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晚上下班后,他决定把车骑得更远,在本该拐弯的路口他选择了直行。在自行车道上,送外卖的电动车通常比送快递的电三轮跑得更快,如果遇到正要倒进停车位的小汽车,它们就只能和他身下的单车一样,老老实实等在后面。不愿遵守交通规则的人很多,但来北京这么多年,他一起车祸都没见过。混乱之中,似乎自有一种秩序。
前面又堵车了,他将共享单车停在路边。据说这是新中国又一个伟大的发明,它向全世界证明了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性。他走进路边的一家快餐店,菜单上有ABC三种套餐,他仔细比较了它们的区别,最终选择了A。饭总是要吃的,吃什么其实无所谓,重要的是在点餐这一仪式中感受一种选择的自由。人们实际拥有的自由比他们想象中的要少得多,作为一个网络审查员,他比别人更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所以他要品味每一个选择的瞬间。他坐在小店最里面,朝向门口,以便更好地观察人类。不管他愿不愿意,这些人就是他的同代人,他们的所作所为规定着他生活的界限或跨越界限的难度。从表情不难判断,他们进食的过程并不愉悦,像是带着恨意。那些不停蠕动的嘴唇仿佛正在脱离他们的头颅,在半空中排列成一个做着咀嚼体操的队伍。很难与他们的眼神交汇,手机像重力一样吸引着他们的眼珠。有人推门而入,把裹挟着雾霾的冷空气带进来,这些陌生的因素会短暂改变快餐店里人与食物的结构,然后一切又很快进入一种平滑的机械状态。这种一致性总是给他一种压迫感,他必须通过捕捉人与人之间微妙的差异来排解压力。
于是,当一个老人走进来时,他便迅速留意到这个老人的特殊之处。首先是他的年龄优势,他看起来至少有八十岁,也就是说他的身体在旧时代停留过,经历过真正的变化。其次他的动作极其缓慢,从门口到收银台不足十米远的距离他走了足足有一分钟,这个步速与收银机弹出钱匣、手指划过手机屏幕、食物滑进食道等周遭一系列运动的速度形成鲜明的对比。毫无疑问他是一个闯入者,尽管他引不起年轻食客们的兴趣。
他离收银台很近,可以听清老人与收银员之间的对话。老人说他明天中午十二点要见一个老战友,想预定一个位置,还问有没有什么推荐菜。收银员用略带尴尬的嗓音回答说,店里都是快餐,不能点菜,也不需要预定。老人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需求,收银员推荐他去隔壁的酒楼,那里更合适请客。但老人强调他没钱,就要在这里吃,再说开门做生意哪有拒绝客人的道理。收银员只好把先前的回答复述一遍……这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插曲,他尝试从中挖掘文学意义的努力也随着进食的结束而宣告失败。走出餐馆的时候,他发现天已经完全黑了。他相信历史上那些黑暗的年代也是这样悄无声息地降临的,而我们此刻很有可能就住在奥斯维辛的隔壁。这种想象给予他一种历史参与感,使他梦境的背景变得更加辽阔。
给词语打上马赛克 这是我们仅有的政治经验 发生了很多事情 重要性却藏在暗处 一个老人走进房间 用左手否定他的右手
次日上午,他照常去上班。春天已经来了,冷却依然控制着这座城市,树木也只是应付差事般地发一发芽。他从口袋里抽出工卡,刷开公司的门禁,打开工位上的电脑,在等待开机的同时,去饮水机上接一杯开水。然而他知道这些都只是表象,实际上他走进了一座专为他设立的监狱,通过一系列条件反射式的动作为自己戴上了看不见的镣铐。因为除他之外,没有人把这里看作监狱,所以越狱的企图是可笑的。而镣铐既然是无形的,不被承认的,他也就永远不可能真正砸碎它。即便选择主动辞职,他也不过是申请从一座监狱调往另一座……邻近的工位上又传来了女同事爽朗的笑声,他习惯性地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对快乐的蔑视已经是他仅存的快乐。在不得不参加同事聚餐的时候,他喜欢讲很多冷笑话,他要用这种方式来提醒他们这个世界并不好笑。如果有人前来攀谈,他会使用一种高调的舞台腔予以回应。他用这种刻意表现出来的乖僻为自己赢得了更多独处的空间。他等着痛苦累积到无法承受的程度,以便通过诗歌一泄而出。
中午吃饭的时候,他看到公司附近新开了一家干果店,店主在门口摆上了满满一簸箕的瓜子供大家免费品尝,有一个老人停住挂满塑料瓶的自行车,走去门口,抓了两大把瓜子塞进自己的口袋。这个老人忽然使他想起昨天晚上遇见的那一个,他们就像是同一个星座的星星在冲着彼此发光。这个夸张的比喻使他心里产生了一股莫名的冲动,想要去见一下那个正在等待战友的老人。他需要这种例外事件来为自己的生活增加文学性。
他把自行车骑得飞快,有人往他的车筐里扔进一份房地产广告的传单,有人在他等红绿灯时问他对健身游泳有没有兴趣,还有人在十字路口抛洒了一把印有半裸女子的小卡片。有一辆公交车坏了,停在路边冒烟,后备箱敞开,露出肮脏的零件。在这苍白,无聊,而又躁动不安的空气中,他感到自己正在走入历史内部,从旁观者向见证者转变,心里顿时有了沉甸甸的快感。他突然变得激动起来,做好了从老人身上窃取历史经验的准备。等他赶去那家餐厅的时候已经十二点半了,老人果然在,但战友还没来。他点了B套餐,坐在老人的旁边。
老人坐得很直,他要等的人始终没有来,他的眼睛一直盯着门外,浑浊的目光里似乎流出了夜色。中午顾客很少,店员的哈欠里有泪水的声音。像事先计划好的一样,他坐到老人对面,介绍自己说他就是那个战友的孙子,他的爷爷上周心脏病突发已经去世了。老人点点头,无条件接受了这个设定,开始谈起他和爷爷的交往史。他眼中的白内障似乎化开了一些,看上去年轻了不少。
老人谈起一家药店,他和他刚刚认领的爷爷是同一个师傅的徒弟。药店倒闭后,两人一同去报名参军。凭借对野生植物的了解,他们在一次死亡行军中存活下来。复员之后,老人去东北做了上门女婿,几年前才回到北京。这些年他一直这打听爷爷的下落,前不久才辗转联系上。他的故事里没有细节,出现了很多人名,多半是那些后来当了大官的战友。历史书上的那些重大历史事件,他一件也没有提及。他的重点一直紧紧围绕自己的生活,国家的遭遇反倒成了点缀。到最后老人忽然开始了忆苦思甜:这是一个多么伟大的时代,吃不完的粮食,不停提速的火车,外国人和中国人可以手牵手在街上走。老人那毫无激情的声音本来就很乏味,此时这些令他不悦的词句碎片更像是一块块石头凭空筑起一道围墙,将他拒之门外。
他的注意力再也没法集中了。他意识到这是一种无意义与另一种无意义的相遇,经验的丰富与否只是一种表象。老人所说的只是些芜杂的素材,只有具备了类似诗歌那样的形式,它们才会富有内涵。何况老人早就习得了自我净化的能力,他的语言已经停止了更新,根本就无法提供新意。失望的情绪促使他强行打断老人,向他讲起自己的工作。他专门负责清除历史痕迹,对象是那些对历史形势和自我能力做出误判的年轻人。他脑海中有一个巨大的敏感词词库,足以对所有进入审查后台的用户言论做出准确而及时的判断。他相信思想自由是一种没有多少人可以承担的重负,而人们总是喜欢以没有言论自由为借口来逃避思想自由,将主动放弃思考的行为习惯性地装饰成被迫的选择。如果说铅笔的生命力没有橡皮长,那只是因为它没有写出足够深刻的文字。这是他强行赋予自己工作的意义:培养年轻人的耐心,提升他们产出的质量。当然这套解释机制偶尔会失效,他有时会梦见一群**小将冲进他的房间,翻出他的履历表,冷笑着要求他下跪。那些被他删掉的历史图片为梦境提供了鲜活的细节。不过当他清醒的时候,他知道他的罪太轻了,连钉在耻辱柱上的机会都没有。即使发生历史剧变,他也不会被推到审判席上。难道他的罪孽会比那些公开宣布支持纳粹的诗人更重?哦,对,他忘了告诉老人,他的另一个身份是诗人。从某种角度上讲,诗歌就是允许犯罪的通行证。所以他反复向自己确认,他唯一的罪就是尚未写出足以传世的诗歌。是的,他以是否能引起诗歌创作的冲动来衡量生活的价值,这才是他今天中午决定前来会见老人并冒充其战友后代的真实原因。
老人根本就听不懂他在讲什么,他的喉咙里一直发出咳痰的声音,几次想要插话,试图重新夺回话语权。他好像并不在乎眼前这个年轻人的真实身份,他只是需要一个倾听者,所以他又开始讲述自己的回忆。他的语速变得更快了,上身也不由自主地晃动起来,远远看起来他们似乎是在进行一场辩论。不过,在这一回的生平梗概里,他和另一位下落不明的老人是先在军队里认识,后来才被分配到同一家药厂上班的。死亡行军则变成了一次胜利的遭遇战,他们以前都学过医,懂得用野生植物给战友们止血,而那些被他们救治的伤员后来都当了大官……他想如果他坐在这里继续听下去,这个故事还会有其他的排列组合。这场两个人自说自话的荒诞喜剧该结束了。他意识到老人还没吃饭,就给他点了C套餐。毫无疑问,它会和AB套餐一样难吃,但这个选择使他穷尽了餐厅的所有选项。
他又回到街上,路边有一个排队上车的老人旅游团,他们用红帽子向**展示着他们的初心。他想也许这里面随便一个人的故事都会比餐厅那个老人的更有趣,不过他已经不需要这些故事了。他的痛苦将比这些从战争、饥荒和瘟疫中产生的不幸更为深刻,因为他并不拒绝这种痛苦,或者说正是依靠消化大量的痛苦他的生活才得以维持。他将依次为它们找到更好的命名,并按照程度的不同来为它们排序。他不会再来这家餐厅,他们诡异的交谈已经吸引了店员们的注意。但他并不后悔那些脱口而出的话,事实上他对最近的想法做了一次很好的梳理,尽管他所遇见的并不是一个值得信赖的听众。也许他以后应该更多地抓住这种舞台表演式的机会,以便淬炼出更完美的表达。
不如厌恶历史 粉饰距离 不如努力工作 向大厦献祭 为了中国人的完整 必须放弃人的完整
回到公司的时候,离下午打卡的时间已经超过半小时了。老板命令他去一趟办公室,他决定先回工位休息一会儿。这种时刻已经不会令他过分紧张了,实际上他在等着被公司开除,以便能够一次性拿到三个月工资。他发现他工作过的每一个公司都有一个独裁者,也许专制就是人类先天的疾病,根本就无法治愈。眼下这份工作因为不存在晋升的空间,反而使人际关系变得简单。而且在新时代,他的工作机会只会越来越多,他不必担心失业。他打开电脑,发现一个多年前的朋友在社交平台上重新联系上他,对方显得有些激动,每句话后面都跟着好几个感叹号。
“你这些年都在做些什么啊!!!” “我在变老。”
2018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