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时语
特朗普打破几乎所有媒体和民意调查机构的预测,赢得美国总统大选(据最新数字,希拉里仍然在全国赢得更多的民众选票),成为美国传媒“自我检讨”的重要主题。几乎所有评论都指出:这一普遍失误反映的是美国知识精英与普通蓝领劳动者之间的巨大隔阂,使得前者主导的传媒等机构无法准确把握后者的真实“政治脉搏”。
我曾经把今年美国总统大选形容为低教育白人对知识精英的“哀兵之战”:在全球化和高科技革命之下,蓝领白人的社会经济地位每况愈下,而由知识精英主导的上层群体却是这两股潮流的获益者。换言之,这是本届总统大选和欧美近年民粹运动共同的中心题目:少数脑力劳动者越来越值钱的同时,大多数体力劳动者的处境却每况愈下。总统竞选冲刺阶段,美国主要媒体曾经广泛报道的哈佛大学约750名食堂和饭厅员工史无前例的罢工事件,是这种脑力与体力劳动差距的一个很好的例子。
哈佛食堂罢工事件
触发罢工的具体因素,自然是薪酬和待遇问题。代表食堂员工的工会,拒绝了校方提出把平均时薪从22美元增加到24美元,以及在食堂关闭、不用工作的暑假期间,每周发给250美元的生活费。从校方角度,这是非常慷慨的待遇,显著超过了本地其他大学食堂的类似工资。
私营餐饮业更是难以攀比。据《华尔街日报(博客,微博)》,2012年全美国餐饮业员工平均时薪只有11.82美元。近年来美国平均工资停滞不前,所以哈佛校方开价,至少已经是餐饮业平均薪酬的两倍。即便不计平时加班费和暑期生活费,哈佛食堂工人每年工作39周的收入,也已经超过本地工人按照15美元时薪的“生活工资”工作全年的收入。此外,哈佛食堂工人每年还有三周全薪休假、三周病假、12天付薪公立假日,远超私营企业同行的待遇。
工会为什么仍然拒绝校方的提议,而选择罢工?表面上的原因,是食堂员工反对校方要求学校所有职工增加医疗保险自付金额部分。从美国全国医疗费用高涨,连“奥巴马医保”的保费也马上要上涨25%的情况看,哈佛校方这一要求决不过分。但《纽约时报》刊登一位哈佛食堂女工的文章,抱怨“哈佛薪水难以养家”,便以此大作煽情文章,声称为了女儿的手术费用,被迫放弃一项查核自己是否患有肺癌的医检,医保开支眼看就要吃掉工资收入的一成云云。
但如许多媒体承认,哈佛食堂员工决定发起罢工的一个重要因素,是哈佛大学拥有全球最大的校产基金,估值357亿美元,富可敌国,再加世界名牌大学的声誉,因此受到极大的道德形象制约。而学校食堂的火头军和服务员,从事的是被人看成是社会底层的低薪工作,这使得哈佛校方在这场工资待遇争议中,在舆论上处于非常不利的境地。就是哈佛大学不少自由派教授和学生,也打起为民请命的旗帜,支持这些社会底层“小人物”罢工抗争。果不其然,在这样的内外压力下,罢工持续三个星期后,校方便让步,与工会达成提高待遇协议。具体详情尚未公布,但是根据被工会拒绝的校方原有开价,哈佛大学食堂职工无疑成为全美餐饮业中平均时薪最高、待遇最好的一群。
日益加剧的贫富差距
在罢工期间,媒体纷纷指出哈佛为首的美国精英大学,一面以高薪聘请名牌教授,同时以低薪雇佣下层工人,成为美国日益加剧的贫富差距的写照。但是如《大西洋(600558,股吧)月刊》承认,这也是美国职业市场的无奈现实:少数高技能脑力劳动者获得越来越高的报酬,而多数低技能体力劳动者的境地却日益恶化。《大西洋月刊》并超越大学校园,指出像在波士顿和洛杉矶等大城市的原来许多低端居住区,因为高教育高薪专业人士的涌入而“高端化(gentrified)”,挤走了原来的低薪蓝领居民家庭。
在全球化和高科技革命的双重冲击下,美国中产阶级制造业职位大量流失,而被薪酬更低的服务性行业取代,餐饮业是其中的大项。
哈佛食堂员工利用绝无仅有的天时、地利、人和,取得罢工的成功,固然为他们争取到了称得上是下层中产阶级的待遇,可是这区区750名幸运儿,只是美国日益增多的千千万万餐饮业员工大军中的九牛一毛,如前所述,他们的平均时薪还不到哈佛食堂员工的一半,福利待遇更难以比拟。他们绝大多数根本无法想象会获得哈佛食堂员工那样的好运。
依靠小费收入的美国餐馆服务员(侍应生)群体是个很好的例子。美国联邦法律规定:只要加上小费后的收入不低于每小时7.25美元,餐馆服务员的最低时薪只有2.13美元,而且这一数字从1966年至今半个世纪没有更动,只有不多几个州作出了另行规定(哈佛所在的马萨诸塞州目前规定是每小时3美元)。所以美国餐馆服务员的大部分收入来自小费,客人一般应该按账单支付18%-20%的小费。在欧洲大部分国家和加拿大,餐馆员工享有与普通工人一样最低时薪,小费比例就远低于此。
哈佛大学食堂员工罢工“维权”成功的另一重要因素是工会组织,这在美国餐饮业和整个服务性行业又是少见的例外。美国工会运动近年来日薄西山,工会成员比例从1950年代的35%跌落到今天的11%上下,而且主要集中在各级政府雇员工会。服务性行业普遍的低工资,使得建立工会组织特别困难(制造业工人支付的高会费是历史上美国工会运动成功的重大因素),也是领导美国工会运动50年的劳联-产联2005年出现历史性分裂的一个动因。迄今为止,美国没有全国性的餐饮业工会,超过一千三百万餐饮业员工中,也绝大多数不属于任何工会。
所以哈佛食堂员工作为极少数幸运儿获得的特殊待遇,反而会加快美国社会对工会运动的负面态度不断上升,也反映了工会运动难以避免的负面效果。如前所述,哈佛食堂员工的工资待遇已显著超过了当地餐饮业工人。但是这些高待遇员工的工作成效,又实在乏善可陈。
哈佛学生家长都知道,哈佛大学的学生食堂伙食和服务非常差劲。几年前,我一位老同学的太太,因为女儿实在受不了哈佛大一食堂的伙食质量,曾经写信向校方抱怨,得到的只是不了了之的官样文章回应。再如学生食堂每个学期会有一两次向校外餐馆批购披萨饼供应晚餐。小儿当晚电话里就说今天食堂里就像打仗一样,为了这点原本普普通通的“美食”,人人争先恐后。
哈佛广场四周林立的各种私营餐馆,包括陈寅恪先生留美时喜欢惠顾、去年年底才关门的燕京饭店,与之对比是个最好的例证。这些私营餐馆的员工,薪水待遇都远远不如哈佛食堂员工,他们提供的饮食服务,在我品尝下来也不过尔尔,却是哈佛学生蜂拥而去打牙祭的热门。就是很普通的小店,周末连早餐都需要事先定位。每日中午上门服务的中餐流动车,更是生意兴隆。
另一方面,哈佛大学食堂员工罢工期间传媒不断强调的357亿美元哈佛校产基金,听来虽然巨大,却是哈佛维持名校地位和产出的命根子。哈佛大学的日常运作开支,主要来自这一校产基金每年的收益。虽然学费昂贵,大部分哈佛本科生享有金额不等的资助,而且校方每年在每个本科生上的实际开支不下十万美元,远超5万多美元的全额学杂费。换言之,校方每年动用大笔校产基金收益,来补贴培养这些未来的社会精英。
另外,哈佛大学必须与其他名校竞争,聘请大牌教授来维持自己的学术领先地位。校产基金的收益,是这里的关键。哈佛大学的校产基金虽然仍居世界第一,但是西部斯坦福大学借硅谷之利,近年来的校产基金增长速度不断赶超哈佛,成为哈佛大学目前一大心病。哈佛的大牌教授,也因此被斯坦福大学不断以高薪挖角。一个近例便是以研究欧洲罗斯柴尔德银行家族出名的英裔金融历史学家尼尔·弗格森。
《大西洋月刊》在报道哈佛大学食堂员工罢工时,把他们目前22美元的时薪,与哈佛校产基金经理据报超过千万美元的年薪对比。可是这正好反映了目前美国底层体力劳动与高端脑力劳动报酬的市场差价。哈佛以千万美元的年薪,还是请不到华尔街的超群高手,使得近年校产基金的收益落在耶鲁大学等校之后,今年的收益竟然是负数,对哈佛日常运作开支造成很大的压力。
由此联想到投票支持特朗普的大批蓝领白人,心中期望特朗普的“新政”,会为他们提升经济收入和社会地位。他们对赚得盆满钵满的华尔街金融大鳄和其他高高在上的知识精英们怒气冲天。可是除非特朗普采纳原民主党候选人桑德斯主张的“社会主义”,在共和党坚持的右翼社会政策下,要消除或逆转美国不断加宽的脑力-体力职业之间的收入差距,只怕是竹篮打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