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言文
崔猛,字勿猛,建昌世家子。性刚毅,幼在塾中,诸童稍有所犯,辄奋拳殴击,师屡戒不悛。名、字,皆先生所赐也。至十六七,强武绝伦,又能持长竿跃登夏屋。喜雪不平,以是乡人共服之,求诉禀白者盈阶满室。崔抑强扶弱,不避怨嫌。稍逆之,石杖交加,支体为残。每盛怒,无敢劝者。惟事母孝,母至则解。母谴责备至,崔唯唯听命,出门辄忘。比邻有悍妇,日虐其姑。姑饿濒死,子窃啖之。妇知,诟厉万端,声闻四院。崔怒,逾垣而过,鼻耳唇舌尽割之,立毙。母闻大骇,呼邻子极意温恤,配以少婢,事乃寝。母愤泣不食。崔惧,跪请受杖,且告以悔。母泣不顾。崔妻周,亦与并跪。母乃杖子,而又针刺其臂,作十字纹,朱涂之,俾勿灭。崔并受之。母乃食。母喜饭僧道,往往餍饱之。适一道士在门,崔过之。道士目之曰:“郎君多凶横之气,恐难保其令终。积善之家,不宜有此。”崔新受母戒,闻之,起敬曰:“某亦自知,但一见不平,苦不自禁。力改之,或可免否?”道士笑曰:“姑勿问可免不可免,请先自问能改不能改。但当痛自抑,如有万分之一,我告君以解死之术。”崔生平不信厌禳,笑而不言。道士曰:“我固知君不信。但我所言,不类巫觋,行之亦盛德,即或不效,亦无妨碍。”崔请教,乃曰:“适,门外一后生,宜厚结之,即犯死罪,彼亦能活之也。”呼崔出,指示其人。盖赵氏儿,名僧哥。赵,南昌人,以岁棱饥,侨寓建昌。崔由是深相结,请赵馆于其家,供给优厚。僧哥年十二,登堂拜母,约为弟昆。逾岁东作,赵携家去。音问遂绝。
崔母自邻妇死,戒子益切,有赴诉者,辄摈斥之。一日,崔母弟卒,从母往吊。途遇数人,絷一男子,呵骂促步,加以捶扑。观者塞途,舆不得进。崔问之,识崔者竞相拥告。先是,有巨绅子某甲者,豪横一乡,窥李申妻有色,欲夺之,道无由。因命家人诱与博赌,贷以资而重其息,要使署妻于券,资尽复给。终夜,负债数千。积半年,计子母三十余千。申不能偿,强以多人篡取其妻。申哭诸其门。某怒,拉系树上,榜笞刺剥,逼立“无悔状。”崔闻之,气涌如山,鞭马前向,意将用武。母搴帘而呼曰:“?!又欲尔耶!”崔乃止。既吊而归,不语亦不食,无坐直视,若有所嗔。妻诘之,不答。至夜,和衣卧榻上,辗转达旦。次夜复然,忽启户出,辄又还卧。如此三四,妻不敢诘,惟慑息以听之。既而迟久乃反,掩扉熟寝矣。是夜,有人杀某甲于床上,刳腹流肠,申妻亦裸!”床下。官疑申,捕治之。横被残桔,踩骨皆见,卒无词。积年余,不堪刑,诬服,论辟。会崔母死。既殡,告妻曰:“杀甲者,实我也。徒以有老母故,不敢泄。今大事已了,奈何以一身之罪殃他人?我将赴有司死耳!”妻惊挽之,绝裾而去,自首于庭。官愕然,械送狱,释申。申不可,坚以自承。官不能决,两收之。戚属皆诮让申。申曰:“公子所为,是我欲为而不能者也。彼代我为之,而忍坐视其死乎?今日即谓公子未出也可。”执不异词,固与崔争。久之,衙门皆知其故,强出之,以崔抵罪,濒就决矣。会恤刑官赵部郎,案临阅囚,至崔名,屏人而唤之。崔入,仰视堂上,僧哥也。悲喜实诉。赵徘徊良久,仍令下狱,嘱狱卒善视之。寻以自首减等,充云南军。申为服役而去。未期年,援赦而归:皆赵力也。既归,申终从不去,代为纪理生业。予之资,不受。缘撞技击之术,颇以关怀。栏厚遇之,买妇授田焉。崔由此力改前行,每抚臂上刺痕,泫然流涕。以故乡邻有事,申辄矫命排解,不相禀白。有王监生者,家豪富,四方无赖不仁之辈,出入其门。邑中殷实者,多被劫掠。或迕之,辄遣盗杀诸途。子亦淫暴。王有寡婶,父子俱燕之。妻仇氏,屡沮王,王缢杀之。仇兄弟质诸官,王赇嘱,以告者坐诬。兄弟冤愤莫伸,诣崔求诉。申绝之使去。过数日,客至,适无仆,使申瀹茗。申默然出,告人曰:“我与崔猛朋友耳,从徙万里,不可谓不至矣。曾无禀给,而役同厮养,所不甘也!”遂忿而去。或以告崔。崔讶其改节,而亦未之奇也。申忽讼于官,谓崔三年不给佣值。崔大异之,亲与对状,申忿相争。官不直之,责逐而去。又数日,申忽夜入王家,将其父子婶妇并杀之,粘纸于壁,自书姓名。及追捕之,则亡命无迹。王家疑崔主使,官不信。崔始悟前此之讼,盖恐杀人之累己也。关行附近州邑,追捕甚急。会闯贼犯顺,其事遂寝。及明鼎革、申携家归,仍与崔善如初。时土寇啸聚,王有从子得仁,集叔所招毛赖,据山为盗,焚掠村疃。一夜,倾巢而至,以报仇为名。崔适他出,申破扉始觉,越墙伏暗中。贼搜崔、李不得,掳崔妻,括财物而去。伞归,止有一仆,忿极,乃断绳数十段,以短者付仆,长者自怀之。嘱丫卜越贼巢,登半山,以火?绳,散挂荆棘,即反勿顾。仆应而去。申窥贼皆腰束红带,帽系红绢,遂效其装。有老牝马初生驹,贼弃诸门外。申乃缚驹跨马,衔枚而出,直至贼穴。贼据一大村,申絷马村外,逾垣入。见贼众纷纭,操戈未释。申窃问诸贼,知崔妻在王某所。俄闻传令,俾各休息,轰然嗷应。忽一人报东山有火,众贼共望之。初犹一二点,既而多类星宿。申坌息急呼“东山有警”。王大惊,束装率众而出。申乘间漏出其右,返身入内。见两贼守帐,绐之曰:“王将军遗佩刀。”两贼竞觅。申自后斫之,一贼踣;其一回顾,申又斩之。竟负崔妻越垣而出。解马授譬,曰:“娘子不知途,纵马可也。”马恋驹奔驶,申从之。出一隘口,申灼火于绳,遍悬之,乃归。
次日,崔还,以为大辱,形神跳躁,欲单骑往平贼。申谏止之。集村人共谋,众惟怯莫敢应。解谕再四,得敢往二十余人,又苦无兵。适于得仁族姓家获奸细二,崔欲杀之,申不可。命二十人各持白捉,具列于前,乃割其耳而纵之。众怨曰:“此等兵旅,方惧贼知,而反示之。脱其倾队而来,?村不保矣!”申曰:“吾正欲其来也。”执匿盗者诛之。遣人四出,各假弓矢火铳,又诣邑借巨炮二。日暮,率壮士至隘口,置炮当其冲。使二人匿火而伏,嘱见贼乃发。又至谷东口,伐树置崖上。已而与崔各率十余人,分岸伏之。一更向尽,遥闻马嘶,贼果大至,?属不绝。俟尽入谷,乃推堕树木,断其归路。俄而炮发,喧腾号叫之声,震动山谷。贼骤退,自相践踏。至东口,不得出,集无隙地。两岸铳矢夹攻,势如风雨,断头折足者,枕藉沟中。遗二十余人,长跪乞命。乃遣人絷送以归。乘胜直抵其巢。守巢者闻风奔窜,搜其辆重而还。崔大喜,问其设火之谋。曰:“设火于东,恐其西追也。短,欲其速尽,恐侦知其无人也。既而设于谷口,口甚隘,一夫可以断之,彼即追来,见火必惧:皆一时犯险之下策也。”取贼鞫之,果追入谷,见火惊退。二十余贼,尽劓刖而放之。由此威声大震,远近避乱者从之如市,得土团三百余人。各处强寇无敢犯,一方赖之以安。
异史氏曰:“快牛必能破车,崔之谓哉!志意慷慨,盖鲜俪矣。然欲天下无不平之事,宁非意过其通者与?李申,一介细民,遂能济美。缘撞飞入,剪禽兽于深闺。断路夹攻,荡幺魔于隘谷。使得假五丈之旗,为国效命,乌在不南面而王哉!”
翻译
崔猛,表字勿猛,是建昌府的世家子弟。性情刚烈坚毅,幼年时期在私塾里读书,各个读书童子里有稍稍冒犯他的,他就举起拳头奋力殴打,老师屡次告戒他也改不了。他名叫猛,字叫勿猛,都是老师根据这些情况赐给他的。到了十六七岁的时候,武艺高强,冠绝一时,又能够手持长竿跳到大房屋之上。他喜欢打抱不平,因此,乡亲们都很佩服他,前来向他诉冤说事的人能够站满台阶,坐满屋子。崔猛压制强暴的人,扶助弱小的人,不怕因而结怨招嫌。谁要是诚心和他作对,他就操起石头和棍棒,非把对手打得肢体残废不可。往往在他愤怒的时候,没有人敢去劝说他。惟有对他母亲极其孝顺,母亲一来,什么怒气,都能化解。母亲责备起他来没完没了,崔猛诺诺连声,什么都听母亲的,可是一出家门就忘得一干二净。他的近邻有个凶悍的妇女,每天都虐待她的婆婆。婆婆饿得快要死了,她儿子偷偷给她吃的,这个悍妇发觉了,就骂得狗血喷头,骂声都传到四邻的院子里。崔猛听到之后,跳墙就过去了,把那个悍妇的鼻子、耳朵、嘴唇、舌头都割了下来,悍妇立刻就死了。他母亲听到这件事之后,吓得不知如何是好,把邻居的儿子叫过来尽心尽意地温情体恤,再把家里年轻的婢女许配给人家为妻,这件事情才算结束。母亲被气得哭得什么都吃不下去。崔猛真的害怕了,就跪在地上请求母亲用棍子打他,而且告诉母亲他知道悔改了。母亲哭着不理睬他。崔猛的妻子周氏,也和他一块儿跪下。这时母亲才用棍子打了儿子,还用针刺他的手臂,作成十字形的纹络,用红颜色涂进肉里,让纹络不要消失。崔猛都承受下来。这时母亲才吃些东西。母亲喜欢给和尚道士施舍饭食,往往让他们都吃得饱饱的。正巧有一个道士在门外,崔猛正好从那里经过。道士看他一眼说道:“郎君你有许多凶残蛮横的气质,恐怕难以保得了平安度过百年。积累善事的人家,不应当有这样的气质。”崔猛刚刚受到母亲的劝戒,听道士说完,起身致敬说:“我自己深有所知,只是一看到不公平的事情,最苦恼的是没有办法阻止自己。努力想改正这种气质,或许可以免除吗?”道士笑着说道:“暂且不要去问可以免除还是不可以免除,请你首先自己问问自己能够改正还是不能够改正。不过应当严格地控制自己,如果万一惹下杀身之祸,我会告诉你解救死亡的法术的。”崔猛从来不相信祈祷鬼神就可以消除灾难的那一套,听完之后,笑了笑什么也没有说。道士又说:“我固然知道你不信我说的这些。但是我所说的,和装神弄鬼代人祈祷的巫师不一样,按我说的做了也是积德的好事,即便后来没有验证,也没有什么妨碍呀。”崔猛向他请教,道士就说:“正好在你的门外有一个少年人,应该和他很好地结交为朋友,即使将来你犯了死罪,他也会想法救活你。”把崔猛叫出来;再把那个人指给他看了。那个人是一个姓赵的儿子,名叫僧哥。姓赵的本是南昌府人,因年景饥荒,就客居在建昌府。崔猛从这之后和他深切交往,请求姓赵的在他家教书,供给吃用十分优厚。僧哥年龄十二岁,进屋就拜见他的母亲,两个人约定为弟兄。过了一年,开始春耕,姓赵的带着家眷走了。双方的联系也就断绝了。
崔猛的母亲自从邻居的悍妇死了之后,训戒儿子更加切实,有人前来找崔猛诉说冤屈的,就斥退加以拒绝。有一天,崔猛母亲的弟弟去世了,他跟着母亲前去吊丧。在路上遇见了几个人,绑着一个男子,嚷着骂着哄他往前走,还动手打那个男子。看热闹的人把路堵死了,车也走不过去。崔猛问一下发生了什么事,认识崔猛的人争着围着他告诉给他。在这之前,有个大地主的儿子某甲,称霸一乡,他偷看到李申的妻子很有姿色,就想夺过来,又找不到因由。于是就吩咐家里仆人引诱李申参加赌博,还借给他钱并加大它的利息,以便让他签署契约,并注明以妻子为抵押。钱赌完了,再借给他。赌了一夜,担负的债务有好几千钱。过了半年,总计本利三十多千的钱。李申没有能力偿还,某甲就派几个人硬是把他妻子抢过来。李申到某甲家门前大哭。某甲怒火中烧,拉过李申就把他捆到树上,又打他又刺他,逼迫他立下保证永不反悔的字据。崔猛听完之后,怒气像大山似的涌上心头,立即催马向前走,想要动武教训一番。这时他母亲掀开车帘叫他说:“哎呀,你又想这样做了呀?”崔猛才停了下来。吊唁完了舅父之后回到家里,不言语也不吃饭,一个人坐在那里,眼睛发直,像是在生气的样子。妻子问他为什么这样,他也不回答。到了夜里,没有脱衣服就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一直睁眼到天亮。第二天晚上还是一样睡不着觉,忽然间他打开门走出去,可又立即回到屋躺下。这样反复了三四回,妻子也不敢过问一下,只能小声出气再听一听。过了一段时间,他出去了很大功夫才回来,关上房门就死死地睡着了。这一天夜里,有人在床上杀死了某甲,剖开肚子,流出肠子,李申的妻子也成为床下的一具裸露的尸体。官府里怀疑是李申所干的,就把李申抓了起来处治他。遭受到严刑拷打,脚上的踝骨都看得见了,可是终究也没有招供。又拖了一年多,李申再也受不了刑罚,被诬蔑压服定罪,并判处死刑。正赶上崔猛的母亲去世。殡葬结束,崔猛告诉妻子说道:“杀死某甲的,实际是我呀。只是因为有老年母亲的缘故,才不敢泄露出去。如今大事都完了,怎么能够把我一个人的罪过,损害别的人呢?我将要到有关部门送死去!”妻子惊慌地挽留他,崔猛拉断襟袖就走了,去到官府自首。官员感到吃惊,就把他拷起来监禁在狱里,把李申释放了。但是李申不愿意这样,坚决以自己一个人承担责任。官员一时决定不下来,就把他们两个人都收押起来。亲戚们都用讥诮的语言责备李申。李申说道:“崔公子所干的事情,是我想要去干而不能去干的。他代替我干了,我能忍心坐在一边看着他去死吗?今天就当崔公子没有前来自首就行了。”李申固执的没说二话,坚决和崔猛争着去死。过了很久,衙门里边也都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啦,就强把李申出来,拿崔猛抵这个杀人的罪名,很快就要处决了。正上恤刑官赵部郎,前来复审死囚的案件,看到崔猛的名下,斥退周围的人把崔猛叫过来。崔猛进入公堂,抬头一看堂上坐着的,原来是僧哥。崔猛又是悲伤又是高兴,就把事实经过诉说了一遍。赵僧哥犹豫了好大功夫,仍然让他回到监狱,还嘱咐监狱的士卒好好看护他。不久因为自首的缘故减轻刑罚的等级,判处他到云南充军。李申愿意为他服役,也跟着一齐去了。还没有过一年,根据赦免的命令就都回来了。
回家之后,李申始终跟在崔猛身边不离开,代替他管理家里维持生活的事情。想给李申一些钱,他也不接受。崔猛就教给他一些爬高和格斗的技能,对他很关怀。崔猛给李申优厚的待遇,为他买了妻子,给了他田产。崔猛从这之后,努力改变以前的行为,往往在抚摩胳膊上被刺的伤痕的时候,就痛哭流涕。因此乡亲邻居们有了事情,李申就用他的名义去排解,也不必再禀报他。有一个姓王的监生,家里极为富有,天下四方的泼皮无赖和不仁不义的人,都成了进出他家的常客。当地的较为富裕的人家,许多被他抢劫过。有的人冒犯了他,他就派强盗在路上把这个人杀死。王监生的儿子也很淫乱残暴。王监生有一个孀居的婶母,他们父子两个人都和她逆伦通奸。他老婆仇氏,多次阻止他干坏事,结果王监生把她吊死了。仇氏的哥哥弟弟告到官府,王监生行贿打点,对原告治以诬陷之罪。仇氏兄弟蒙受冤屈极为愤怒,又没有地方申诉,就找到崔猛请求他代为起诉。李申拒绝了之后还让他离开。过了几天,有客人来,正好没有仆人在场,崔猛就让李申沏茶。李申一句话没说就走出来,告诉别人说道:“我和崔猛本是朋友罢了,跟着他流荡万里,不能说我没有去吧。竟然什么报酬也不给我,使唤我像奴仆一样,这是我难以甘心的呀!”于是就愤愤地离开了崔家。有人把这件事告诉给崔猛。崔猛对他的改变节操很是惊奇,可也没有把它当回事。李申突然向官府控告,说崔猛有三年不给他工钱。崔猛感到非常奇怪,亲自和他在公堂上对证,李申愤怒地和崔猛争吵。官府没有判定李申是对的,就把他从公堂哄出去了。又过去好几天,李申忽然在夜里来到王家,将王家的父亲、儿子、婶子、仆妇都杀了,还在墙上贴张纸,把自己的姓名写上去。等到官府前来逮捕,李申早就逃得无影无踪了。王家怀疑这些是崔猛指使人干的,官府并不相信。崔猛这才悟出了在这以前李申去告他一状,是怕杀人的事连累自己啊。把公函发到附近各县,追捕李申的风声很急。可正赶上流贼李闯窜犯北京,这件事情也就没有再过问了。
到了明代灭亡清朝初建,李申才携带着家眷返回故里,仍和崔猛像过去一样地要好。当时土匪割据一方,王监生有个侄子名叫得仁,纠集了他叔父招来的泼皮无赖,占据山林作强盗,烧抢村镇。一天夜里,土匪全部出动,名义上是替王家报仇。崔猛正巧到别的地方去了,李申是在土匪打开门的时候才发觉的,就跳过墙潜伏在黑暗之中。土匪搜查崔猛和李申都没找到,就掳走崔猛的妻子,并席?财物之后,才离开的。李申回来,家里只有一个仆人,愤怒已极,就把绳子砍成几十段,把短绳交给仆人,长的绳子自己留在怀里。再嘱咐仆人跨越过土匪的老巢之后,登到山的一半高的地方,用火把绳子点着,零散地挂在乱树丛中,马上回来,什么也不要管了。仆人答应之后就走了。李申看到土匪都在腰间束着一条红带,帽子上拴着一块红绸子,于是他也这样装扮起来。这时有一匹老母马刚刚生完马驹,土匪就把它扔到门外边。李申就把马驹捆绑好了,骑上马不声不响地就出发了,一直跑到土匪的老窝。土匪占据一个大村子,李申把马拴在村子外面,跳过墙就进去了。看到土匪乱哄哄的在那里,手里拿的武器还没有放下。李申偷着向土匪打听,知道崔猛的妻子正在王某人的住处。不大一会儿听到传达命令,让他们各自休息,土匪们哄然一声忙着答应。忽然间有一个人前来报告东山那边起火了,土匪们都往那里看。开始还只有那么一两点火光,过后就像天上的群星了。李申一边喘息一边大叫“东山有火警啦”。王得仁大为惊慌,整理一下行装带领众土匪就出去了。李申趁着间隙,从右边溜了出来,回过身来走到内室,看到有两个小贼在守护床帐,李申蒙骗他们说:“王将军把佩刀忘在家了。”两个小贼忙着寻找。李申从他们身后用刀砍,一个贼被砍倒;一个刚一回头,李申又把他杀死。之后背起崔猛的妻子跳墙出来。把拴马的绳子解开,再把马缰绳交给崔猛的妻子,说道:“娘子不知道回家的路怎么走,你只要放开马就行了。”那匹马恋惜马驹,因而跑得很快,李申在后边紧跟着。在走出一个险要的关口的时候,李申用火把绳子点着,在路边到处悬挂之后,才回来。
第二天,崔猛回到家里,认为自己受到了极大的侮辱,情绪烦燥,暴跳如雷,想要一个人单枪匹马去平定贼寇。李申劝说阻止了他。崔猛召集村子里的人共同商量,大家都胆小怕事,没有人敢于答应。经过反复劝说解释,才得到敢于剿匪的二十几个人,又苦于没有武器。正好在王得仁本族同姓的家里抓到两名奸细,崔猛想要杀掉他们,李申认为不行。崔猛就命令那二十个人都手拿白棍子,排列在奸细的面前,把奸细的耳朵割下来再放他们回去。大家都埋怨说道:“像我们这样二十几个人的队伍,就怕土匪们知道了实情,我们反倒故意让他们知道。如果他们把所有的土匪都领了来,整个村子都保不住了。”李申说道:“我正希望他们来呢。”抓来那个窝藏土匪的人,把他杀了。再派人四出活动,每个人都借来弓器和火铳,又到县城借来两门大炮。天一黄昏,李申带领壮士到了险要的关口,对着大道安置好大炮。再派两个人身藏火器埋伏下来,告诉他们看见土匪就点火。又到山谷的东口,砍倒树木放在山崖之上。过后李申和崔猛各自带领十几个人,分别在山谷的两侧埋伏。一更快完了,远远地听到马的嘶叫声,土匪果然大规模地来了,前后连绵不断。等他们全部走进山谷的时候,就推倒树木,切断他们撤退的归路。片刻之间大炮打响,一时喧腾号叫的声音,惊天动地。土匪们猛然退却,结果自己互相践踏。到了东山口,出不去,想集合起来,又没有一块空地。山谷两边火铳和箭左右夹攻,其形势有如暴风骤雨,断了头的,折了腿的,都乱倒在沟里。最后剩下二十几个人,跪在地上请求饶命。于是派人捆住这些人并把他们送回村里。崔猛等人乘胜直捣土匪的老窝。守围他们老窝的人,听到风声之后,东逃西窜,崔猛把土匪的军用物资都搜出来带走。崔猛非常高兴,问李申为什么用火这种谋略,李申说:“在东面设置火,是怕他们向西去追赶啊。点火的绳子短,是让它快点烧完,这是怕敌人得知这里根本没有人。后来在山谷东口砍树以便堵截,是因为山谷的通道极其狭窄,一个人就能阻挡得了,那些人既然是紧急的状态逃过来的,看到有火一定害怕:这些都是出于一时的冒险的下下之策呀。”把土匪抓起来一审问,果然是他们追进了山谷,一看到有火,就惊慌地后退了。抓到的二十几个土匪,都经过割鼻、断足的刑罚然后放了的。从这之后,崔猛他们声威大震,远方的近处的躲避动乱的人们跟随他的就像市场上的人那么多,还得到乡勇三百多人。各地方的强盗土匪没有再敢侵犯他们的,这一方百姓依靠他们得以过上安定的生活。
异史氏说:“爽快有力的牛,往往会损坏车子,勇猛气盛的人,一定会招灾惹祸,这是说崔猛这样的人啊!他胸怀慷慨,是很少有对手的呀。然而想要天底下没有不公平的事情,难道不是主观愿望超出世间常理了吗。李申是一个普通的小百姓,却能够成人之美。攀缘能够飞进坏人家里,在深闺里剪除掉衣冠禽兽。隔断敌人退路,左右两面夹攻对手,在狭谷里扫荡妖魔。如果让他建军前五丈大旗,握有军权的话,为国家献身,怎么能不会坐朝南面而封爵称王呢!”
注释
建昌:明清府名,治所在今江西省南城县。
夏屋:大屋。夏,大。
求诉禀白者:前来诉冤陈事的人。
窃啖之:暗地里送饭给母亲吃。
诟厉万端:怒斥辱骂,没完没了。厉,虐害。
温恤:好言劝慰。
朱:红色染料。
饭:施饭。
令终:善终,平安地终其天年。令,善,美。
痛自抑:严格地克制自己。
万分之一:万一,指万一惹下杀身之祸。
厌禳(yǎn—ráng掩攘):用迷信的方法,祈祷鬼神,消除灾难。禳,除殃。
巫觋(xí席):装神弄鬼、代人祈祷消灾的人。巫,女巫。觋,男巫。
盛德:积德。
南昌:旧府名,治所在今江西省南昌市。
东作:春耕生产。《尚书·尧典》:“寅宾日出,平秩东作。”《传》:“岁起于东,而始就耕,谓之东作。”
摈斥:斥退,拒绝。
促步:催其行走。
道无由:找不到因由。道,理。
署妻于券:意谓签署契约,注明以妻为抵押。
“无悔状”:保证不再反悔的字据。
兀坐:独自端坐。
嗔(chēn琛):嗔怒;生气。
卒无词:始终没有招承。词,供词。
诬服:被迫衔冤认罪。
论辟:判处死刑。辟,大辟,斩首。
绝裾(jū):断绝襟袖,以示大意坚决。《世说新语·尤悔》:晋温峤受刘琨命,至江南奉表劝进,其“母崔氏固驻之,峤绝裾而去。”裾,衣服的襟袖。
庭:公庭,官府。
两收之:两人均入狱。收,拘押。
恤刑官:分赴各道,审理囚犯。见《明史·刑法志》。恤刑,慎用刑罚。
阅囚:也称“录囚”,审察并复勘已定罪的囚犯。
减等:减刑,等,量刑的等级。
援赦:根据赦令。
不仁:据二十四卷抄本,原作“不忍”。
坐诬:治以诬陷之罪。
徙:徒边,流放。指上文所谓“充云南军”。
廪给:给以粮米,犹言给予工钱。
役同厮养:役使如同奴仆。厮养,旧时对仆役的贱称。
关行附近州邑:发出公函到附近州县。关,关文,古时官府间平行公文。
闯贼犯顺:指闯王李自成起义反明。犯顺,以逆反顺,造反作乱。称义军为“贼”、为“逆”这是作者的阶级偏见。
及明鼎革:指清朝取代明朝。鼎革,鼎和革都是《易》卦名,是更新、去故的意思,因用以代指改朝换代。
掳:据二十四卷抄本,原作“据”。
括:囊括。
缚驹跨马:指缚驹于家,跨牝马而去。
衔枚:不声不响的意思。枚,形如箸,两端有带,可系于颈。古时进军偷袭时,常令士兵衔在口中,以防喧哗。
多类星宿:多得像天上的星星。
隘口:险要的关口。
形神跳躁:暴跳如雷,情绪烦躁。形,指形体。神,指精神。
兵:兵器。
岸:指山谷两侧。
辎:据二十四卷抄本,原作“锱”。
劓刖(yì—yué义月);割鼻、断足,均为古代酷刑。
土团:犹言“乡团”“乡勇”。
快牛必能破车:意谓刚勇盛气之人,必然惹祸招灾。《晋书·石季龙载记》:石虎年轻时喜游荡,好驰猎,多次以弹伤人。其从父石勒欲杀之。勒母曰:“快牛为犊子时,多能破车,汝当小忍之。”快牛,快而有力的牛,喻盛气的人。
俪:并列,比并。
意过其通:意谓主观所想超过常理。通,通常的道理。
一介细民:一个普通小民。介,通“个”。
乌在不南面而王(wàng旺)哉:意谓无论南征北讨,都能建功受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