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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我的外滩美术馆看展报告

我和外滩美术馆(Rockbund Art Museum)缘起于艺术家乌戈·罗迪纳的中国首展“行走呼吸死亡”。三月份,开展首日,我又去看了RAM联手山德雷托·雷·雷包登戈基金会策划的群展“行将消退”。这是我在RAM看的整好第十场展览。

乌戈·罗迪纳:行走呼吸死亡(图片来源于网络)

去过RAM的人应该知道,它的策展频率大致是一年三场,十场意味着我三年来几乎是一场不落。当然我也见证了它的票价从普通票30元、优惠票10元涨到了普通票50元、优惠票20元——但相比那些动辄上百的展览门票,依然是业界良心。

外滩美术馆对我来说,是从“无意”走向“有意”的一个转折点。因为以前的笔记里,我经常会写“看完XX,然而理解无能。”但从某一刻开始,我有了“尽量去理解”的意识,同时因为有利的外部条件,有了深读的可能性。

(图片来源:RAM)

三年,虽然还在当代艺术入门的边缘徘徊,但是对策展也好,内容也好,都有了新的认识,关注点也变了不少,借此文、也借本次展览稍作总结,讲讲其中的收获和反思。

一、RAM的独特性:纵向空间

外滩美术馆的楼,前身是亚洲文会大楼,建成于1932年。它曾是上海博物院——上海第一家公共博物馆——所在地。1952年,大楼被收归国有,藏品被移至上海博物馆、上海图书馆、上海自然博物馆等处,上海博物院就此停办。2007年,著名英籍建筑设计师戴维·奇普菲尔德受邀担纲美术馆的建筑改造,将这一历史建筑内部改造成现代艺术空间。

外滩美术馆外景(图片来源于网络)

这栋楼就是RAM的奇妙之处。上海各大美术馆,除了当代艺术博物馆、中华艺术宫这样的巨型展览空间,基本结构都是大平层,一般只有两到三层楼。布展时以横向铺开为主,纵向上很少有连贯的、互动的格局。很多一层一个展——走多展厅的回路,或者一个展厅一个展,参观者也渐渐习惯了这种看展模式。

RAM作为一个楼,是类似饼干楼的长方体:面窄、纵深大、高度上足足有六层。所以外滩的每一场展览都是极重视纵向空间的运用的。它的一层是前台和商店,有时也会根据需要改造成展览的一部分;二、三层独立结构;第四和第五层是连通的,也即第四层的顶是第六层的底,第五层只是两层之间的一个走廊;第六层成回字型,中间是一个阳光玻璃房,房内经常被用作布展,而四周是沙发和椅子,主要作咖啡厅之用。

外滩美术馆展览空间(图片来源:RAM)

位于第六层的阳光玻璃房/宋冬:不知天命 (图片来源:RAM)

六层之间以楼梯和电梯连接。而楼梯和电梯经常也扮演展览的一部分,比如冈萨雷斯展里就有一串灯泡从五楼垂挂到二楼,让楼梯围着它曲折而上。

费利克斯·冈萨雷斯-托雷斯(图片来源:RAM)

被当作展品一部分的楼梯/宋冬:不知天命(图片来源:RAM)

由此可见,RAM的优势在于纵向空间的互动性。建筑本身的构造没有让策展迁就它、向它妥协,而是利用它,把它作为载体,乃至使它成为作品本身的重要组成部分。

而多楼层立体结构相比大平层一眼望穿的空间,也给了观众更多期待可能性。不但会好奇下一层又会是怎样的艺术呈现,而且走楼梯从下往上或电梯上到六楼再从上往下,都可能使人进入不同的思考路径。

最重要,永远不会迷路、走回头路、纠结这个展厅我到底去没去过的问题。

二、“行将消退”:消退的是什么?

行将消退/派·怀特《仍旧无题》(图片来源:RAM)

“行将消退”,是外滩美术馆最新一期的展览主题。愚以为一个展览够不够吸引人(普通观众),有没有一个好名字很重要。RAM好几个个展的名字都让我印象深刻,比如“张奕满:闲言碎语”、“宋冬:不知天命”、“菲利普·帕雷诺:共此时”。

菲利普·帕雷诺:共此时(图片来源:RAM)

然而我尤其喜欢这一次群展的主题——它恰好能够概括我在RAM看展三年对当代艺术认识的转变。一开始,我着眼于艺术家的自我表达,也即“他”通过“这件作品”,想要告诉我们什么,这可能是一段经历,一段心路历程——可能发生在纽约,也可能发生在上海——总之“他”没有说话,让作品来说话。

但逐渐地,通过看展的积累和自身的积累,我对当代艺术的理解跳脱出了“艺术家本人”的桎梏,而更多地关注艺术家通过一件作品想探讨什么样的社会议题。这是一个从内容走向本质的过程。很多问题,不是独特的、单一的,而是这个世界上很多地方很多人所共同面临的具有时代特征的问题。

行将消退/张如怡《装修:错置》(图片来源:RAM)

“行将消退”,英文是“Walking on the fade out lines”。是哪些界限正在消退?馆长拉瑞斯·弗洛乔说,“‘线条’是一个很有趣的话题,它和社会环境相关,同时它关于身份、地缘政治以及文化差异。我希望可以超越这些界定。”(据《艺术新闻》采访)

时空和媒介在艺术上是细微而复杂的。但当一个展览,将跨越北美、亚洲、欧洲等十多个国家的艺术家的创作聚在一起,将绘画、摄影、录像、装置等等放在同一空间里,让人不得不在模糊界限中穿梭,思考个性中的共性,变化中的不变,通过艺术来观察现实。策展人在每一层空间所抛出的议题并非限定,而是作为引导,也是希望观众在此之上有更多的解读。

三、他者:实质是视角的转变

行将消退/利奈特·伊阿德姆·博阿基耶《午夜,加的斯》(图片来源:RAM)

“行将消退”中,策展人主要抛出三个有待探讨的议题:“他者”(The Other)、“身份认同政治的协商”(Negotiating identities)、和“在艺术实践边界的影像生产”(Image-making on the borders of artistic practices)。很多参展作品与这三个议题都有关联。

不得不说,有些名词理解起来依旧困难(特地把英文写出来,是因为英文可能还好懂一些)——不但需要艺术专业知识,还需要一定的社会学乃至哲学背景。这里我只能挑选“他者”这个让我特别触动、并且对三年RAM生涯都有借鉴意义的主题来聊。

行将消退/加布里埃尔·奥罗斯科《直到找到另一半》(图片来源:RAM)

正如导览词中所言,“为了创建自我,我们从根本上是需要他者的。”“他者”,是一个映射,是一个哲学上相对的概念。表现在艺术创作中,它可以是人我的互动,视角的转变,功能的错置,表象的欺骗等等。通过自我和他者的对话,意在达到彼此理解和相互尊重,甚至进一步认识自我。

行将消退/波拉·彼薇《你见过我吗?》(图片来源:RAM)

以此次展览上很受人喜爱的北极熊为例。它不是白色的,而是一只浑身长满了鹅黄色羽毛的熊——这个特征就足以引起人的好奇,吸引观者的目光。这件作品的题目叫做《你见过我吗?》,看似是这只熊在问,“你有没有见过我这样奇特的熊”——实则告诉我们,每个人都是很特别的个体,都有权得到关注。

第二,这只身躯庞大的熊没有站起来,而是整个儿趴在地上,好像是在休息——如果你要和它眼神交流,你也必须处于一个极低的视角。而一旦观者像它那样趴着来看这个世界,周围的一切就变了,变得高大了。它仿佛在告诉我们,有时候累了,可以休息一会儿:放低自己——这恰是一种谦卑——不是坏事。

Hugo Boss亚洲新锐艺术家大奖2017/赵仁辉《爱斯基摩狼陷阱经常在布道词中被引用》(图片来源:RAM)

再举一个“Hugo Boss亚洲新锐艺术家大奖2017”中艺术家赵仁辉的作品——《爱斯基摩狼陷阱经常在布道词中被引用》。这也可以说是一个关于“他者”的实践。作品的主体是200千克苏打粉,上面插了一把带血的爱斯基摩刀。刚一看到这极简主义的作品和极长的题目,很懵,查证后才明白,这是一种残酷的捕猎方法,狼因嗜血而中计。(关于这个问题及其真假,知乎上有讨论,有兴趣可以看看。)

这个故事常见于牧师的布道词,告诉我们“撒旦如同爱斯基摩人,我们如同狼,撒旦对世人的诱惑如同结冰的血刀”。所以这件仅出现一把血刀的作品,实际上隐喻了三组关系:刀和狼、狼和人、人和刀。人的狡诈,狼的贪婪,刀的诱惑,无论站在那个立场上都能让观者有不同的思考:我是谁?我的“他者”又是谁?我的欲望是什么?本能和欲望有没有界限?我错了吗?还是他错了?

Hugo Boss亚洲新锐艺术家大奖2015/杨心广《牢笼》(图片来源于网络)

又比如说“Hugo Boss亚洲新锐艺术家大奖2015”中艺术家杨心广的作品《牢笼》。人走进牢笼里,是自己被关在了里面,还是把整个世界关在了外面?我们为什么总是急于界定自己而不是把这个“标准”作为相对性的参考呢?如果能换一个角度看问题,那处在“牢笼”中的我们,生存空间虽然狭小,内心却一下子豁然开朗了。

退一步说,假设“牢笼”代表囚禁,代表一种孤独,你就真的被关进去了。艺术家设计作品的匠心在于,这个“牢笼”是人人皆得以进进出出,并且可以提笔随意涂鸦的。当你在其中怅惘时,“他者”的存在确立了你所感到的空虚孤寂应有的意义。你会发现,每个人跟自己相处的时候都有一些相似,因为唯有这个时候,内心最平静,最坦诚,甚至还有点有趣。你会恍然大悟,原来在孤独中最明白孤独,原来孤独并没有多少孤独。

可能从我自己的领域出发,“他者”这个议题引我思索最深刻的就是人性。但这是一个很大的观念,相信人皆得以取一瓢而饮。

四、当代艺术再反思:为时代而生

宋冬:不知天命(图片来源:RAM)

当代艺术常常不在人们的舒适区。很多人觉得它“不美”,觉得它太高深**、不知所云,所以习惯性对它抱有不接受、甚至排斥的态度。但是这种“守旧”的态度,终将被时代的流水冲走。

在物质消费日益丰足,精神消费需求剧增的当下,美术馆承担着引导人们对艺术正确认知的重要使命。很多年轻人周末休息时会去看展,这固然是好事,但他们能不能在拍照休闲之余真正受到一些启发,从而有更多的思考呢?

我曾经看到一个特别尖锐的质问,“对于今天的美术馆,我们能否在艺术层面上看到‘公共意见’的交流和形成?”如何从“被动接受”到“主动利用”、乃至“再创造”——是参观者、艺术家和美术馆三方都要反思的问题。

费利克斯·冈萨雷斯-托雷斯(图片来源:RAM)

RAM在这方面已经很有诚意了。除了展览的品质本身,从每一次都特别精致的双语导览手册,到定期的中英文策展团队导览,再到各类艺术讲座、对谈——应当说有尽力去做好公众教育和科普工作。特别希望RAM(比如借成立十周年之际)能将“RAM回顾”整理成册,以纸质版发放给参观者——这些资料都很有价值。

Hugo Boss亚洲新锐艺术家大奖2017/陶辉《德黑兰的黄昏》(图片来源:RAM)

最后谈谈当代艺术家的创作。正如RAM近年来一直在承办“Hugo Boss亚洲新锐艺术家大奖”,比较年轻的一代艺术家已经承前启后,开始不断汲取和呈现这个激变的时代所传递的信息了。艺术创作和文学创作,我觉得内在是很像的:都是关照社会现实,关注生命体验,并从中辨析和抽离某一重要议题,借某种媒介融入作品,再向观众展现出来,以期引发对该议题更广泛的关心与探讨。

这跟朝生夕死的新闻、热点不同,其中势必有一股持久的蓄力,含蓄且深刻。

在这个用户内容生产大爆炸的年代,有人会问艺术和日常生活之间的“那条线”是不是也已经“fade out”了?艺术家拍出来的视频可能还没有一个网红拍出来的惊艳,那艺术家是不是就输了?

菲利普·帕雷诺:共此时(图片来源:RAM)

我认为,艺术和日常生活之间的界限虽然在越来越模糊,但还不能把两者等同起来:摸着良心讲,艺术也好,文学也好,其存在,是有使命感的存在,而日常生活中的一些“作品”则绝无可能这么郑重。如果一个小说家靠发微博能解决问题了,那他还写小说干嘛?他发微博可能只是为了涨粉,或者和粉丝有一些互动,最终吸引更多人去阅读他的新作品并给予反馈。

只能说,这些日常“作品”的大批量诞生,对文艺创作者提出了更高的要求:新鲜的、好看的、好玩的交给大众了,他该怎么做才能既实现自我价值,又实现社会价值?他要怎么做才能既深入挖掘时代变迁的真相和本质,又能让作品所传达的观念为很多人所理解?要找到这个平衡点很难,但值得不断尝试。

行将消退/保罗·麦卡锡《砰-砰房》(图片来源:RAM)

在“行将消退”中寻找“他者”。这也是我同时作为创作者和观众的心声。

谢谢外滩美术馆带给我的当代艺术启蒙。

这是我的部分票根和宣传册

本文首发微信公众号:栗小轩

抱歉拖了这么久才发上豆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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