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今译者和吃瓜群众看待翻译,很容易陷入一个误区,就是只有‘忠实于原文’的翻译才是好翻译,这里‘忠实于原文’先画一个问号(见实例论证翻译‘改写’论),无论如何,这种观念简直大错特错。
持此类观念的大都是实践型译者,对翻译理论一知半解,了解不多,对翻译的理解全部出自于个人的工作经历,会产生这种错误观念不难理解。然而可悲的是,有人坚信自己从浅薄的实践中得到真谛,接着自以为是地对一些译文指手画脚——不好意思,您说得还真不对。
豆瓣上不乏译者发的分享翻译经验的文章(一般是文学翻译),抨击某些译文过于‘有创造性(creative)’,‘歪曲’原作,看似有理有据,很容易引来围观群众的附和,接着面对反驳,再提出‘翻译法律文献能创造吗,翻译医学资料能创造吗,翻译政治讲话能创造吗’之类偷换概念的反问,这时候没有搞清楚其中区别的人,不得不被说服,还会感叹哇真是好有道理。事实上,文学翻译和商业翻译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概念,很少相提并论。
商业翻译大都是有具体客户的,客户会对译文提出要求,一般来说,译者需要根据客户的要求采取不同的翻译策略,而非一味地忠于原文(详见关于翻译文体的几点看法)。如果客户是广告公司,忠实准确的直译反而不会让客户满意,他们想要的往往是华丽的文字和有感染力的措辞,甚至最好能加入创意,比如著名的麦斯威尔咖啡广告语的翻译,‘滴滴香浓,意犹未尽’(Good to the last drop),后半句显然是译者的创意发挥,如果忠实于原文,译成‘到最后一滴都好喝’,就没什么值得称道的了。
文学翻译一直是相对自由的创作形式,除了出版社,所有潜在的读者都可以是客户,这时,译者就需要先假定目标读者,从而制定翻译策略。同样的一本书,假如目标读者是儿童,那么译者势必要对书的内容进行审查,剔除掉暴力**等少儿不宜的成分,出版社往往也会要求译者在翻译时小心处理‘敏感’成分,以便顺利出版。Howard Goldblatt在翻译姜戎的《狼图腾》时,刻意弱化了其中关于‘汉人吃狗骂狗’的讨论,以免引发外国读者的抵制;而在翻译莫言的《红高粱》时,又添加了一些原文没有的性描写,以迎合西方市场的口味。这些例子都告诉我们,翻译不一定是‘忠实于原文’的。可以说,无论是商业翻译还是文学翻译,译者都有‘创造’的权利。
群众还有一个误区是,翻译似乎不配具备创造性,这更是大错特错。翻译的过程,其实就是一个再创造的过程,而译者所做的工作,和作家写作具有同样的创造性,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为什么这么说呢?我们先来看文学创作的本质是怎样的。作家的语言文字,知识阅历,不是天生就有的,而是后天习得和积累的,是从阅读他人的作品得来的,免不了受到外界影响,不能说是100%是自己的。比如:
《踏莎行赋稼轩》 进退存亡,行藏用舍。小人请学樊须稼。衡门之下可栖迟,日之夕矣牛羊下。 去卫灵公,遭桓司马。东西南北之人也。长沮桀溺耦而耕,丘何为是栖栖者。
短短十句,句句用典,几乎无一句原创,但是你能说这首词没有创造性吗?作者把积累(输入)的知识在脑海中组织整合(加工),化为文字输出,这和翻译其实是同样道理。译者首先阅读原文(输入过程),理解吸收,在脑海中整理信息和逻辑(加工过程),最后转化为另一种语言输出。可以说,翻译也是一种创作。
和作家不同的是,作家创作受到的限制较小,而译者或多或少还是会受到原文的制约,但这不代表翻译就不是创造性的活动了。翻译的创造性在文学翻译中表现尤其明显,比如在翻译诗歌时,译者不仅要翻译信息,还要考虑到韵律的问题,有时不得不放弃最恰当的词,绞尽脑汁地寻找既能押韵,又符合语义语境的表达,而这往往比原创诗歌更难,更需要创造性,所以有句老话讲,‘翻译是戴着镣铐跳舞’,这对舞者的技术性要求更高了。
有人会说,何必这么麻烦,直接直译不就好了,但是读者读诗歌翻译,期待读到的往往是优美的诗歌,而不是一组干巴巴的词句组合。德国语言学家和翻译学者Reiss Katharina将文本按功能分成了三类,informative, expressive和operative,用来指导译者行为:
three text types
如图,informative text指的是以信息为主的文本,比如教材、报告等等,Reiss建议译者使用平直的语言来翻译,以传达信息为主;expressive text指的是以感情感受为主的文本,比如诗歌、戏剧,Reiss建议译者的首要目的应该是激发读者的共鸣,把原作者的感受传达给读者;operative text如广告、竞选演讲指的是需要激发读者特定反应的文本(让读者一看就想买/想投票),这就需要译者对原文进行改写(primarily operative texts require an ‘adoptive’ translation)。可以说,原文并非一切,文本的功能有时更为重要,而有些译者并没有分清这些功能,只一味地认为传达了信息(‘忠实于原文’)的翻译才是好的翻译,才会闹出逐字直译诗歌的笑话。
其他的翻译理论,比如Nida的dynamic equivalence theory,同样支持译者对原文进行修改。简单来说,动态对等指译文读者和原文读者在分别读到两个文本时,产生的反应相同。比如,翻译一首诗给非洲读者,其中有‘像雪一样白’之类的表述,如果如实翻译,非洲读者肯定难以理解,因为非洲几乎不下雪,大部分人都没见过雪,这时,可以换一种非洲读者熟悉译法,比如‘像牙齿一样白’或者‘像盐一样白’。再比如,中文‘黄色’表示**,而直接译成‘yellow’的话,英国读者肯定一头雾水,因为在他们的文化中,并没有此类引申含义,译者这时更好的选择,或许是译成‘blue’而不是‘忠于原文’(blue也有‘下流的’含义)。
既然好的翻译不一定需要‘忠于原文’,那么到底怎么样才算是‘好翻译’呢?对于这个问题,我认为没有标准的答案。翻译也是一种创作,你能说《白鹿原》就是比《平凡的世界》好吗?同样地,武断地说某个译者的译文就是比另一个译者的好,也是主观臆断,毫不负责的行为。判断译文的‘好坏’,应该先设定一个评判条件,比如是否达到了客户的要求,是否满足某一翻译目标,在不同评判标准下,最‘优’译文自然也不相同。
翻译没有优劣之分,但是译文质量有高下之别,高质量的译文行文流畅,表述生动,少有误译,即使采用‘异化’策略,读起来也不会带来不适,而低质量的译文往往用词生硬别扭,误译较多,比如:
低语言质量的译文or翻译腔
在实践中,我们应避免出现误译,注重语言积累,提高写作水平,从而提高译文质量。但是当译文质量相当,只是采用不同翻译策略时,对比孰优孰劣就是非常愚蠢的事情了。
现在我能找到的大部分翻译文章抨击的都是英译中的译文,而对于中译英的低质量译文则少有评判。我想,对中文译者吹毛求疵,奉外语原文为金科玉律,本质上还是源于对外国文化的崇拜和对本国文化的不自信。再者,社会对理论知识缺乏了解,实践型译者话语权更大。如果仅仅关注实践而轻视理论,容易形成对翻译的不正确认识,反而会影响翻译实践,所以推荐阅读一些理论性书籍,入门书籍包括Lawrence Venuti的The Translation Studies Reader, Translation Changes Everything; Susan Bassnett的Translation Studies.有兴趣还可以读一下下面的几本书,相信会对翻译产生新的理解。
References:
Bassnett, S., 2006. Writing and Translating. In: The Translator as Writer. Bassnett, S. & Bush, P., ed. London; New York: Continuum.
Boase-Beier, J. & Holman, M., ed, 2014. The Practices of Literary Translation ConstraintsandCreativity. Abingdon, Oxon : Routledge.
Nida, E., 2003. Toward a science of translation. Leiden: Brill Acad.
Pym, A., 2012. On Translator Ethics: Principles for Mediation between Cultures. Amsterdam; Philadelphia: John, Benjamins Pub. Co.
Venuti, L., 1995. The Translator’s Invisibility: A History of Translation. London: Routledg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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