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年初,京东的无人仓视频被偶然爆出,让人大开眼界:从互联网上传出的无人仓运作片段也能满足机械爱好者们对于工业史诗宏大叙事的些许臆想,从立库存储、商品通过视觉检验智能分拣、运输机器人自动运输货物、打包机器人自动打包到装车出厂,各个环节紧密相扣、一气呵成,俨然一条完整的全自动流水线。
同时另一种焦虑的言论也喧嚣日上:终于,快递员也没能逃脱配送流水线上被工业机器人淘汰的命运!
立库存储
通过视觉检验智能分拣
运输机器人自动运输货物
打包机器人自动打包
装车出厂
这些舆论并非空穴来风。
统计显示,短短近十年间,就有560万制造业工人丢掉了饭碗。有趣的是,这其中仅有13%可以归因于国际贸易的竞争,而85%则要怪罪“生产力增长”,换句话来说,工业机器正在替代人类的地位。
无论抽象数据和具体感受如何,哪怕不少人认为“机器取代人类”的豪言壮语不乏夸下海口的成分,工业机器人还是在制造业和服务业的大肆入侵还是引起更多当代人的恐慌,这样的氛围仿佛回到了一百年前,流水线诞生和飞速发展的时代……
“要让我们的员工买得起福特汽车”
流水线理念最早的运用,可以追溯到十九世纪上半叶,但未能引起重视;到1903年,亨利·福特创办了福特汽车公司,自那之后,“流水线”作业才以革命者的强势态度登堂入室,一路摧枯拉朽,让现代工业焕发出全新的生机。
亨利·福特
从屠宰场到汽车车间
早在美国南北战争之前,将流水线与工人相结合的想法在屠宰场就已经出现了。它将工人沿流水线固定在某一位置进行相同的操作,这一过程将活牲畜从进入加工厂到最后进行肉类、皮毛、油脂和其他部分的分割过程进行了拆解。
当然,这只是我们以后见之明的心态看待加工历史而得出的结论。在福特创立公司的年代,没有人真正持有这种理念,毕竟技术的发展多是由于美国社会从上至下的实用主义精神,但这样的循序渐进也有发生质变的时候。
1910年,福特汽车公司为了加快生产创新的速度,在新建的高地公园工厂添置了新设备。但因为公司没有装配传送带,一些工人开始把汽车底盘放在一个装有万向轮的木质平台上,以方便在工作区内滚动。
与此同时,电动机的发明也让各种机械化工作和传输作业有了实施的可能性,这些技术上的进步被福特看在眼里,流水线的构成因素已经齐聚一堂。
卓别林《摩登时代》剧照
所以在1908到1913年间,福特汽车公司将这些条件整合起来,如同用各种零件组装一部T型车;而1913年开春,车间流水线正式诞生。
工作一年就能买得起汽车
自1913年流水线诞生之日起,它就获得了无数的关注和赞誉,并在10年的时间里迅速席卷世界各地,流水线的五大特点也易于让各行各业模仿:劳动的分工,通用零部件,单一功能的机器,机器设备的布局,工厂电气化。
不仅如此,福特还在1914年年初将当年普遍流行的每天2.5美元工资标准提高到了5美元(可以理解为月薪过万),按照新T型汽车397美元的价格计算,一位福特汽车公司的工人只需工作80天就可以买到一辆新车。
令人歆羡的高工资薪酬体系并没有触动福特公司的利益,恰恰相反,工资越高,工人的积极性也就越高,于是福特在1914年的利润足足增加了3030万美元,1915年的利润更是高达4030万美元。
可以说,流水线的快速崛起,加速推动了工业全球化的脚步,流水线的兴衰也见证了整个世界的经济的百年变迁。
是人还是机器?
流水线因为对操作程序的细致分工,为包括聋哑人、盲人以及失去双臂的残疾人在内的所有人提供了工作岗位;同时它还在每一种形态的社会进步过程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它的出现让工人拿到了更多的薪水、让交通运输更加快捷,让工人的住房条件得到了更好的改善、更降低到了物价水平,提高了人们的生活质量。
但是同任何飞速发展的技术一样,在尝过最初几年的红利甜头以后,流水线带来的负面影响很快就在社会上蔓延开来。
首先,福特公司发现即使是极具吸引力的薪酬也招不来更多的工人,由于工作单调枯燥但管理又比从前更加严苛,不少工人宁愿放弃高薪而选择离职;其次,大规模生产变得越来越不稳定,公司每换一批新车型就会有大批工人失业;再者,福特过高的薪酬给其他公司造成的无形的压力,他们指责福特的做法扰乱市场、加剧了社会的不公。
另一方面,商品崇拜主义意味着人们对流水线生产出来的商品存在着广泛期望的同时,还对与生产有关的工作存在着鄙视的情绪,首当其冲的反而是那些曾在流水线上工作的工人。
卓别林《摩登时代》剧照
“当我早上踏进工厂的大门时,我就会把属于我的个性完全忘记,转而表现出一种能够代表这个运转的机器的个性,从而让自己有足够的意识像操纵一台机器一样控制自己的身体。”
类似的忧虑同样弥漫在当下的市场,在新技术和新模式层出不穷的21世纪,愈加完备的流水线、工业机器人和人工智能会不会让我们马上面临新一轮失业潮?
其实答案可能是否定的。
正如洗碗机和洗衣机没有使家庭主妇这一职业过气,反而有利于妇女走向更多的职业选择。既然技术发展能让普通劳动者从更多机械、重复、危险的工作中解放出来,帮助劳动者更轻松、更有效率地工作,那为什么工人们仍然在折叠的北京里忧心忡忡?只因为他们是科技盲吗?
这说明科技和人之间的关系不仅是一个技术问题,更是经济、政治、社会问题,涵盖市场机制、资本逻辑和企业管理等多个方面。
1974年,美国学者哈里·布雷弗曼(Harry Braveman)在出版的《劳动与垄断资本》一书中指出:资本主义企业的管理者通过将劳动者的“概念”和“执行”分离(即手与脑的分离),使“概念”活动(即对工作的“构想”和对知识的垄断等)逐渐集中到少数管理人员手中,而工人的任务就是不假思索地“执行”管理者的指示,因此工人的工艺知识和对自身劳动的控制权被剥夺,最终工人就沦为了资本家和管理者的“一个活的工具”。
所以,当键盘侠在抱怨环卫工人和收费站工作人员“没技术”的时候,我们是不是得先想想,到底是工人没有脑子呢,还是这种生产体制不需要他们有脑子?
流水线让我们失去的和得到的商机
类似的疑问在“食”的方面体现的更为尖锐,毕竟与工业流水线和机械技术共同发展的还有农业,而同时期的番茄种植就是其中的典型。
曾经的番茄种植依靠密集型劳力。农场需要雇佣大量的工人在丰收季将成熟的番茄一个一个用手摘下来,然后在它们坏掉之前往卡车上装箱。
而到了上世纪50年代,加州农大的两位科学家兼工程师 Jack Hanna 和 Coby Lorenzen 联合发明了一种收番茄的机器。这种机器能够将番茄整株拔起、除掉枝叶、直接进入清洁和运输环节,换言之,将低效的人力流水线整合成一个步骤,省下大量的人力成本。
大型农场首先看到了降低成本的新方法,于是和当地金融机构合作,将这种刚刚发明的大型机械引进了种植和收割。科学家也很开心——发明投入了应用,研究经费也滚滚而来。
改革几乎在一夜之间完成,当劳力被大大节省下来,成本的降低肉眼可见。只花了5年,番茄收割机的普及率就达到了90%以上。到60年代初期,加州每年夏秋之际加州会产出1400万吨的番茄,运到超市、餐厅以及每个人的沙拉碗里。
然而,这却带来了十分严重的社会代价——只有大农场才买得起机器。没有机器的小农场,在劳动力短缺的情况下根本无法与大农场竞争,只有关门或者被并购的份儿。五年之间,原本5000多个农场,消失了4500个。多少农民好几代积累的事业烟消云散,3万多名农场工人被迫失业,甚至流离失所。
我们对这些场景都太过相识,这几乎是每一个国家在工业发展时期所历经的必然,但另一件事却往往被忽视,那就是产品——即番茄本身。
为了让番茄能够更好地被机器收割、不至于变成番茄酱,戴维斯的农业专家研究育种出了一种硬番茄。这种番茄的表皮更厚、汁水更少,更适合这种大规模、低成本的种植;当然,番茄的味道变得平淡无奇,失去了原有的风味。
餐桌上鲜嫩多汁的番茄没有了,使用大量作料和油的沙拉成为主流;而番茄酱里也只好加入大量的人工添加糖——这让美国人民的腰围渐长。而那种曾经“正常”的番茄,只有在大城市昂贵的有机超市才能买到了。
这恐怕是现有的技术无法抵达的领域。技术从来都不是简单的将科学进步变成机器而已,没有一项发明创造可以从社会剥离开去,所有的一切都在于我们从技术当中看到了什么,是缺憾、新的商机、还是“人”本身?
后记
无论是汽车生产、番茄种植亦或是今天的快递行业,流水线带来的影响,已经深入各个世界的各个角落吗,它让NBA球星每场比赛都能穿上一双新球鞋、让一部iPhone虽然历经141道工序但只需短短几天就能产出成品、让特斯拉工厂的4个核心制造环节只有150台机器人、让我们购物下单到收货只需动动手指或走几步路。
流水线在制造标准产品的背后,也为更多个性化定制的高端和小作坊制造的中低端产品提供生存夹缝,目前看来,“商品多样性”这一切入点还有新的可能。无人技术目前也只能解决短途配送,正如要在大都市错综复杂的道路里穿行、对特定包裹的防护,还需依靠快递员本身。
毕竟任何一种新技术在创造奇迹和剥削的同时,也同样可能带给更多的人发挥空间,创造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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