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白先勇八十大寿时,我写过一篇纪念文章,发在自己的公号上。现在那个公号已经没了,在当下这个时刻,我却想再次与人分享这篇文章。让大众真正认知***,最好的办法就是讲个体的故事。而白先生光明磊落山高水长的人生,无疑最值得讲述。
八十岁的白先勇,并未远离人们的视线,甚至更加活跃。前段时间,他接受访问,拍视频节目,还加入了年轻人聚集的豆瓣。他谈《红楼梦》,谈《牡丹亭》,当然也谈父亲白崇禧。镜头里的他总是面色潮红,言笑晏晏,越来越慈祥,有了佛相。
作为也许是在世的华人作家里成就和声望最高的一位,媒体自然还是习惯性地关注他“文人”、“大师”的那一面,而忽略了他的另一重成就:作为一名***者,他对数千万华人同志所带来的巨大影响。
去年台湾地区通过了同性婚姻合法化,这其中,白先勇的个人作用就能称得上居功至伟。而大陆的同志群体,也因为他作品的广泛传播而被惠及,大家或被启蒙,或被鼓舞,或是因此而拓展了表达空间。那么就谨以这篇文章,表达一下我对白老的敬意吧。
白先勇对华人同志的意义有多大呢?这当然要从他那部唯一的长篇小说《孽子》说起。
这部小说1977年开始在台湾《现代文学》杂志上连载,1983年出了单行本,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第一部***题材的长篇作品,也是成就最高的一部。
小说出版三年后,也就是1986年,《孽子》被导演虞戡平改编成电影,搬上大银幕,成为台湾第一部公映的****。
2003年,《孽子》又被导演曹瑞原拍成了电视剧版,在台湾公共电视台播出,成为台湾第一部同志题材长篇电视剧,后来还在电视金钟奖上横扫数项大奖。
电视剧《孽子》海报,这部剧的好几个男演员后来都成为同志圈男神,比如范植伟张孝全杨佑宁。其实在《孽子》之前的2001年就有一部女同剧《逆女》在台湾播出,不过该剧只有5集,属于短篇单元剧。
而且这些作品不光是在台湾创纪录,还领先了香港和大陆,成为整个华人地区同志文艺作品的先锋和始祖。在小说《孽子》之后,才有了朱天文、李碧华、邱妙津的其他华语同志小说;在电影《孽子》之后,才有了《喜宴》、《东宫西宫》、《蓝色大门》、《蓝宇》等其他华语****;在电视剧《孽子》之后,才有了《同乐会》、《上瘾》等其他华语同志剧。可以说,《孽子》就是华语同志题材文艺的总源头。
《孽子》的改编传播之路还没走到尽头。2014年,又有了一部据此改编的舞台剧在台北上演,主演是莫子仪(饰演阿青),和杨子珊老公吴中天(饰演龙子)。
正是由这一部接一部的作品,从小众的文学,到大众的电影、电视剧,再到舞台上直面观众,让《孽子》在台湾渐渐有了街知巷闻的影响力。
回到70年代白先勇刚刚写作《孽子》的时候,那时***在台湾还属于敏感话题,小说能顺利面世,还能不断被改编成其他的艺术形式,或许有人会觉得这可能和白先勇“将门之后”、“白崇禧之子”的特殊身份有关。但我觉得这层关系非常有限,白先勇靠的主要还是文学功底,和他由此树立的文坛地位。
与后来那些以“同性题材”为噱头,卖弄“基情”、一味猎奇的作品不同,《孽子》所描述的世界是深沉的,表达的情感是悲悯的。小说以主人公阿青和父亲的激烈冲突为主线,一开始阿青就因为性取向暴露而被父亲逐出家门,流落街头,这种情况在当时的台湾是真实存在的。
《孽子》片头,阿青被父亲赶出家门
白先勇把***议题和中国的家庭伦理联系起来,让其落地生根,最后落脚点是中国传统的父权体制。于是读者不论性向和年龄,只要是中国人,就能迅速理解和接受。我知道一些同志看《孽子》会觉得压抑难受,甚至根本不愿细看,但它对于异性恋会有特别的作用,透过这个悲情的故事,让他们感知到同志群体的生存状态,多少天性纯良的孩子,因为家人的不理解而被迫离开,孤苦无依,自生自灭,甚至走向堕落。当大众有了这样的了解和反思,歧视一定会慢慢少起来。
据台湾媒体报道,《孽子》电视剧播出后效果极好,甚至带动了一股台湾同志的集体出柜潮。导演曹瑞原说,有同志家长打电话到电视台,希望能在片尾帮忙加一行字幕,告诉他离家出走的孩子,爸爸妈妈已经原谅你了,你快回来吧。
因为影响力太大,《孽子》甚至还有衍生出来的文艺作品。五月天的《拥抱》你们都听过吧,这首歌的灵感就来自《孽子》,那句歌词——“晚风吻尽荷花叶,任我醉倒在池边”,明显脱胎于小说中对新公园荷花池的描写。白先勇笔下那些被家庭驱逐而流落街头的少年,把荷花池当成一个秘密据点,在黑夜中互相抱团取暖,拼命抓住可能转瞬即逝的那一点点爱意。
现在的台北新公园
说了这么多《孽子》,其实白先勇的同志题材作品远不止这一部。只不过其他那些都是短篇小说,影响力稍弱,但因为写作年代更早,所以论开创性是不输于《孽子》的。比如发表于1960年的《月梦》,那时候白先勇才23岁,是初出茅庐的文学青年。小说讲的是一个中年男医生的回忆,他曾和一个美少年在游泳时发生过一次肌肤之亲,然后一直沉浸在这段回忆中无法自拔。文中对少年身体的描写,美得让人心惊,而那段亲热动作又性感得让人肉跳:
他的胸口窝了一团柔得发溶的温暖,对于躺在地上的那个少年他竟起了一阵说不出的怜爱,月光照在那白皙的皮肤上,微微的泛起一层稀薄的青辉,闪着光的水滴不住地从他颈上慢慢地滚下来,那纤细的身腰,那弯着腿的神态,都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柔美,就连那胸前一转淡青的汗毛,在月光下看起来,也显得好软好细,柔弱得叫人怜惜不已。
他不知不觉地把那个纤细的少年拥到了怀里,一阵强烈的感觉,刺得他的胸口都发疼了。他知道,在那一个晚上,他一定要爱不可了。他抱着那个纤细的身子,只感到两个人靠得那么紧,偎贴得那么均匀,好像互相融到对方的身体里去了似的,一阵热流在他们的胸口间散布开来,他们的背脊被湖水洗得冰凉,可是紧偎着的胸前却渗出了汗水,互相融合,互相掺杂。急切的脉搏跳动,均匀的颤抖,和和谐谐的,竟成了同一频率。当他用炽热的面颊将那纤细的身体偎贴全遍时,一阵快感,激得他流出了眼泪。他好像看到四周的湖、山、松林,渐渐地织成一片,往上飘浮起来,月亮好圆好大,要沉到湖中去了。四周静得了不得,他听到松林中有几下松子飘落的声音。
另一篇白先勇年轻时的作品,发表于1961年的《青春》,内容则是一个老画家对少年模特的人体写生,青春的肉体再次由他笔下纤毫毕现、呼之欲出:
当老画家快爬到岩石顶的时候,他觉得心房剧烈地跳动起来,少年的每一个动作对他都变成了一重压力,甚至少年脸上天真的笑容,也变成了一种引诱,含了挑逗的敌意。老画家匍匐在岩石上,紧攀着滚烫的石块往上爬。日光从头顶上直照下来,少年浅褐色的皮肤晒得起了一层微红的油光,扁细的腰及圆滑的臀部却白得溶化了一般。小腹上的青毛又细又柔,曲髦地伏着,向肚脐伸延上去,在阳光之下闪着亮光。
“我一定要抓住他!”老画家爬到岩石顶喃喃地说道,他看到了少年腹下纤细的**,十六岁少男的**,在阳光下天真地竖着,像春天种子刚露出来的嫩芽,幼稚无邪,但却充满了青春活力。他心中的欲望骤然膨胀,向体外迸挤了出来。他踉跄地向少年奔去,少年朝他天真地笑着。他看见少年优美的颈项完全暴露在他眼前,微微凸出的喉骨灵活地上下颤动着。他举起了双手,向少年的颈端一把掐去。少年惊叫一声,拼命地挣扎,他抓住了老画家的头发用力往下揿,老画家发出了几声闷哑的**,松了双手,少年挣脱了身子,立刻转身后跑,跳到水中,往海湾外游去。
白先勇好像特别热衷于写中老年男人对美少年的迷恋,以及对自身年华老去的叹惋。可那时候白先勇自己就是个美少年呀!
年轻的白先勇
到后来的《满天里亮晶晶的星星》,乃至《孽子》,都还可以看到这种老男人VS美少年的关系,可以形成一个系列了。
不过白先勇的***小说主题也并非就这么单一,收录于短篇小说集《纽约客》的其中两篇——《Danny Boy》和《Tea for Two》,内容就大异其趣,讲的是二十世纪末美国男***群体中艾滋病的蔓延。除了男同志,白先勇还写过女同题材的《孤恋花》,这篇小说也被曹瑞原改编影像化了(曹瑞原真是白先勇改编专业户),而且在2005年同时出了电视和电影两个版本,主演都是袁咏仪、李心洁、萧淑慎。
袁咏仪和李心洁在《孤恋花》中
虽然在年轻时写了这么多同志小说,但白先勇公开明确出柜却是比较晚的事情。网上关于他的资料都对“出柜”一节语焉不详,只说地点是在香港,起因是媒体采访,至于是什么媒体,很难查到。我花了好半天时间搜索这一细节,终于被我在人人网的一篇分享日志里找到了答案,原来白先勇是在1988年接受《****》香港版的采访时出柜的!
这里忍不住想插两句:据考证,《****》香港版创刊于1986年,获得了美国版授权,但尺度应该比原版小一些,****除了一些艳星如叶子楣外,还有好多你想不到的大牌女明星,包括钟楚红、张曼玉、惠英红,甚至参加过《我是歌手》的杜丽莎奶奶!
张曼玉的封面尺度最小,其他大尺度封面你们自己去搜吧
香港版《****》也延续了美国版雅俗结合的特点,每期除了性感照片外还会登载一些纯文化的内容,质量一般都比较高。白先勇那篇访谈的题目叫《***,我想那是天生的!》,是我迄今读过的关于白先勇最有趣、最有料的访谈,内容不只是关于***,还有他对各种问题的看法,强烈建议大家去搜来看看。限于版权和篇幅,这里只摘录两段白先勇的话吧:
我对***是这样看:异性恋所找的是一个异己、一个异体、一个other,***呢,找寻的往往是自体、自己、self,在别人的身上找到自己。这是同、异性恋一个基本的不同。
***一向是社会上的少数派,社会的道德习俗都不是为他们而设的,有时甚至是反对他们的。因此,他们不从俗,对事物有独特的看法。那的确是思想家和艺术家的材料。艺术家不能自囿于成例、俗见,必须有独往独来的感性。处于“边缘”的个人以及民族,如犹太人、爱尔兰人等,有大成就的着实不少。这同时也因为他们受到中心社会的排斥,经常要提高警惕,注意四周,因而对人和事物往往都比较敏感。
所谓的“出柜”其实只是捅破了那层窗户纸,白先勇对自己的性取向从来都没避讳过,该发声的时候总会发声。在通过《****》出柜的两年前,他在《人间》杂志发表了一篇文章,叫《写给阿青的一封信》。阿青就是《孽子》的主人公,白先勇实际上是借这个人物,写给台湾所有因为性取向而苦闷彷徨的少年,告诉他们要接受自己异于常人的命运,保持尊严,坚强地活着。这封信最打动我的一段话,是他鼓励年轻同志要对爱情保持信心,即使艰难,也要去努力追求:
我听到不少***青少年抱怨人心善变,持久的爱情无法觅得。本来,青少年的感情就如同晴雨表时阴乍情,何况是“不敢说出口的爱”,在社会礼法重重的压制下,当然就更难开花结果了。异性情侣,有社会的支持、家庭的鼓励、法律的保障,他们结成夫妻后,生儿育女、建立家园,白头偕老的机会当然大得多——即使如此,天下怨偶还比比皆是,加州的离婚率竟达百分之五十。而同性情侣一无所恃,互相唯一可以依赖的,只有彼此的一颗心,而人心唯危,瞬息万变,一辈子长相厮守,要经过多大的考验及修为,才能参成正果。阿青,也许天长地久可以做如此理解,你一生中只要有那么一刻,你全心投入去爱过一个人,那一刻也就是永恒。你一生中有那么一段路,有一个人与你互相扶持,共御风雨,那么那一段也就胜过终生了。有的孩子因为感情上受了伤,变得愤世嫉俗、玩世不恭起来,他们不尊重自己的感情,当然也就不会尊重别人的。最后他们伤人伤己,心灵变得枯竭早衰,把宝贵的青春任意挥霍掉。阿青,我希望你不会变得如此,即使你的感情受到挫折,你不要忘了,只要你动过心,爱过别人,你的人生就更深厚了一层,丰富了一层。人生最大的悲哀不是失恋,而是没能真正爱过一个人。我确切地知道,有些同性伴侣,终生厮守,过着幸福的生活。虽然他们的例子比较少,而且需要加倍努力与毅力。阿青,我希望你永远保持住你那一颗赤子之心,寻寻觅觅,谁知道,也许有一天在茫茫人海中,突然会遇到你将来的那一位终身伴侣呢!
这段话,当时该抚慰了多少颗年轻易碎的心啊。
不只是台湾的年轻同志被抚慰,大陆也有无数同志少年通过白先勇的书认识并接受了自己。尤其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那时没有网络,同志题材的书在大陆出版又很困难,而白先勇因为声望太高,拥有了出版审查的“豁免权”,而那些书可能就是大陆少年唯一能接触***讯息的途径。
大陆这些年出的不同《孽子》版本,时间从1980年代延续至2010年代
白先勇作为宝岛文化名人,还经常会被大陆的电视台邀请上节目,这其中大多数都是讨论昆曲和历史,不过偶尔也会有突破性的内容,比如在《杨澜访谈录》和央视的《面对面》节目中,主持人就问了白先勇性取向话题。
《面对面》那次访谈播出于2010年,主持人王志素来就是以“敢问”著称,在节目中,他对白先勇说:您在五十岁的时候公开自己的情感世界,您可以不说呀?
白先勇回答:我觉得人性中有各种感情,每种感情都是属于人的感情,都值得尊重。而且我作为一个文学家,我写的是人性,既然写了,就什么都可以讲。
王志接着问:有没有压力?
白先勇:倒是没有,倒是没有。我觉得该讲就讲,尤其是在写作的时候,我想一个文学家最重要的是要忠实于自己,你心中的想法,都应该诚实地写出来。
《面对面》中还一闪而过白先勇在书房伏案的镜头,其中可以清楚地看到,有一张合影摆在书桌上,那是白先勇和他的爱人王国祥的合影。
书桌上的照片就是这张
不过,王志并没有提到王国祥。
比这个更有意义的一期节目,你们一定猜不到——是2004年朱军主持的《艺术人生》。在那期节目里,白先勇直接谈到了王国祥。
这期节目的视频在网上已经搜不到了,只有一些网友关于节目的讨论,其中多数都是对朱军的吐槽,槽点还是常规那些,什么过度煽情啦,用词不当啦,不懂幽默啦,但无论如何,按照网友的描述,他们在节目里确实是谈到了王国祥的,虽然王国祥只是被形容为“挚友”而非“爱人”,也算是很大的突破了。尤其是你要知道,国内电视台对***的报道范围非常窄,要么是某地的***犯罪被抓,要么是当前***群体防治艾滋病的紧张局势,就没什么好事可报,结果就是对***的污名化越来越严重。
白先勇在《艺术人生》谈到王国祥的部分,貌似并没有超出他那篇悼亡文章《树犹如此》的内容。而《树犹如此》,大概是中文世界里关于同性伴侣最动人、流传最广的一篇文章了。白先勇把他对王国祥这位一生挚爱所有深沉浓重的感情,全都倾注到了文章中。
李碧华早前曾经说过,有次和张国荣聚会,在场的一个朋友提到了《树犹如此》,说很感人,张国荣马上捧起书坐在房间角落里静静看完。
哥哥看的应该就是这本
文章中对他们之间故事的讲述,按照时间顺序大致是这样的:
白先勇和王国祥在中学时代相识,那时他们都读高二,同级不同班,十七岁的年纪,彼此一见钟情,互相引为知己,从此就把这份初恋延续到了人生最终点,足足相伴相守38年,直到王国祥病故。
王国祥在高中成绩拔尖,本来考台大不成问题,但为了和白先勇读同一所学校,他也报了名气逊一筹的成功大学,然后如愿以偿,两人在成功大学旁边租了个房子,过了一年的同居生活。
一年后,白先勇对水利专业失去兴趣,重考了一次,进了台大外文系,王国祥不知是也转变了兴趣,还是就为了和白先勇在一起,他也重考了一次,转学去了台大物理系。
总之呢,两人学生时期的相处模式就是,白先勇去哪里,王国祥就跟着去哪里。反正他成绩好,想考什么学校都是没有问题的。毕业后,他们又发挥神通,一起去了美国加州,一个教书,一个读博士。
两人在美国的合影
还在台大读书时,白先勇和一帮文学青年燃起了创作热情,创办了文学杂志《现代文学》。这本杂志在文学史上贡献卓著,但毕竟太过文艺小众,运营上一直都是赔钱的,时间长了以后更是常常难以为继。王国祥在加州伯克利大学念博士拿的是全额奖学金,见杂志陷入困境,他每个月都要省下将近一半的钱,给白先勇办杂志,全力支持他的文学梦想。
纪录片《他们在岛屿写作:姹紫嫣红开遍》截图
看上去,似乎一直都是王国祥在付出,白先勇在接受,但他们的故事远没有这么简单。
王国祥自大学起就患上了一种名为“再生不良性贫血”的病,中间病情一度得到控制,没想到在他五十多岁的时候再度复发,而且情况严重,即使在美国也找不到有效的治疗办法。从此,白先勇就开始和王国祥共同抗击病魔,他满世界遍访名医,还专门去了趟大陆,不管是上海的大医院还是石家庄的小诊所,只要有一丝希望,就要去试一试。“当时如果有人告诉我喜马拉雅山顶上有神医,我也会攀爬上去乞求仙丹的。在那时,抢救王国祥的生命,对于我重于一切。”他在《树犹如此》中写道。
可神医和仙丹都没能出现,王国祥身体日渐弱下去,终至积重难返,无力回天。白先勇如此描述他送爱人的最后一程:
国祥昏迷了两天,八月十七星期一,我有预感恐怕他熬不过那一天。中午我到医院餐厅匆匆用了便餐,赶紧回到加护病房守着。显示器上,国祥的心脏愈跳愈弱,五点钟,值班医生进来准备,我一直看着显示器上国祥心脏的波动,五点二十分,他的心脏终于停止。我执着国祥的手,送他走完人生最后一程。霎那间,天人两分,死生契阔,在人间,我向王国祥告了永别。一九五四年,四十四年前的一个夏天,我与王国祥同时匆匆赶到建中去上暑假补习班,预备考大学。我们同级不同班,互相并不认识,那天恰巧两人都迟到,一同抢着上楼梯,跌跌撞撞,碰在一起,就那样,我们开始结识,来往相交三十八年。王国祥天性善良,待人厚道,孝顺父母,忠于朋友。他完全不懂虚伪,直言直语,我曾笑他说谎话舌头也会打结。但他讲究学问,却据理力争,有时不免得罪人,事业上受到阻碍。王国祥有科学天才,物理方面应该有所成就,可惜他大二生那场大病,脑力受了影响。他在休斯研究人造卫星,很有心得,本来可以更上一层楼,可是天不假年,五十五岁,走得太早。我与王国祥相知数十载,彼此守望相助,患难与共,人生道上的风风雨雨,由于两人同心协力,总能抵御过去,可是最后与病魔死神一搏,我们全力以赴,却一败涂地。
在整篇《树犹如此》中,白先勇都没有过多表露出“爱意”,两人的关系用“友情”来解释似乎也说得通。白先勇曾经对媒体如此定义过他和王国祥的关系:“他是我的恋人,但是我们之间不完全是恋人之情或手足之情这样简单的定义,应该说他是我一生的生死之交。这分感情里面包括朋友、爱人、儿时默契的伙伴等多重含义。他是我一生中很重要的人,精神上的支持。他的过世是我人生中最无法挽回的遗憾。”
出自纪录片《杰出华人系列:白先勇》
在白先勇心里,相对于单纯的“爱”,他更看重广阔的“情”。他觉得中文里“情”的概念,比英文中“love”的内涵更深,更原始,也更复杂。就像他一直在推广的昆曲《牡丹亭》,戏里表达的核心内容,其实就是个“情”字,“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我觉得,每个华人同志心里一定都有一个白先勇。之所以这么说,他那些文学作品只是一半的原因,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读过他的书,其中更重要的原因,是他和王国祥执手相伴38年的这份情,会为所有人羡慕和尊重。他们那时候没有交友软件,没有照骗,没有约炮,也没有挑花眼的选择题,和爱无能的时代病。有了情,只要够真,就可以到最深,然后一辈子就这么过去了,就这么简单,就这么自然。
难怪白先勇在《写给阿青的一封信》里说:“我确切地知道,有些同性伴侣,终生厮守,过着幸福的生活。虽然他们的例子比较少,而且需要加倍努力与毅力。”他所谓的例子,就是指的他自己啊。
那些为爱寻寻觅觅昏了头或死了心的同志,如果知道了白先勇和王国祥的故事,想法应该会不一样吧。
现在,王国祥过世已经二十六年了,白先勇也已经年过八十了,他对于我们绝大多数中国同志来说,也许是唯一一个可以认知的老年同志形象。看到他现在寄情于中国传统文化,看到他带着积存一辈子的情意充实而坚定地活下去,应该可以作为一个榜样,让我们对年老不再那么恐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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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鹤德与张国荣:此爱绵绵无绝期》https://www.douban.com/note/665629184/
特别想说一句,很多同志总觉得圈子太乱、大环境不好,所以真爱难寻。白先勇张国荣所处的环境只会更复杂诱惑更多,为什么他们就能拥有真爱,希望大家都能反思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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