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代房奴
鲁引弓
(王蓓绘)
1999年。有一天深夜,我听见走廊上有人在拼命拍打老姑娘米亚的房门:米亚,你出来!你这个骗子。你出不出来?骗子。
夜晚空寂的走廊把这骂声放大了十倍,显出做梦般的荒诞。
这家伙扯着嗓门,在说她是个骗子。
我听着听着,发现他说的她不仅骗情感,还真的骗钱。
他说,她骗了我16000块钱……
我相信,这楼里,除了躲在门内不吱声的米亚自己,每个被从梦中吵醒的人都在被窝里想这两个问题:她从哪儿招惹了这么个家伙?看她平日孤芳自赏的,原来在外面……
那人还在说,各位,她是骗子,我今天就给她抖出来。
我没让他多抖。这么吵吵嚷嚷还让不让人睡了?我起床打开门,把那伤心男子往楼梯那儿推。我说,行行行,咱到公安那边去报个案,说咱被人骗了钱骗了心骗了色。
我把他推出了我们单位的宿舍楼。
第二天傍晚,我在走廊上遇见米亚,她低着头贴着墙根从我身边走过去,压根儿没有搭理我的意思。
谁都知道,她怕人对她提昨晚的事。
谁都知道,她怕见人看着她含意丰富的眼睛。
她走进了她自己的房间,隔了一会儿,我听见一阵“叮叮咚咚”的乐音从那里飘出来,悦耳新清,是她在弹木琴,《火车向着韶山跑》。
半小时后,琴声平息,她从房间里出来,背着个书包,抱着几本书,又从我身边走过,当时我正在走廊里用电炉给自己煮一碗年糕汤。
这次她理我了,她问了一声:你煮冬瓜?
我想她的近视可能加深了吧。我“嗯”了一声,随口说,你出去?
她说,我去上课。
这楼里谁都知道晚上的时候她总是去上课,上各种培训,考各种证,英语的、司法的、心理师的、财务的……
要考那么多证干嘛?要上那么多学干嘛?我曾在这走廊上有听人这样跟她打趣。潜台词是“别再读了,多好的夜晚啊,应该去玩”。而她的回答对于我,可能有些矫情,对于她自己,则非常不俗:晚上坐在那儿的人都是向上的,坐在他们那儿,能感觉自己是好的。
这下,你明白了吧,昨夜那男子嘴里的她,对于她是致命、颠覆性的一击。
我用铲子搅了一下锅里的年糕,发现她还没走。她站在我的身后,好像也在看着锅里。我回头。她对我轻声说,昨天算我倒霉,那人变态,我跟他没结果,他就来讨恋爱成本了,吃过几次饭喝了几次茶,都算成了钱,全成了欠他的账。
我不知如何劝慰,就说,是个小气鬼。
她说,真的非常农民。
我相信如果不是我昨夜暗中帮了她,她绝不会跟我说这么长的句子。
因为她平时很少跟我们说话。
作为这楼里资深的女滞留者,她总是独来独往,拖着她自己的影子在灯光幽暗的走廊上静静地进出,没人能走近她,她也不会让人走近问她这问她那。
万一问出了一堆尴尬呢?
有一个星期天上午,我又在走廊里煮年糕的时候,米亚又从房间里出来,这一次她手里拿着一大网袋水果,还抱着一床棉被,一包毛毯。
我看她走得歪歪扭扭,就问了一声,要帮忙吗?
她侧转脸,说,那谢谢你。
我关了电炉,接过她手里的棉被和毛毯。她说帮她拎到楼下大门口就行了,她打车。
我问她,你要从这里搬走了?问出口后,我想自己是否问多了。好在她回答得挺爽快,她说,没,我去医院,我妈住在那儿。
我帮她把东西拎到了大门口,她向马路上招手,想打车。可是这一天的这一时刻,门前的这条路上没有空车,打了半天也没打上。她对手里捧着被子的我说,要不你先回去吧,我慢慢等。
被子怎么能放地上?外面又没用塑料袋包裹。我说,我等车来了吧。
又等了大概20分钟。她说,算了,我去坐公交车,你把我送上车就行。
公交站台就在我们宿舍楼大门的旁边。她要乘坐的18路车来的时候,车上人挺多,见这个样子,我只能好事做到底了——帮她把东西拎上了公交车,然后跟着她一起把东西送到医院去。
到了医院门口后,换了谁都不好意思立马转身就走,我表示帮她把东西拿到病房去,顺便看一下她病中的妈妈。对此,她开始时推辞,后来看我坚持,就一迭声地表示感谢。我说,同事嘛,不说客气话。
于是,那天我见到了她妈。她妈戴着眼镜,像个文气的中学语文老师。她看着我们一直在微笑,眼睛透着明朗的光泽,脸颊上有红晕。我看不出她有生病的样子。她还老是把嘴巴贴到米亚的耳边说悄悄话。
后来,走出病房的时候,我对米亚说,你妈不是挺好的嘛?
她瞅了我一眼,说,一阵阵的。
我们穿过一楼门诊大厅喧哗的人潮。她说,今天你看着她不错,那是因为她今天比较开心。
她告诉我,她妈妈得的是忧郁症,这病其实不是心理病,但心情好的话,病况会好许多。
我们坐18路回来。在宿舍楼大门口下车时,她说她不上楼去了,要去趟外婆家。而我说我得赶紧上去,继续煮那锅年糕汤。
她脸红了,说,但愿它还没糊掉,哦,谢谢你,真的,我妈今天很高兴,她把你当我的男朋友了。
不会吧。我说,心里想笑。
而她有些傻乎乎地说:真的。
瞧她这实在劲性儿,不说我学雷锋为她拿东西,而我把说成了一剂药的功效。
因为有了这一次,她跟我有些熟了,接下来,她还邀我帮她拿了几次东西去医院。
我心里清楚,与第一次歪打正着不一样,如今她让我帮忙,是有意图了的,对于她妈。
对于这样的意图,不知你觉得拒绝好不好?
而我心想,我譬如去学雷锋,甚至譬如当年地下党扮“假夫妻”,去发挥疗效吧。
帮了她几次忙后,她表示想请我吃饭。我说,你这么客气干嘛?算啦。
她视线闪烁,说,很感谢。
没说透,是知道彼此都心领神会这作为“药剂”的功效。
只是,这是长远之计吗?我都快忍不住对她说出来了:你真去找个男朋友不就得了?
因为我不知如何拒绝,也因为这毕竟是善事,所以在陪米亚去医院看了几次她妈后,她有些得寸进尺了。
有一天,她拖着一只纸板箱,经过我的门口时,探头进来问我能帮她把这只纸箱抬到她外婆家去吗?
你外婆家?
她说,是的,我外婆家离这儿不远,走过去不到10分钟,打车的话,几乎没司机肯跑这点路。
于是,我推着自行车,让她扶着放在后座上的笨重纸箱,去她外婆家。
我问她,箱子里放了什么,这么重?她说,用不到了的一些旧东西,包括书。我说,用不到了的东西你还拿到你外婆家去?她家很大?她摇头说,不大。
她外婆家在夹衣巷,陷身在一片尚末拆迁的破旧平房区,老式的木结构房子,是那种祖上留下来的私屋,屋内光线幽暗。米亚让我把纸箱抬进了堂屋右侧的一个角落,那里已堆了很多类似的旧物,有废品收购站的气息。
屋子里有一个中年女人在看着我们,嘀咕了一声:什么东西又要搬进来?
米亚没理她。米亚带着我钻进了堂屋左侧的一间小屋。她外婆住在那里。老人瘫痪在床,已经89岁了,见外孙女来看自己了,老人嘴里呢喃着“亚亚,亚亚,外面天黑了吗?”米亚大声说,没哪,外婆,外面太阳很大呢。米亚凑到老人的面前,“嘀嘀咕咕”说着什么,然后从随身的包里掏出几包“玫瑰酥糖”,放在老人的枕边。小屋里有久病老人的气味。见她俩说话一时半会没结束的样子,我就从小屋出来,坐到了堂屋的一张小椅子上。我的眼睛已适应了这房子里的光线,我发现那个中年女人在打量我。我向她笑笑。她向我讪笑了一下,避开了视线。
后来,米亚终于两眼通红地从小屋里出来,带我离开了那儿。
在回来的路上,她对我解释她的伤感,她说,不好意思,每次看见我外婆,我跟她都会哭一场。
她说,我外婆脑子越来越迷糊了,她甚至常常记不清她自己的女儿是在这座城市还是在新疆,而其实她的女儿现在在医院里。
她说,虽然外婆记忆消退,但她记得最清的是我,因为我爸妈年轻时插队新疆,我从小就被寄养在老家外婆身边,老家这边也是一大家子人,舅妈他们是不喜欢我的,外婆为了我不知跟舅妈吵了多少架,所以现在哪怕外婆脑子再迷糊,她最放心不下的还是我。
一向独来独往、自闭姿态示人的米亚对我说这些,让我又意外,又眼生。也可能她才从那幽暗、感伤的屋子里出来,情绪需要一个出口。
她说,那个中年女人是我舅妈,很小气的一个人,她认为这老屋没我妈、没我的份。
她说,凭什么呀?当年一户人家只有一个子女能够留城,我妈正是为了我舅才去西北插队的,这一去就30多年,吃尽了苦,去年退休了才回来,可是,我舅舅舅妈不想让她住这里,跟她吵,但这儿是她的家啊,凭什么这房子就没她的份。
她说,后来打了官司,我们争来了16平米,我妈就挤住进去了,但也受了气,她的病就是这样被气出来的。
她说,我爸还在新疆上班,他也是这座城市出去的知青,他退休后也会回来,所以,我们得保住这16平米。
她说,这16平米虽然小,但这里可能会折迁,所以我们得保住它,这样我们也才会有折迁费,有了折迁费,我们才有可能去买房,所以这老房子也是我们一家三口在这城市里的立足点,但愿我外婆能坚持到我们一家团聚的那一天。
在我们回去的路上,她说着这些,让我同情,但也惶恐。当一个你并不太熟悉的人,这么突然地告诉你她身后如麻的乱线时,你也会惶恐的。因为你不知道她以后会不会后悔,会不会觉得她自己没面子。
我想转移她倾诉的情绪,我说,一看你舅妈盯着我的眼神,就知道是厉害角色。
她说,没准她也把你当作了我男朋友。
不会吧。我嘟囔。
她笑了一下,说,也好,堵堵她的臭嘴。
米亚觉得我做雷锋挺不容易的。她口口声声要谢我,想请我吃饭。我知道她没多少钱,她妈又住院,要花钱,我就推辞,说,省省吧,同事不用客气,就譬如我学雷锋。
她说,那好,哪天你需要我帮忙的话,我一定学雷锋。
我心想,哪会要你学雷锋。
但我想错了。没过多久,我苏州的一个表弟结婚,喊我去喝喜酒。那正是我这一生最惧怕喝喜酒的阶段,因为同辈表兄弟们都已抱着小孩了,而我还形单影只。想到在喜宴上将会被人问来问去,我就心烦。在出发去苏州的前一天,刚好米亚又来让我帮她提一些东西去医院,于是我就开口了,想让她帮个忙,跟我去赴宴,当一天 “女友”,情感“学雷锋”。
米亚闻言,吃吃地笑道,好啊,互帮互助。
她就跟着我去了苏州。一切顺利。人前人后,太平无事。我甚至从容应对了亲戚长辈关于我跟“女友”何时结婚的问题,我说,新世纪吧。
只是有一点我没想到,我大舅竟给了米亚一只厚厚的红包,说是见面礼。
我大舅是开丝绸厂的,我不知道那只红包里装了多少钱,但肯定不菲,不会是小数字。而米亚居然真的收下了,放进了她的包里。
在回来的路上,她对此只字不提。后来连着几天,她都不提这事。我想哪有这样的道理。她又不是我女朋友,她起码该还给我。我想着这事就不爽。而她似乎压根儿没意识到我的不满。
我几次想向她讨回来,但都不知如何启齿。有一天傍晚,我在洗手间洗衣服,听见她在房间里弹木琴。我洗完衣服出来时,琴声已罢,我端着脸盆往自己的房间走,看见她正开门出来,手里抱着几本书,估计又要去上培训课了。
我们在走廊上迎面而遇,我随口问了一声,吃了吗?
这一刻她可能想开玩笑,也可能情绪因为什么事而不好着,她居然对我说,你不能问点别的什么吗,总是问“吃了吗”?
确实可笑。但她的腔调让我觉得更可笑。我说,“吃了吗”有什么不好?你格调高,难道不吃吗?咱中国人就是这么问的。
她说了声“哎哟”,笑着想赶紧从我身边过去。
我脱口而出,喂,你上次拿了我舅的红包,是不是该还我了?
她明显愣了一下,说,不是送给我的吗?
我说,有没搞错,他为什么送给你呀?
她脸红了,问我,你是说他不是给我的?
我瞅着她,说,你假不假啊?
她吱唔着,说,可是,我已将它交这个月的按揭了。
我这才知道她最近这阵子不声不响居然买了房。我说,你动作倒是快的,居然买房啦,有钱啊。
她轻声叫起来,哪有钱,是我爸妈和我拼起来买的。
她说,不能再等了,因为我妈的情况,因为不想看舅妈的脸色,所以,只有咬牙先下手买了,我们已缴了首付,每月还按揭款,真的不好意思,这个月单位奖金发得少了,我就把那只红包交了按揭。
那时候还没“房奴”这词。那时我还无法理解房奴的苦,只觉得她把这当作私吞红包的理由很可笑。
我心里不满,说,既然办这事觉得吃力,那就慢一点来好了,干嘛那么急?
哪想到她却说没法慢。她说,我爸讲了,像我们这样的工薪人家,现在还有勇气盘算着买房,说不定过几年连这点勇气都没了。等我爸三年后退休从新疆回来时,我们可能就买不起了。
在幽暗的走廊上,我有些发愣地看着她,感觉在昏黄的灯光下她浓密的头发里,在升腾着一缕缕烟气。
她却劝我别太急,她说,你的情况和我不一样。
我问她有什么不一样的。她说,因为我爸妈的情况呀,还因为,哎,女生到我这个年纪还住集体宿舍,这很难。
她这么说出来了。我懂。
我安慰她,不管怎么说,你现在可是有房一族啦。
她点头,说,有了房也就有了债,当然,有房和没房人的心态还是很不一样的,现在我只要想到我那房正在日夜打桩,心里就定了一些。
我对我舅的那只红包算是死了心。1999年的北风从走廊尽头的窗户吹进来。她要赶紧去上课了。那时我还不知道我们正站在“中国房奴元年”的起点,不知道她作为第一代房奴其实走在了潮流的前列。
她一边往楼梯走,一边回头对我说,没想到那只红包让你不高兴了,不好意思哦。
我只好假装大方,说,哪里哪里。
她说,以后我会还你的。
我说,还不还是以后的事,但你家至少有一平方米是我的了。
这一年的尾声在逼近,想着明年就是新世纪了,觉得一切都可以丢给新世纪,心里会有所轻松。
但真的瞅着这一世纪就要这样结束了,心里的忧愁也在一天胜于一天地涌上来,是的,该做的事还都没做完哪,自己像拖拖拉拉的学生,还要把欠交的作业带到新单元去完成,心里也会有压迫感。
更直接的压迫来自于爸妈的逼催。我相信这条走廊上的滞留者们在世纪末的这些日子里,也都在经受这样的磨砺。
所以,当米亚在12月31日这一天终于请到我答应吃饭,并对我表示“要不咱们混混吧”时,我也没觉得太大吃一惊。
12月31日这天米亚是在“粗菜馆”请的客。那天吃饭的人很多,我们在外面等叫号子,轮到我们时,天已黑了,我想快点吃了,这是本世纪最后一个晚上了,我想一个人呆一会儿,还得给老家的爹妈打个电话。米亚点了一条红烧鲫鱼,一盘河虾,一个鸡煲,一盘芥兰,我向她摆手,说,省点省点。
周围乱哄哄的,饭菜飘香间,人人都在等待着新年。米亚指着上来的菜劝我多吃点。她说,明天是新千年了,我真不想长大。我说,谁想长大?谁都不想,我真的又有点不想去新世纪了。
她感谢我帮助她、她妈。她说,其实我知道这事是让你难堪的。我笑道,还好。她说,这是一辈子该感谢的。我看她认真的,就想笑。我说,别这么说,同事不说客气话,否则不自在。
“粗菜馆”红烧鲫鱼味道不错。她看着我吃,她突然嘟哝,你真可怜。
我心想,切,我还觉得你可怜呢。
我埋头吃鱼,不想多谈。哪想到她告诉我单身汉的辛苦其实是一目了然的。她说,你要学会安排。我说,你是指啥?她说,一个人会不会安排,日子是会有差别的,比如我,这一年有了点安排,居然积了六七万块钱下来,当然都交了房款,如果不安排,这点也就没有了。
我说,噢,不错,但你也别太累着了。
她说,嗯,人想不累,但心就真能不累吗?
我不想和她探讨,因为我们不太一样。
哪想到她还非要继续可怜我,她说,我们啥也没有怎么可能不累呢?你一无所有,都三十了。她说,如果不规划好自己,以后会很累。
我埋头吃鱼,心里笑,你规划好自己了吗?你规划了现在就累了
她当然不知道我在想什么。她在说,人有选择的自由吗?萨特说有,我觉得NO。
她说这些,我不知道是点拨我,还是在夸她自己努力培训、死扛买房。
我说,我们别说话,吃饭,明年是新千年了,祝我们好运吧。她用筷子点了一下周围的芸芸市井,嘟哝道,我就不信下一个千年我们会过得比他们差。我说,不会,你不会。我拿杯与她碰了一下,我说,祝你早日嫁人。
她脸上有许些躲闪,然后抿嘴笑,说,祝你早日找到女朋友。
我没响,我感觉自己好像被鱼刺卡了。
她突然对我说:要不咱们混混吧。
我没太大吃一惊,好像早已隐隐地知道她会说这话,现在她还真说了。
我捂着喉咙,现在我全部的感觉聚焦在那根鱼刺上。
她瞅着我,她说她觉得我们太像了。你不觉得我们很像吗?我们混混说不定也挺好的。
我摆手想让她别说话,那根刺在喉咙里,我想把它咽下去先,再说话。
她哪知道我喉咙里的刺,她还在说觉得我们其实很像,你没觉得吗。她突然就哭了。她说,你别骗你了,你为什么总是骗你自己,你明明有感觉,为什么不敢说?她说,你为什么总爱装,你是怕吗?怕什么?你没感觉为什么总是帮助我的忙?你真在学雷锋吗?
我扣着喉咙,咽口水,隐约的刺痛。她这样我知道挺不容易。我吱唔说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在学雷锋。她说,你总是骗你自己吗,你难道只是个爱探听别人心事的家伙吗,你坐在这里,只是想学雷锋吗,那么你走近我干什么,你这个虚伪的家伙,你为什么总是装,你还能对什么投入呢?你在害怕什么?我感觉旁桌的人都在看我们。我拍拍她的手背,让她轻点。她擦着眼睛,说,我让你难堪了吗?
我说,没啊,我喉咙卡了鱼刺。
她说,是吗?她擦了把眼泪,惊愕、同情、高兴地看着我,她说,看把你激动得,别紧张,吞一个饭团试试吧。
她就从碗里给我捏饭团,捏了三个,我吞下,刺还在。她叫服务员,要醋。我喝了几口醋,还是没用。这么一折腾,就觉得恶心想吐。我对她说,别管这刺了,说不定过几天就好了,要不我们买单走吧。她说,不行,去医院吧。我不想去,她体现了固执和坚决,非要去。她买了单,拉我出门,打的,去了医院。
新年快来了,医院里人影寥寥,我们走过安静的走廊,口腔科一个小伙子在执班。他让我张开嘴,用镊子取。取了半天,取不出,我不停地呕。他说,看不见,可能被你咽得很深了,你不该吞那些饭。他握着镊子,拳头在我嘴里动。我想呕,眼泪落下来。站在一旁的米亚脸色苍白,她盯着医生的手势,一直在问,看见了吗?医生取出镊子,让她看,沾着口水的镊子上没有那根刺。她说,没取出来。
窗外是迎接新千年的鞭炮,我想我真是倒霉,今天吃这一餐饭,听她这一场表白,还没想好怎么回答她,因为自己确实也不知道是否要混混,就被这么一根刺卡了。因为喉咙被这一番折腾,不停地呕,眼泪在不停地流下来。
医生说这么大的人吃鱼还不当心。她说不好意思,是我在跟他说话。医生说,看不见,要不你们明天来做喉镜吧,如果真取不出来,就得开刀了。我闭上张了好久的嘴,心想新千年来临前的这一个晚上怎么吃这一场苦头。
医生让我们回去。米亚不干。她求医生,再取一次吧。她凑近我的耳朵,说,今天晚上我们一定要把它取出来。
于是我朝医生尽力张大嘴,啊——。
医生看米亚坚持,答应再试一次。他对着我的嘴说,哦,看见了,很短,那么深。他把手伸进我的嘴里,一下子又伸出来,说,哦,取出了,你看。
我没细看他手里的镊子,因为喉咙里已没刺痛的感觉了。真灵。
我站起来,说,好了,好了。
米亚高兴地说,怎么样,我说的还真灵吧。
我们来到了大街上,街上鞭炮奏鸣。人真是脆弱,几分钟前我想着明天那可怕的喉镜和可能的开刀,好像要熬不过去了,而现在居然一点事儿都没了,我扭头看了她一眼,有些尴尬。这世纪最后的荒唐一天。
我回头对米亚说,多亏你刚才坚决。
她说她知道今夜一定能搞定的,谁叫明天是新千年。她笑我刚才坐在手术灯下像待宰的羔羊。她扶我的胳膊,问我刚才饭桌上她讲的话我有啥想法吗如果没想法那就当她没说过否则她太丢脸了。她脸上有羞涩。我把她拉向我,说,你不是说了,你知道今夜一定能搞定吗?街边的烟花炮竹突然大作起来。经医院里这番折腾,已12点了,已经站在新千年了,悠长的街头有人在拥抱,我伸手拥抱她,说,新年快乐。烟花照着她欲哭欲笑的脸,她说,老天爷,我们又大了一岁。她说,今晚我够丢脸了是不是?她说,你也够丢脸的。
免费的集体宿舍楼快没得住了。单位现在不管员工这些住的事了。如果还想住这楼里,也得交房租了。
集体宿舍的剩男剩女们在为这事盘算。
我的想法是,住在这里,既然要交房租,那还不如到外面去租房,条件还更好一点。
对米亚来说,因为每月已在缴新房按揭了,若再交房租的话,那意味着增添了一笔开销。
米亚说,要不咱一起住吧,也好省点。
她这么节省、这么会算,这我不意外。我想不到的是她这么拧巴的人,对同居居然没什么障碍。我笑她,想好哦,这是同居哦。她说,反正隔壁的人家又不认识我们,反正2月中旬春节的时候我们总得去扯证结婚吧,能省点钱干嘛不省。
于是,我们搬到外面住了。我们还准备春节前去扯证,这样我们过年回家的时候,就再也看不到爹妈的愁眉苦脸了。
住在一起之后,我发现我们有了点问题,为买什么,吃什么,吵了几次,虽然最后她总让我,但她那么抠还是让我觉得可笑。我有一天忍不住说,省省省,你能省出个电视机,我相信,但省出一套房子,我不信。再说,真有那么多人生大项目非要上吗?
她说,不是非要上,不是想过得比别人好,而是不想过得比别人差。
我想她在恐慌些什么呀。我不想跟她争论。
她看我这样子,就放软了语气,说,也可能我们都单身惯了,一个人呆了十多年了,都很倔的,和谁都有点犯冲了。
她准备春节跟我回老家过年。在这之前,我们得去扯结婚证。
去扯证的前一天,她好像有什么心事,欲言又止了许久,终于说出来,有件事要跟我说。
我问,啥事?她说,我们明天能去做个公证吗?我说,扯证不就是公证吗?她说,我说的是婚前财产公证。我说,干嘛,我们没什么财产啊。
她说是她按揭的那个房子。她说那不完全是她的,那里面有她爹妈的钱,虽然挂在她的名下,是因为用她的户口才能购本地的房子。她说,等她妈病好后,她爹退休了,他们要回来住的。
我说,你的就是你的,你家的就是你家的,搞得这么复杂干吗?
她看着我,欲语又止。我拍拍她的胳膊说,我不会想要的,我们结婚了,你也别担心我想住那儿。我们在外面再租房好了。
她说,不是这意思。她说,我是想,万一哪天我们不好了,怎么办,那房子是我爸妈的。
我懂了她的意思。我觉得她吞吞吐吐,这样子让我有一团气从心里冒上来,我说,我不打那房子的主意行了吧。
她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我问。
她说,你说你不打主意,去办个公证为什么不可以呢?
我说,你累不累啊,别以为人家都在打你的钱的主意,你才多少钱啊,你家省吃简用一辈子才多少钱呀?我再没出息,也不会打一个穷妞的主意。
她生气地哭了,她说,为什么不能公证,如果你们男的说话都当真的,还需要什么狗屁的公证。
她这样怀疑、犹豫的样子,让我心烦。我想女人真烦。我大声说,呸,我们还没结婚,你就想着以后怎么撤了!妈的,你也太实在了点!
她说,你才想着以后怎么撤呢。
然后她脸涨得通红,说,还没结婚,你就骂我,你总是骂我。
我大力地拍那张破床,说,你疑神疑鬼才有病,是你损我在打你那破房子的主意呀!
那是2000年刚开年,婚前公证的事,还不像如今这般稀松得像没事一样。那时候我还不能理解情感与财富交缠的新型恐慌,于是我首先看到的是犹疑面前的假装。
我受不了这假装,我放大了这种情绪,我鄙视她,这多疑的女孩。
我情绪一冲动,拉开房门,准备出去,回过头来对她说:你守着那房子和你爹妈过吧。
这句话让米亚无比崩溃。
后来围绕这话,我们争了几天几夜。
我的想法是:我都准备和你过了,但你还像个精明鬼,把我想成啥了,我何必呢。
我和米亚就这样闹掰了。
当然我也知道,这“婚前财产公证”肯定不是唯一的原因,一定还有些别的什么让我们犹犹豫豫,所以无法走下去。
米亚一定很恨我,那一段日子她连续发来谴责的短信:
“为什么你就不能实在点?你不觉得你是懦夫吗?”
“为什么我们一旦想来真的,就没戏,难道我们只有假扮的命吗?”
我想着那可笑的公证,我带着嘲笑的情绪,给她回了一条过去:“不是怕来真的,而是怕来假的,所以一旦想玩真的时候,也玩出了一股假惺惺的味,所以别玩算了。”
她回过来:“可笑,人能相信吗?!”
……
我想象得出她的怨恨。我不想和她争了,我删除了它们。
我相信她一定一样。
从此后,在这座城市,我再也没遇到她,米亚,这个中国第一代的房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