没怎么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