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言文
平阳王平子,赴试北闱,赁居报国寺。寺中有余杭生先在,王以比屋居,投刺焉,生不之答;朝夕遇之多无状。王怒其狂悖,交往遂绝。
一日,有少年游寺中,白服裙帽,望之傀然。近与接谈,言语谐妙,心爱敬之。展问邦族,云:“登州宋姓。”因命苍头设座,相对噱谈。余杭生适过,共起逊坐。生居然上座,更不撝挹。卒然问宋:“亦入闱者耶?”答曰:“非也。驽骀之才,无志腾骧久矣。”又问:“何省?”宋告之。生曰:“竟不进取,足知高明。山左、右并无一字通者。”宋曰:“北人固少通者,而不通者未必是小生;南人固多通者,然通者亦未必是足下。”言已,鼓掌,王和之,因而哄堂。生惭忿,轩眉攘腕而大言曰:“敢当前命题,一校文艺乎?”宋他顾而哂曰:“有何不敢!”便趋寓所,出经授王。王随手一翻,指曰:“‘阙党童子将命。’”生起,求笔札。宋曳之曰:“口占可也。我破已成:‘于宾客往来之地,而见一无所知之人焉。’”王捧腹大笑。生怒曰:“全不能文,徒事嫚骂,何以为人!”王力为排难,请另命佳题。又翻曰:“‘殷有三仁焉。’”宋立应曰:“三子者不同道,其趋一也。夫一者何也?曰:仁也。君子亦仁而已矣,何必同?”生遂不作,起曰:“其为人也小有才。”遂去。
王以此益重宋。邀入寓室,款言移晷,尽出所作质宋。宋流览绝疾,逾刻已尽百首,曰:“君亦沉深于此道者?然命笔时,无求必得之念,而尚有冀幸得之心,即此已落下乘。”遂取阅过者一一诠说。王大悦,师事之;使庖人以蔗糖作水角。宋啖而甘之,曰:“生平未解此味,烦异日更一作也。”从此相得甚欢。宋三五日辄一至,王必为之设水角焉。余杭生时一遇之,虽不甚倾谈,而傲睨之气顿减。一日以窗艺示宋,宋见诸友圈赞已浓,目一过,推置案头,不作一语。生疑其未阅,复请之,答已览竟。生又疑其不解,宋曰:“有何难解?但不佳耳!”生曰:“一览丹黄,何知不佳?”宋便诵其文,如夙读者,且诵且訾。生跼蹐汗流,不言而去。移时宋去,生入,坚请王作,王拒之。生强搜得,见文多圈点,笑曰:“此大似水角子!”王故朴讷,觍然而已。次日宋至,王具以告。宋怒曰:“我谓‘南人不复反矣’,伧楚何敢乃尔!必当有以报之!”王力陈轻薄之戒以劝之,宋深感佩。
既而场后以文示宋,宋颇相许。偶与涉历殿阁,见一瞽僧坐廊下,设药卖医。宋讶曰:“此奇人也!最能知文,不可不一请教。”因命归寓取文。遇余杭生,遂与俱来。王呼师而参之。僧疑其问医者,便诘症候。王具白请教之意,僧笑曰:“是谁多口?无目何以论文?”王请以耳代目。僧曰:“三作两千余言,谁耐久听!不如焚之,我视以鼻可也。”王从之。每焚一作,僧嗅而颔之曰:“君初法大家,虽未逼真,亦近似矣。我适受之以脾。”问:“可中否?”曰:“亦中得。”余杭生未深信,先以古大家文烧试之。僧再嗅曰:“妙哉!此文我心受之矣,非归、胡何解办此!”生大骇,始焚己作。僧曰:“适领一艺,未窥全豹,何忽另易一人来也?”生托言:“朋友之作,止此一首;此乃小生作也。”僧嗅其余灰,咳逆数声,曰:“勿再投矣!格格而不能下,强受之以膈,再焚则作恶矣。”生惭而退。
数日榜放,生竟领荐;王下第。生与王走告僧。僧叹曰:“仆虽盲于目,而不盲于鼻;帘中人并鼻盲矣。”俄余杭生至,意气发舒,曰:“盲和尚,汝亦啖人水角耶?今竟何如?”僧曰:“我所论者文耳,不谋与君论命。君试寻诸试官之文,各取一首焚之,我便知孰为尔师。”生与王并搜之,止得八九人。生曰:“如有舛错,以何为罚?”僧愤曰:“剜我盲瞳去!”生焚之,每一首,都言非是;至第六篇,忽向壁大呕,下气如雷。众皆粲然。僧拭目向生曰:“此真汝师也!初不知而骤嗅之,刺于鼻,棘于腹,膀胱所不能容,直自下部出矣!”生大怒,去,曰:“明日自见!勿悔!勿悔!”
越二二日竟不至;视之已移去矣。乃知即某门生也。宋慰王曰:“凡吾辈读书人,不当尤人,但当克己;不尤人则德益弘,能克己则学益进。当前踧落,固是数之不偶;平心而论,文亦未便登峰,其由此砥砺,天下自有不盲之人。”王肃然起敬。又闻次年再行乡试,遂不归,止而受教。宋曰:“都中薪桂米珠,勿忧资斧。舍后有窖镪,可以发用。”即示之处。王谢曰:“昔窦、范贫而能廉,今某幸能自给,敢自污乎?”王一日醉眠,仆及庖人窃发之。王忽觉,闻舍后有声,出窥则金堆地上。情见事露,并相慑伏。方诃责间,见有金爵,类多镌款,审视皆大父字讳。盖王祖曾为南部郎,入都寓此,暴病而卒,金其所遗也。王乃喜,称得金八百余两。明日告宋,且示之爵,欲与瓜分,固辞乃已。以百金往赠瞽僧,僧已去。积数月,敦习益苦。及试,宋曰:“此战不捷,始真是命矣!”俄以犯规被黜。王尚无言,宋大哭不能止,王反慰解之。宋曰:“仆为造物所忌,困顿至于终身,今又累及良友。其命也夫!其命也夫!”王曰:“万事固有数在。如先生乃无志进取,非命也。”宋拭泪曰:“久欲有言,恐相惊怪。某非生人,乃飘泊之游魂也。少负才名,不得志于场屋。佯狂至都,冀得知我者传诸著作。甲申之年,竟罹于难,岁岁飘蓬。幸相知爱,故极力为‘他山’之攻,生平未酬之愿,实欲借良朋一快之耳。今文字之厄若此,谁复能漠然哉!”王亦感泣,问:“何淹滞?”曰:“去年上帝有命,委宣圣及阎罗王核查劫鬼,上者备诸曹任用,余者即俾转轮。贱名已录,所未投到者,欲一见飞黄之快耳。今请别矣!”王问:“所考何职?”曰:“粹潼府中缺一司文郎,暂令聋僮署篆,文运所以颠倒。万一幸得此秩,当使圣教昌明。”
明日,忻忻而至,曰:“愿遂矣!宣圣命作《性道论》,视之色喜,谓可司文。阎罗穆簿,欲以‘口孽’见弃。宣圣争之乃得就。某伏谢已,又呼近案下,嘱云:‘今以怜才,拔充清要;宜洗心供职,勿蹈前愆。’此可知冥中重德行更甚于文学也。君必修行未至,但积善勿懈可耳。”王曰:“果尔,余杭其德行何在?”曰:“不知。要冥司赏罚,皆无少爽。即前日瞽僧亦一鬼也,是前朝名家。以生前抛弃字纸过多,罚作瞽。彼自欲医人疾苦,以赎前愆,故托游廛肆耳。”王命置酒,宋曰:“无须。终岁之扰,尽此一刻,再为我设水角足矣。”王悲怆不食,坐令自啖。顷刻,已过三盛,捧腹曰:“此餐可饱三日,吾以志君德耳。向所食都在舍后,已成菌矣。藏作药饵,可益儿慧。”王问后会,曰:“既有官责,当引嫌也。”又问:“梓潼祠中,一相酹祝,可能达否?”曰:“此都无益。九天甚远,但洁身力行,自有地司牒报,则某必与知之。”言已,作别而没。王视舍后,果生紫菌,采而藏之。旁有新土坟起,则水角宛然在焉。
王归,弥自刻厉。一夜,梦宋舆盖而至,曰:“君向以小忿误杀一婢,削去禄籍,今笃行已折除矣。然命薄不足任仕进也。”是年捷于乡,明年春闱又捷。遂不复仕。生二子,其一绝钝,啖以菌,遂大慧。后以故诣金陵,遇余杭生于旅次,极道契阔,深自降抑,然鬓毛斑矣。
异史氏曰:“余杭生公然自诩,意其为文,未必尽无可观;而骄诈之意态颜色,遂使人顷刻不可复忍。天人之厌弃已久,故鬼神皆玩弄之。脱能增修厥德,则帘内之‘刺鼻棘心’者,遇之正易,何所遭之仅也。”
翻译
山西平阳府,有位叫王平子的秀才,大比之年,到北京参加顺天府乡试,在报国寺里赁了一间房子住了下来。报国寺中,在他之前就来了一位浙江余杭县的秀才,和他作邻居。王平子递上自己的名帖,要求与他相见。但余杭生不答理他。早晨或傍晚与他相遇,余杭生也表现得很傲慢。王平子很恼火他这种狂妄的样子,就打消了与他交往的念头。
一天,有一位少年到报国寺游览,穿着白色的衣裳,头戴一顶白色的帽子,望去很有点不凡的气魄。王平子来到少年跟前与他交谈,少年言谈诙谐,妙趣横生。王平子从心里对这位少年感到敬佩,问起他的乡里门第,他说:“家住登州府,姓宋。”于是,王平子叫老仆人拿座位来,两人相对谈论起来。恰巧余杭生从这里经过,他们两人就都起来给余杭生让座。余杭生居然坐了上座,一点不谦让,又问宋生说:“你也是到顺天府来参加乡试的吗?”宋生回答说:“不是。我是一个才能低下的人,没有腾达的志向。”又问:“你是哪一省的?”宋生就告诉他家住山东省。余杭生说:“竟然没有进取功名之心,足见你是很高明的。山东和山西,没有一个通晓文字的人。”宋生回答说:“北方通晓文字的人确实很少,但是不通晓的人,未必是我;南方通晓文字的人确实很多,然而通晓者未必是你。”说完就鼓掌,王平子与他一唱一和,因而哄堂大笑。余杭生惭愧得很,气呼呼地竖起眉毛,捋起袖子,大叫大囔说:“你们敢当面出八股题,比试一下吗?”宋生不在意地看着别的地方,微笑着说:“这有什么不敢的呢?”余杭生便急忙回到寓所,拿出一本《论语》交给王平子,让他出题。王平子随手把书一翻,指着说:“‘阙党童子将命’。”余杭生站起来,寻找笔墨和纸。宋生拉住他说:“不用写了,随便用口说就可以了。我的破题已经作出来:‘于宾客往来之地,而见一无所知之人焉。’”王乎子捧腹哈哈大笑。余抗生愤怒地说:“你是完全不会作文章的,只会骂人,是个什么样的人!”王平子尽力为他两人调解,请另找一道好题。又翻出一个题目说:“‘殷有三仁焉’”宋生立刻答道:“三子者不同道,其趋一也。夫一者何也?曰:仁也。君子亦仁而已矣,何必同?”余杭生一听,便不作了,站起来说:“你这个人也算稍有点才气。”接着就走了。
王平子因为这事就更加尊敬宋生。一天,特邀宋生到自已的寓所中,两人谈了好长时间。王平子拿出自已所写的全部文章,向宋生请教。宋生看得很快,一会儿就看完了上百篇。然后说:“你写文章的功底很深,然而在你下笔为文时,没有一个必定追求的信念,而只是存有一种侥幸取得成功的心理,这样,你的文章就落到下等里去了。”接着取出已看过的文章,一一给王平子解释。王平子很高兴,以老师之礼来对待他。让厨房里的人,用蔗糖做水饺。宋生吃了水饺,很香甜,说:“我平生还未吃过这样甜美的水饺,请你改日再做一次给我吃。”这以后,两人的感情更加投合。宋生三五天必来一次,而王平子必做水饺给他吃。余杭生偶而遇到,虽然谈的不多,但傲慢的气概大大减少了。
一天,余杭生把自己写的文章拿来给宋生看。宋生见上面圈圈点点极多,还有不少赞美之词儿。看了一遍,就放在桌子上了,一句话也不说。余杭生怀疑宋生未看,再次向他请教。宋生说已经看完了。余杭生又怀疑宋生看不懂。宋生说:“这有什么难懂的?只是不好罢了!”余杭生又说:“你只看了圈圈点点和赞语,怎知不好呢?”宋生便背诵他的文章,好像早已读熟了似的。一面背诵,一面指出文章的毛病。余杭生局促不安,汗流浃背,没有说话就走了。
过了一会儿,宋生离去,余杭生进了屋子,坚决要看王平子的文章。王平子不给看。他硬是搜出王平子的文章,看到上面圈圈点点密密麻麻,嘲笑道:“这真像水饺子!”王平子本来性格朴实,不善于说话,这一来,只能是含羞地听着他说而已。
第二天,宋生又来了,王平子诉说了昨天的事。宋生非常气愤地说:“我以为‘南人不复反矣’,这卑鄙的小子竟敢这样欺人!有机会,我一定要报复他!”王平子极力劝他,说对人不要过分刻薄。宋生听了深受感动。
考试结束后,王平子把试卷拿出来,请宋生看,宋生十分欣赏。一天,他俩偶然走进大殿游玩,看到一个瞎和尚正坐在走廊里,摆着药摊,行医卖药。宋生惊讶地说:“这是一位奇人!他最懂得文章,不可不向他请教。”就让王平子回到寓所去把文章取来。王平子回到寓所正遇到余杭生,就与他一同前来。王平子走到和尚跟前,称他老师。那和尚以为他是来求医的,便问他患的是什么病。王平子说是来请教写文章的道理的。瞎和尚笑道:“是谁多嘴多舌啊?我没有眼睛,怎能评论文章呢?”王平子请他用耳朵代替眼睛,自已来念给他听。瞎和尚说:“三场的文章有二千多言,谁能耐着性花那么多时间听下去?不如把文章烧了,让我用鼻子闻一闻就可以了。”
王平子遵从他的意见。每烧一篇文章,那和尚就闻一闻,点点头说:“你是初次仿效几位大名家的手笔,学得虽然不十分像,也做到近似了,我刚才是用脾领受的。”王平子问他:“这样的文章能考中么?”和尚答道:“也能考中。”余杭生听了,不十分相信,先把古代名家的文章烧了一篇试试。瞎和尚用鼻子闻一闻说:“妙啊!这篇文章我是用心受的。不是归友光、胡友信等的手笔,怎么能写这么好呢!”余杭生大为惊讶,便开始烧自己的文章。那瞎和尚说:“刚才领教了一篇,尚未体会到全部妙处,为什么忽然另换一个人的文章呢?”余杭生假意说:“朋友的文章,只是那一篇,这篇才是我写的。”和尚闻了闻余下的纸灰,咳嗽了好几声,说道:“不要再烧了,实在咽不下去,现在勉强咽到胸膈;再烧,我就要呕吐了。”余杭生非常惭愧地退出去了。
过了几天,乡试发榜了,余杭生竟考中举人;王平子反名落孙山。宋生和王平子跑到瞎和尚那儿告诉他,瞎和尚便叹了口气说:“我虽然瞎了眼睛,但并没有瞎了鼻子,那些考试官简直连鼻子也瞎了!”一会儿,余杭生来了,得意洋洋地说:“瞎和尚,你也吃了人家的水饺么?现在究竟怎样?”瞎和尚笑道:“我只是谈论文章罢了,并不与你论命运。你不妨把考官们的文章,各取一篇用火烧掉,我就知道谁是你的老师。”余杭生和王平子一同搜索,只找到了八九个人的文章。余杭生说:“如闻错,拿什么惩罚?”那和尚气愤地说:“把我的瞎眼睛剜掉!”余杭生烧了起来。每烧一篇,瞎和尚都说不是;烧到第六篇,和尚忽然对着墙壁大呕大吐起来,而且放屁如雷,人们都笑起来。瞎和尚擦了擦眼睛,对余杭生说:“这才是你真正的老师呢!起初我不知道,骤然一闻,鼻子和肚皮都受了刺激,膀胱里也容纳不下,直接从肛门里放出来了!余杭生大怒,要走,并说道:“明天我还来看你,你别后悔、别后悔!”过了两三天,他却未来,到他寓所一看,已经搬走了。这才知道他正是那位考官的门徒。
宋生安慰王平子说:“凡是我们读书的人,不应该怨别人,应当严格约束自己。不埋怨别人,道德可以更高;严格约束自己,学问就会越来越深。当前的不得意,固然是运气不好;但平心而论,文章不是已经写得很好了么!今后只要加倍努力,天下总有不瞎的人。”王平子听了,肃然起敬。又听说第二年还要举行一次乡试,就不回家了,留在北京,以便向他求教。
宋生对王平子说:“京城柴米太贵了,但你不要有后顾之忧,屋后有个地窖子,埋着许多银子,可以掘出来用。”并告诉他埋在什么地方。王平子谢道:“宋朝的窦仪和范仲淹虽然很穷,却非常廉洁。现在我尚能自给,哪敢玷污自己的名声呢?”
一天,王平子醉后睡了,他的仆人和厨师便偷偷地去挖掘金窖。王平子忽然醒来,发觉屋后有声,偷偷出去一看,银子都堆在地上了。他们见事情败露,都吓得跪在地上。正要呵斥他们,发现一些金酒杯上刻着字,仔细一看,都是祖父的名字。原来王平子的祖父曾在南方做官,入京后住在这里,后来得急病死了,这些银钱正是老粗所留下来的。王平子大喜,一称,共八百余两。第二天,告诉宋生,并拿出金杯给他看,想与他平分,宋生坚决推辞了。王平子又拿了一百两银子送给瞎和尚,瞎和尚已走了。此后几个月,他越发刻苦读书了。
考期又到了,宋生说:“这次如果再考不中,那真的是命运了!”谁知,王平子竟因违犯场规被取消了考试的资格。王平子还没有什么怨言,宋生却大哭起来,王平子反而安慰起他来。他说:“上天嫉妒我,让我潦倒困苦了一辈子,今又连累了好友,真是命啊,真是命啊!”王平子说:“世间凡事本来都有定数的。像宋先生本无意求取功名,我考不中当然与你的命运毫无关系了。”他擦着眼泪说:“我早就想对你讲,实在是怕你惊怪,我并非是世上活着的人,而是一个飘泊无定的游魂。我年轻时,很有些才名,却一直不得志,连连落第。一气之下到了京都希望得到一位知音,把我的著作传下去。谁知,李自成进攻北京那一年,竟死于战乱。这样一年一年地到处飘泊,幸亏遇到你,相知相爱,所以我想极力帮助你;让好朋友得以实现我自己的宿愿。谁知今天,我们在文场上的命运是如此的不幸,谁又能无动于衷呢!”王平子也感动得掉下眼泪,问他:“为什么一直被埋没?”他说:“去年上帝有命令,让孔老夫子及阎罗王核查历劫的鬼魂,上等的在官署中备用,其余转生人世。我的名字已被录用,之所以未去,因为我想看到你考中后的快乐。现在我们只好告别吧!”
王平子问他考的是什么官职,他说:“梓潼府里缺一名司文郎,暂时叫一个耳聋的书僮代理,这就是文运颠倒的原因。万一侥幸得到这个官职,一定要圣教得以宏扬光大。”
第二天,宋生高高兴兴地来了,说:“我的愿望实现了。孔夫子让我做一篇《性道论》,看完后,非常高兴,说我可以做司文郎了。阎罗王一查生死簿,要以我说话无约束为罪名,不录用我;幸亏孔老夫子力争,才保住这个官职。我叩头拜谢。孔老夫子又把我叫到案前,嘱咐我说:‘现在因为怜惜你的才能,才选拔你充任这个清高的要职,你要改过自新,认真办事,不要再犯以前的错误了!’由此可知,阴曹对于道德,比文学更为看重。你一定是品行尚未修行好,今后只要积累善行不要懈怠就可以了。”王平子又问:“果真如此,那么,那个余杭生的德行如何呢?”他说:“不知道。阴曹赏罚分明,毫无错误,就是前几天我们看到的那个瞎和尚,也是一个鬼,他是前朝的名家,只因生前抛弃的字纸太多,罚他做瞎子。他想借替人医病,来赎以前的罪过,所以他常到热闹地方来。”王平子命人准备酒菜。宋生说:“不必了。终年打扰你,剩的时间不多了,再为我准备些水饺就足够了。”王平子非常难过,一点也不想吃,让他自己在那儿吃。一会的工夫,宋生就吃了三碗,捧着肚皮道:“这一顿饭,可以三天不饿。我这样做,乃是表示不忘你待我的好处。从前我吃你的水饺,都埋在屋后,已经变成蘑菇了。采集下来,藏起来做药,小儿吃了,可以变得更聪明。”王平子问他,以后什么时候再相会,宋生说:“既然做了官,就应该避开嫌疑。”又问:“如果到文昌帝君庙里祭奠,能达到你那儿吗?”他说:“这都没有什么好处!九天太远了,只要你洁身自好,多多积善,自有地府的人通报,那么,我是一定会知道的。”说完,向王平子告别后就不见了。王平子到屋后一看,果然长着许多紫色的菌。采集下来,藏在罐中。旁边有新土坟突起,宋生吃的水饺好像都在那里。
王平子回家后,更加刻苦读书。一天夜里,梦见宋生乘着车,上面张着伞盖来了,并说:“你从前因为发了点怒,误杀了一个婢女,在福禄簿上削去了官职、功名,如今你的德行已经把你的罪行赎掉了。但是你的命太薄了,还是没有做官的希望。”这一年,他参加顺天府乡试,考取了举人;第二年,又考中进士。王平子从此以后,也不图进取了。有两个儿子,其中一个生来很笨,脑袋迟钝,王平子给他吃了那些蘑菇,就很聪明了。后来,因为别的事情到南京,巧而遇到余杭生也到南京办事。谈到阔别之情,很是谦逊,然而两鬓已是斑白了。
异史氏说:“余杭生公然自吹自擂,估计他写的文章,也不一定一无可取。可是他的那种傲慢奸诈的样子,就使得人们即使在片刻之间也不能再忍耐了。上天和人类对他早已厌弃,所以鬼神也都来戏弄他。倘若他能够加强修养自己的品德,那么考场上那些只会作那些令人作呕的臭文章的考官,遇到他们正是平平常常的事情,哪里至于只遇到一次呢!”
注释
[1]平阳:明代府名,治所在今山西省临汾市。
[2]北闱,在北京顺天府举行的乡试称“北闱”。
[3]报国寺:《帝京景物略》卷三谓报国寺在北京广宁门外。
[4]馀杭:县名,在今浙江省杭州市北部。
[5]比屋居:邻屋而居。比,并列。
[6]投刺:投递名帖,指前去拜访。
[7]生不之答:余杭生没有回访他。
[8]狂悖(bèi 贝),狂妄傲慢。
[9]傀(guī圭)然:高大的样子。
[10]谐妙:诙谐而精妙。
[11]登州:明代府名,治所在今山东省蓬莱县。
[12]噱谈:谈笑。噱,大笑。
[13]逊坐:让坐。
[14]撝挹(huī-yì挥义):谦逊。也作“伪抑”。
[15]卒(cǜ猝)然:突然;冒失而无礼貌的样子。
[16]驽骀(tái 台):驽和骀都是劣马,比喻才能平庸。
[17]腾骧:马昂首奔腾,喻奋力上进。骧,马首昂举。
[18]山左、右:指山东省和山西省。山左,山东省在太行山的左边,故称山左,这是针对宋生而言。山右,山西省在太行山之右,故称山右:这是针对王平子而言。无一字通者:没有通晓文墨的人。
[19]足下:旧时同辈间相称的敬词。
[20]和(he 贺):附和。
[21]轩眉攘腕,扬眉捋袖,形容忿怒。轩,高扬。攘腕,捋袖伸腕。攘,捋。
[22]校:通“较”。文艺:指八股文。八股文亦称“时文”“制艺”。
[23]经:指四书、五经等儒家经书。
[24]“阙党童子将命”:摘自《论语·宪问》,用作比试的题目。全文是:“阙党童子将命。或问之曰,‘益者与?’子曰:‘吾见其居于位也,见其与先生并行也。非求益者也,欲速成者也。’”阙党,即阙里,孔子居处。将命,奉命奔走。孔子说这个童子不是求上进而是一个想走捷径的人,宋生借题发挥,以之奚落馀杭生。
[25]破:破题。八股文开头用两句说破题目要义,称“破题”。“于宾客往来之地,而见一无所知之人焉”二句即是破题,既解释“阙党童子将命”的题义,同时也语义双关地嘲骂了馀杭生。
[26]排难:调解纠纷。
[27]“殷有三仁焉”:这是摘自《论语·微子》的一句话,全文是“微子去之,箕子为之奴,比干谏而死。孔子曰:‘殷有三仁焉。’”意思是说殷纣王昏乱残暴,微子、箕子、比干是三位仁人。
[28]不同道:谓微子、箕子、比干这三个人对待纣王暴政的表现不同。
[29]其趋一也:其目的是一致的。
[30]款言,亲切谈心。移晷(guǐ 轨):日影移动,指时间很长。晷,日影。
[31]质:质疑问难,请教的意思。
[32]刻:指较短的时间。古代用漏壶计时,一昼夜共一百刻。
[33]下乘(shèng 圣):下等、下品。
[34]水角:水饺。
[35]更;再。
[36]窗艺,平时习作的时艺。
[37]圈赞:古时阅读文章,遇有佳句,往往在旁边加圈,表示称赞。
[38]一览丹黄:仅仅看一下圈赞。丹黄,旧时批校书籍,用朱笔书写,遇误字用雌黄涂抹,因以“丹黄”代称对文章的评点。
[39]訾(zǐ 子):诋毁,批评。
[40]跼蹐(jí):局促不安。
[41]坚请王作:一定要拜读王生所作的文章。
[42]“南人不复反矣”:三国时,蜀相诸葛亮南征孟获,七擒七纵,最后孟获心悦诚服,向诸葛亮表示,“公天威也,南人不复反矣!”见《三国志·蜀书·诸葛亮传》裴松之注引《汉晋春秋》。宋生风趣地引用此活,比喻原以为“南人”馀杭生已经降服。
[43]伧楚:鄙陋的家伙。魏晋南北朝时,吴人鄙视楚人荒陋,故称楚地人为伧楚,后遂以“伧楚”作为讥讽粗鄙的一般用语。
[44]许:赞许,称赞。
[45]症候:病状。
[46]法:师法,仿效。大家,名家之最者。
[47]归、胡:指明代归有光和胡友信。归、胡为明嘉靖、隆庆间精于八股文之“大家”,见《明史·文苑传》。
[48]未窥全豹:未看见全部。《晋书·王献之传》:“管中窥豹,时见一斑。”一斑,指豹身上的斑纹,而不是豹的整体。后因以全豹喻全部或整体。
[49]格格:格格不入。格,阻遏。
[50]膈(gé):胸腔和腹腔间的隔膜。·
[51]领荐:领乡荐,指中举。
[52]下第:落榜。
[53]帘中人:清代举行乡试时,贡院办公分内帘外帘,外帘管事务,内帘管阅卷。帘中人指阅卷官员。
[54]不谋:没有打算。
[55]尤人:怨恨别人。尤,怨恨。
[56]克己:严格要求自己。
[57]弘:光大。
[58]踧(cù 促)落:失意。
[59]数之不偶:命运不佳。不偶,遭遇不顺利,没有成就。
[60]薪桂米珠:柴价贵如桂,米价贵如珠,比喻生活费用昂贵。
[61]窖镪(qiǎng 襁):窖,埋在地下的钱财。镪,钱贯,引申为成串的钱,后多指白银。
[62]窦、范贫而能廉:窦,窦仪,渔阳人。宋初为工部尚书,为官清介重厚。贫困时,有金精戏弄他,但他不为所动,见《小说杂记》。范,范仲淹,宋朝吴县人。少孤,从母适长山(今山东章丘)朱氏,读书长白山醴泉寺,贫而食粥,“见窖金不发。及为西帅,乃与僧出金缮寺。”见乾隆《章丘县志》卷九。廉,廉洁自守。
[63]镌(juān 捐)款:凿刻的文字。镌,凿。款,款识,古代金属器皿上铸刻的题款。
[64]大父:祖父。字讳:名字。旧时对尊长不直称其名,谓之避讳,因也以“讳”指所避讳的名字。
[65]南部郎:明初建都南京,明成祖朱棣迁都北京,而在南京仍保留六部官制,南部郎,南京的部郎,指郎中、员外郎一类的部属官员。
[66]敦习:勤勉学习。
[67]佯(yáng 羊)狂:诈为病狂。狂,纵情任性。
[68]甲申之年,指崇帧十七年(1644)。这一年李自成领导的农民起义军攻陷北京。
[69]飘蓬:随凤飘荡的蓬草,喻游荡无定所。
[70]极力为“他山”之攻:意谓尽力勉励朋友上进。他山,也作“它山”。《诗·小雅·鹤鸣》:“它山之石,可以攻玉。”意思是说它山的石头可以用作琢磨玉器的面石。后来以之比喻在学习上互相砥砺,互相研讨。攻,磨治。
[71]漠然:无动于衷。
[72]宣圣:指孔子,封建时代曾给孔子“至圣文宣王”之类的封号。所以称之为“宣圣”。劫鬼:遭遇劫难而死的鬼魂。
[73]转轮:佛教用语,即所谓“轮回转生”,谓众生在生死世界轮回循环。这里指投胎转世。转,据二十四卷抄本补,原阙。
[74]飞黄:传说中的神马,见《淮南子·览冥训》。此谓飞黄腾达。以神马飞驰,喻科举得志。
[75]梓潼府,梓潼帝君之府。梓潼帝君为道教所奉的主宰功名禄位之神。传说姓张,名亚子或恶子,晋人。宋、元道士称玉皇大帝命他掌文昌府和人间禄籍,是主宰天下文教之神。司文郎:官名,唐置,司文局之佐郎。此指主管文运之神。
[76]聋僮:《蠡海录》谓梓潼文昌帝君有二从者,一名天聋,一名地哑。这里的“聋僮”,兼有昏昧不明的寓意。署篆,代掌官印。
[77]《性道论》:这是虚拟的题目。性道,指儒家讲的人性与天道。
[78]稽簿:稽查簿籍。簿,指记录功过的册子。道教曾制定“功格”和”过律”,据以记录人们日常行为的善恶,作为权衡降与祸福的标准。
[79]口孽:佛教用语,也称“口业”。此指言语的恶业,即言论过失。
[80]又:据二十四卷抄本,原作“及”。
[81]三盛(chéng 成):犹言三碗或三盘。盛,杯盘之类的盛器。
[82]紫菌(jùn 郡):即紫芝,菌类植物。古人以“芝”为瑞草,服食可益寿却病。
[83]弥自刻厉:更加刻苦自励。弥,更,甚。
[84]今笃行已折除矣:意谓如今你诚笃修行已经抵消先前的罪过。
[85]道契阔:久别重逢,互诉离情。契阔,久别的情怀。
[86]降抑:卑恭,谦虚。
[87]帘内之“刺鼻棘心”者:指只会作臭文章的考官。刺鼻棘心,这里是借瞽僧之言,讽刺考官之文,臭不可闻。言外之意,只有不通的考官才能录取不通的考生。
赏析
怀抱奇才、终老明经的蒲松龄在其名著《聊斋志异》中创作一批反映仕途、科举的短篇小说,《叶生》、《于去恶》、《司文郎》都是其中的佼佼者。这三篇作品,主人公都是怀才不遇之士,而且都具鬼魂身份,立意却各有侧重,角度也各不相同,形象结构、表现方法各具特色,各有千秋。《叶生》篇幅较短,情节也较单纯:沦落书生,郁郁而死,“魂从知己”,助友成名,“借福泽为文章吐气”,表现落第才人的悲惨遭际和悲苦心理。《于去恶》是影射、象征之作:冥府开考,鬼士入闱,师旷(无目)、和峤(有钱癖)充任试官,“游魂耗鬼杂入衡文”,致使大批佳士被黜,文运颠倒,以此讽喻现实文场的“鸟吏鳖官”、乌烟瘴气。三篇之中,《司文郎》篇幅最长,思想内容也较前两篇更为丰富,既讽刺了妍媸不辨的试官,又创造了助友应试的游魂;既有笑骂,又有悲歌,很像《叶生》与《于去恶》的合璧。还是让我们进入它所展示的艺术世界吧。
王生与余杭生同赴乡试,比屋而居。忽有宋姓少年来游,气宇轩昂,“言语谐妙”。王生“心爱敬之”,以礼相待;余杭生“居然上座”,冷语相嘲。宋像一块试金石,使两个考生的品德高下分明、相形见绌。余杭生继而逼宋“当前命题”,比试作文,被宋两度占先,开口不得;后“以窗艺示宋”,又被他“且诵且訾”,批得汗流满面,惶愧无地。与此同时,宋与王生结成契友,遍阅王作,颇为称赏。这样,这位少年又像一台天平,将两个考生的文章、才学置诸两端,即刻量出它们的轻重。经过这样一番铺垫,即写放榜——“王下第”,余杭“领荐”,对文场、试官会有相当强的讽刺力量。但作者没有那样处理,又借宋的慧眼凭空拖出个能用鼻子辨别文章的盲和尚。焚古大家之文,他受之以心;焚王生之作,他受之以脾;至焚余杭闱墨,则“咳逆数声”“强受之以鬲”。这一奇特的艺术构想,把余杭生文才之劣一下渲染到最大限度,为放榜作了又一层铺垫。此后揭出考试结果,就将试官的昏愦、荒谬,文场的混沌、黑暗,表现得异常充足饱满。好像拉满硬弓射出去的箭,具有穿透目标的力量。盲僧不禁发出这样的慨叹:“仆虽盲于目,而不盲于鼻,帘中人并鼻盲矣!”这不只是一句俏皮话,也是水到渠成的结论,在读者心中引起强烈的共鸣。作者并未就此止步,随后又让盲僧从“诸试官之文”中嗅出余杭之师的劣作,构成如下一段奇妙文字:生焚之,每一首都言非是。至第六篇,忽向壁大呕,下气如雷。众皆粲然。僧拭目向生曰:“此真汝师也!初不知而骤嗅之,刺于鼻,棘于腹,膀胱所不能容,直至下部出矣!”生大怒,去,曰:“明日自见,勿悔!勿悔!”越二三日,竟不至;视之,已移去矣。——乃知即某门生也。
情节至此,推出高潮,对文场、试官的嘻笑、嘲讽也达于极顶,真可说是淋漓尽致,无以复加。有“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境界,有不到山穷水尽不肯罢休的势头。同《于去恶》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一高潮之后,并未收煞,余杭逃匿,盲僧隐去,单写宋某与王生。听说第二年再行乡试,王“遂不归”,受教于宋,“熟习益苦”,不想竟“以犯规被黜”。宋因而大哭不止,抢呼连声:“其命也夫!其命也夫!”一痛之下,对王说明自己的来历。原来他并非生人,而是游魂,生前“少负才名,不得志于场屋”,死后“岁岁飘蓬”,不忘未酬之志,便极力帮助王生成名,欲借良朋之身“一见飞黄之快”。这与叶生“借福泽为文章吐气”的行径、心理十分相似。不同的是,叶生一举成功,使丁生连战连捷;而宋某连这个愿望也未实现,可悲可悯又多一层。
作者简介
蒲松龄(1640~1715 年),清代杰出的文学家,字留仙,一字剑臣,别号柳泉居士,世称聊斋先生,山东淄川(今山东淄博市)人。蒲松龄一生热衷功名,醉心科举,但他除了十九岁时应童子试曾连续考中县、府、道三个第一,补博士弟子员外,以后屡受挫折,一直郁郁不得志。他一面教书,一面应考了四十年,到七十一岁时才援例出贡,补了个岁贡生,四年后便死去了。一生中的坎坷遭遇使蒲松龄对当时政治的黑暗和科举的弊端有了一定的认识。生活的贫困使他对广大劳动人民的生活和思想有了一定的了解和体会。因此,他以自己的切身感受写了不少著作,今存除《聊斋志异》外,还有《聊斋文集》和《诗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