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席方平,东安人[1]。其父名廉,性戆拙[2]。因与里中富室羊姓有郤[3],羊先死;数年,廉病垂危,谓人曰:“羊某今贿嘱冥使搒我矣[4]。”俄而身赤肿,号呼遂死,席惨怛不食,曰:“我父朴讷[5],今见凌于强鬼;我将赴地下,代伸冤气耳。”自此不复言,时坐时立,状类痴,盖魂已离舍矣[6]。
席觉:初出门,莫知所往,但见路有行人,便问城邑。少选[7],入城。其父已收狱中。至狱门,遥见父卧檐下,似甚狼狈。举目见子,潸然流涕,便谓:“狱吏悉受赇嘱[8],日夜搒掠,胫股摧残甚矣!”席怒,大骂狱吏:“父如有罪,自有王章,岂汝等死魅所能操耶!”遂出,抽笔为词[9]。值城隍早衙[10],喊冤以投。羊惧,内外贿通,始出质理。城隍以所告无据,颇不直席[11]。席忿气无所复伸,冥行百余里,至郡,以官役私状,告诸郡司[12]。迟之半月,始得质理。郡司扑席,仍批城隍复案[13]。席至邑,备受械梏,惨冤不能自舒[14]。城隍恐其再讼,遣役押送归家。役至门辞去。
席不肯入,遁赴冥府,诉郡邑之酷贪。冥王立拘质对[15]。二官密遣腹心与席关说[16],许以千金。席不听。过数日,逆旅主人告曰:“君负气已甚,官府求和而执不从,今闻于王前各有函进,恐事殆矣。”席以道路之口[17],犹未深信。俄有皂衣人唤入。升堂,见冥王有怒色,不容置词[18],命笞二十。席厉声问:“小人何罪?”冥王漠若不闻。席受笞,喊曰:“受笞允当[19],谁教我无钱也!”冥王益怒,命置火床。两鬼捽席下,见东墀有铁床,炽火其下,床面通赤。鬼脱席衣,掬置其上,反复揉捺之。痛极,骨肉焦黑,苦不得死。约一时许,鬼曰:“可矣。”遂扶起,促使下床着衣,犹幸跛而能行。复至堂上,冥王问:“敢再讼乎?”席曰:“大冤未伸,寸心不死,若言不讼,是欺王也。必讼!”又问:“讼何词?”席曰:“身所受者,皆言之耳。”冥王又怒,命以锯解其体。二鬼拉去,见立木高八九尺许,有木板二仰置其上,上下凝血模糊。方将就缚,忽堂上大呼“席某”,二鬼即复押回。冥王又问:“尚敢讼否?”答云:“必讼!”冥王命捉去速解。既下,鬼乃以二板夹席缚木上。锯方下,觉顶脑渐辟,痛不可禁,顾亦忍而不号。闻鬼曰:“壮哉此汉!”锯隆隆然寻至胸下。又闻一鬼云:“此人大孝无辜,锯令稍偏,勿损其心。”遂觉锯锋曲折而下,其痛倍苦。俄顷,半身辟矣;板解,两身俱仆。鬼上堂大声以报,堂上传呼,令合身来见。二鬼即推令复合,曳使行。席觉锯缝一道,痛欲复裂,半步而踣。一鬼于腰间出丝带一条授之,曰:“赠此以报汝孝。”受而束之,一身顿健,殊无少苦。遂升堂而伏。冥王复问如前;席恐再罹酷毒,便答:“不讼矣。”冥王立命送还阳界。隶率出北门,指示归途,反身遂去。
席念阴曹之昧暗尤甚于阳间,奈无路可达帝听。世传灌口二郎[20]为帝勋戚,其神聪明正直,诉之当有灵异。窃喜二隶已去,遂转身南向。奔驰间,有二人追至,曰:“王疑汝不归,今果然矣。”捽回复见冥王。窃意冥王益怒,祸必更惨;而王殊无厉容,谓席曰:“汝志诚孝。但汝父冤,我已为若雪之矣。今已往生富贵家,何用汝鸣呼为[21]。今送汝归,予以千金之产、期颐之寿[22]于愿足乎?[23]”乃注籍中,嵌以巨印,使亲视之。席谢而下。鬼与俱出,至途,驱而骂曰:“奸猾贼!频频翻复,使人奔波欲死!再犯,当捉入大磨中细细研之!”席张目叱曰:“鬼子胡为者!我性耐刀锯,不耐挞楚耶!请反见王,王如令我自归,亦复何劳相送。”乃返奔。二鬼惧,温语劝回。席故蹇缓[24],行数步,辄憩路侧。鬼含怒不敢复言。约半日,至一村,一门半辟,鬼引与共坐;席便据门阈[25],二鬼乘其不备,推入门中。
惊定自视,身已生为婴儿。愤啼不乳,三日遂殇[26]。魂摇摇不忘灌口,约奔数十里,忽见羽葆来[27],幡戟横路[28]。越道避之,因犯卤簿[29],为前马所执[30],絷送车前。仰见车中一少年,丰仪瑰玮[31]。问席:“何人?”席冤愤正无所出,且意是必巨官,或当能作威福[32],因缅诉毒痛[33]。车中人命释其缚,使随车行。俄至一处,官府十余员,迎谒道左,车中人各有问讯。已而指席谓一官曰:“此下方人,正欲往愬[34],宜即为之剖决。”席询之从者,始知车中即上帝殿下九王,所嘱即二郎也。席视二郎,修躯多髯[35],不类世间所传。九王既去,席从二郎至一官廨,则其父与羊姓并衙隶俱在。少顷,槛车中有囚人出[36],则冥王及郡司、城隍也。当堂对勘[37],席所言皆不妄。三官战栗,状若伏鼠。二郎援笔立判;顷之,传下判语,令案中人共视之。判云:“勘得冥王者:职膺王爵,身受帝恩。自应贞洁,以率臣僚,不当贪墨[38],以速官谤。而乃繁缨棨戟[39],徒夸品秩之尊[40];羊狠狼贪[41],竟玷人臣之节。斧敲斫[42],斫入木,妇子之皮骨皆空;鲸吞鱼[43],鱼食虾,蝼蚁之微生可悯。当掬西江之水[44],为尔湔肠;即烧东壁之床[45],请君入瓮。城隍、郡司,为小民父母之官[46],司上帝牛羊之牧[47]。虽则职居下列,而尽瘁者不辞折腰[48];即或势逼大僚,而有志者亦应强项[49]。乃上下其鹰鸷之手[50],既罔念夫民贫;且飞扬其狙狯之奸[51],更不嫌乎鬼瘦。惟受赃而枉法,真人面而兽心[52]!是宜剔髓伐毛[53],暂罚冥死;所当脱皮换革[54],仍令胎生。隶役者:既在鬼曹,便非人类。只宜公门修行[55],庶还落蓐之身;何得苦海生波[56],益造弥天之孽?飞扬跋扈[57],狗脸生六月之霜;隳突叫号[58],虎威断九衢之路。肆淫威于冥界[59],咸知狱吏为尊;助酷虐于昏官,共以屠伯是惧[60]。当于法场之内[61],剁其四肢;更向汤镬之中[62],捞其筋骨。羊某:富而不仁,狡而多诈。金光盖地,[63],因使阎摩殿上尽是阴霾;铜臭熏天[64],遂教枉死城中全无日月。余腥犹能役鬼[65],大力直可通神。宜籍羊氏之家[66],以赏席生之孝。即押赴东岳施行[67]。”
又谓席廉:“念汝子孝义,汝性良懦,可再赐阳寿三纪[68]。”因使两人送之归里。席乃抄其判词,途中父子共读之。既至家,席先苏。令家人启棺视父,僵尸犹冰,俟之终日,渐温而活。又索抄词,则已无矣。
自此,家日益丰,三年间,良沃遍野。而羊氏子孙微矣[69],楼阁田产尽为席有。里人或有买其田者,夜梦神人叱之曰:“此席家物,汝乌得有之!”初未深信;既而种作,则终年升斗无所获,于是复鬻归席。席父九十余岁而卒。
异史氏曰:“人人言净土[70],而不知生死隔世,意念都迷,且不知其所以来,又乌知其所以去;而况死而又死,生而复生者乎?忠孝志定,万劫不移,异哉席生,何其伟也!”
翻译
席方平,东安县人。他父亲名叫席廉,生性戆直。与同乡姓羊的财主结了怨,姓羊的先死;过了几年,席廉也病倒床上,临危时对人说:“姓羊的买通阴间差役来打我了。”顷刻全身红肿,惨叫几声便断了气。席方平看到父亲惨死,悲痛得连饭也吃不下,说:“我父亲老实忠厚,钝嘴钝舌的,今天遭到恶鬼欺凌,我要到阴间替父亲申冤去。”从此不再讲话,时而呆呆地坐着,时而傻傻地站住,象是得了痴癫病。原来,他的灵魂已经离身了。
席方平自己觉得刚走出家门,茫茫然不知该往那儿走。只要见到过路人,便打听县城的去处。不多久到了城里。他的父亲已经被关进监狱。他赶到监狱门口探望,远远看见父亲已经躺在屋檐底下,看上去已被折磨得不成样子。席廉抬头瞥见儿子来了,眼泪禁不住扑簌簌地往下掉。便对席方平说:“监狱里的差役全都得了姓羊的钱,没日没夜地打我,我这两条腿都给打坏了。”席方平一听火冒三丈,大骂狱吏说:“我父亲就是有罪,自有王法,哪里能由你们这伙死鬼任意摆布。”说完走出监狱,挥笔写好了一纸状子,趁着城隍坐早堂,闯进衙门,大声喊冤,送上状子。姓羊的害怕,里里外外用钱打通关节,才出庭对质。那城隍得了贿赂,便说席方平告的不是事实,没有道理,不准他的状。
席方平一肚子冤气没处伸诉,于是连夜赶了一百多里,到了府城,把城隍差役们受私枉法的事向郡司申诉。拖延了半个月,才开庭审理。郡司扑面就给席方平一顿毒打,又把状子批给城隍复审。席方平到县里,受尽种种酷刑,满肚子冤气,郁结得解不开。城隍怕他再次上告,派差役押送他回家。差役把他送到家门口就走了。席方平不肯走进家门。又偷偷跑到阎王府,控告郡司、城隍的贪赃枉法。阎王立即下令,把郡司、城隍传来对质。那两上狗官暗地里差心腹向席方平讲情求和。答应送给他一千两银子。席方平不理睬。又过几天,客店主人对席方平说:“先生你太执拗了。当官的向你求和,你硬是不肯,现在听说他在阎王面前都送了礼物,恐怕事情不妙了。”席方平认为这是道听途说,还不很在意。一会儿,一个穿黑衣的差役来传他去过堂。上了公堂,只见阎王怒容满面,不容申诉,劈面就喝令打他二十大板。席方平厉声责问:“我到底犯了什么罪?”那阎王象没听见似地理也不理。席方平被打,大喊:“挨打活该,谁叫我没有钱啊!”阎王更加恼怒,喝领带下去受火床的刑罚。就有两个鬼役把他揪下公堂。只见东厢台阶上有架铁床,下面烧着熊熊烈火,烤得铁床火红火红的。鬼役剥光席方平的衣服,将他提起来掼到火床上,又翻来覆去地揉他捺他。席方平痛极了,筋肉都给烧焦了,巴不得早一点死去。这样折磨了一个时辰左右,只听鬼役说:“行了。”就把他扶起来,催他下床穿上衣裳,幸亏一跛一拐地还勉强走得动。又回到公堂。阎王问:“还敢再告吗?”席方平凛然地说:“大冤还没昭雪,我这颗心是不会死的,如果说不再上告,那是欺骗你老爷。一定要告!”阎王又问:“你告什么呢?”席方平说:“亲身遭受的痛苦,通通都要说出来。”阎王更加恼火,下令用大锯锯开他的身子。席方平被两个鬼卒拉去,见那里竖立着一根木头柱子,高八九尺,还有两块木板平放在它的下面,木板上下血迹模糊。鬼卒刚要把席方平绑起来,忽然听得堂上大声呼叫:“席方平!”两个鬼卒立即把他押回堂上。阎王问说:“还敢再告吗?”席方平回答:“一定要告!”阎王喝领起来快捉去锯。席方平被拉下公堂后,鬼卒用那两块木板把他夹住,然后绑在木头柱子上。刚下锯时,他只觉得脑壳渐渐裂开,痛得忍受不了;但他还是咬紧牙关,不哼一声。只听见鬼卒称赞说:“这个人真是条硬汉子!”大锯隆隆地锯到胸口,又听到一个鬼卒说:“这是个大孝子,没犯什么罪,我们将锯子拉偏一点,别损坏他的心脏。”席方平就觉得锯锋曲曲折折地往下锯,倍加痛苦。顷刻间,一身已裂成两半。鬼卒刚解开木板,两半身子都扑倒地上。鬼卒上堂大声禀报。堂上传下话来,让合成一身再去受审。两个鬼卒将两半身子推合起来,拉着就走。席方平觉得身上那条裂缝,痛得好像又要裂开,刚挪动半步就跌倒了。一个鬼卒从腰里拿出一条丝带给他,说:“这条带子送给你,以报赏你的孝行。”席方平接过来扎到身上,马上觉得浑身矫健,一点也不疼了。于是走上公堂伏在地下,阎王问的又是方才那句话。席方平恐怕再遭毒刑,便说:“不告了。”阎王立即下令把他送回人间。差役带他走出北门,指给他回家的路,就转身走了。
席方平心想,这阴间衙门的黑暗比阳间还更严重,可惜没有门路让玉皇大帝知道,传说灌口二郎神是玉皇大帝的亲戚,这位神灵聪明正直,如果告他那里一定有效,暗喜两个差役已经回去,就调转身子朝南跑去。正在急急忙忙地往前奔跑,那两个差役又追了过来,说:“阎王疑心你不回去,现在果然如此。”说着就揪他往回走,又押到阎王面前。席方平心想这下阎王要更火了,肯定要受一场更残酷的刑罚;不料那阎王脸上一点怒意也没有。对席方平说:“你真是个大孝子!不过你父亲的冤屈,我已经替你伸雪了。他现在已经投生在富贵人家,用不着你到处喊冤叫屈了。现在送你回家,赏给你千金家产,百岁寿命,总该满足了吧?”说着就把这些记在生死簿上,盖上大印,还让席方平亲自过目。席方平道过谢就退出公堂。差役和他一道出来,到了路上,差役一边赶他快走,一边嘴里骂道:“你这刁滑家伙,一次又一次地翻来覆去,害得老子来回奔波,跑得累死了。再敢这样,就把放到大磨盘里,细细地碾成粉末。”席子方平瞪起两眼怒斥道:“鬼东西你们想干什么?我生性经得住刀砍锯锯,就受不了辱骂。请返回去问过阎王,要是他让我自个回家,哪里还劳驾你们来送。”说着就往回走。两个差役害怕了,低声下气央求他转回来。席方平故意一拐一拐慢吞吞地走,没走几步,就停在路边歇一下。那差役虽没好气,却不敢再发牢骚。
约莫走了半天,来到一个村庄,有户人家大门半开着,差役招呼席方平一起坐下歇歇。席方平便在门槛上坐下来。两个差役趁他不提防,把他推入门里。席方平惊魂稍定,看了看自己,已转生为婴儿了。气得大哭,一滴奶也不吃,三天后就死了。魂魄飘飘荡荡,总忘不了要到灌口去。大约跑了几十里路,忽然看见一辆用鸟羽装饰的车驰来,旌旗如云,剑戟林立,大路都给遮断了。席方平赶忙穿过大路回避,却不小心冲犯了仪仗队,被开路的马队捉住,绑着送到车前。他抬头一看,见车里坐着一位青年,仪表魁伟、神采焕发。他问席方平:“你是什么人?”席方平满腔冤愤正无处发泄,又猜想这青年一定是大官,或许他的权力能决定人的祸福,可以替自己伸冤雪恨。因此,就把亲自遭受的苦楚,从头细细说给他听。车上那青年听后就叫人给席方平解开绳子,让他跟着车队走。一会到了一个地方,有十多名官员,在路旁迎接拜见。车上那青年一个个和他们打过招呼,然后指席方平对一位官员说:“这是下界的人,正想上你那儿告状,应该及时替他解决。”席方平私下向随从人员打听,才知道车子上坐的是玉皇大帝的殿下九王;他所交代的官员就是二郎神。席方平不禁打量一下二郎神,只见他高高的身材,满脸胡须,不象世间传说的那副模样。九王走后,席方平跟着二郎神来到一所官署。原来他父亲和姓羊的以及差役们全都在这里了。片刻工夫,来了一辆囚车,从里面走出几个犯人,原来是阎王、郡司和城隍。当场对质,席方平的控告句句属实。三个狗官吓得索索发抖,那丑态就象绻伏着的老鼠。二郎神提起笔来立即判决,一会儿,发下判决书,传令让和这个案子有关的人都看清楚。
判决词写道:“据查阎王这人,荣任王侯爵位,身受玉皇鸿恩。本应廉洁奉公以作下属表率,不应贪赃枉法败坏官府名声。而却耀武扬威,只会夸耀爵位的尊贵;又贪又狠,竟然玷污人臣气节。敲诈勒索,小民的骨髓全被榨干;以强吞弱,微弱的生命实在可怜。应当提取西江之水,为你洗涤肮脏的肚肠,立即烧起东壁的铁床,让你尝尝火烤的滋味。
“城隍、郡司:身为地方官吏,奉上帝命令来管理人民。虽说职位低下,能够鞠躬尽瘁的人就不辞劳苦;即使被上司的权势所逼,有骨气的人也决不屈服。而你们却象鹰鸷那样凶残,上下勾结,全然不念生民贫困;又象狙狯那样狡猾,耍尽奸计,甚至不嫌穷鬼瘦弱。只是一味贪赃枉法,真是一群披着人皮的狼!对这些狼,就要剔掉骨髓,刮去毛发,先判他们阴间的死刑;还应剥去人皮、换上兽革,让他们投胎作牲畜。
“阴差鬼役:既然沦入鬼藉,便不是人类。本应在衙门里洁心行善,也许会转世为人;怎能在苦海中推波助澜,又犯下弥天罪孽?横行霸道,狗脸生霜,酿成不白之冤;狂呼乱叫,狐假虎威,阻断伸冤大道。施展淫威于阴间,人人都领教狱吏的厉害;助长昏官的残暴,大家说起刽子手就不寒而栗。应当在法场上,剁碎他们的四肢;再在汤锅中,捞取他们的筋骨。
“姓羊的:为富不仁,狡猾奸诈。黄金的光芒笼罩地府,使得阎罗殿上,阴森森墨雾弥漫;铜钱的臭气薰染天空,搞得屈死鬼城,昏错沉沉昼夜难分。臭钱几个还能驱使鬼役,神通广大竟然左右神明。必须没收姓羊的家产,用来嘉奖席方平的孝道。立即将人犯押往泰山东岳大帝那里依法执行。”
二郎神又对席廉说:“带念你的儿子有孝心,有义气,你自己也秉性善良忠厚,所以再赐给你三十六年的阳寿。”就叫两个差役送他们父子回家。席方平这才抄下那份判决词,在路上父子两人一同阅读。到了家,席方平先醒过来;叫家里人撬开他父亲的棺盖,看到尸体依旧僵直冰凉,等了一天,才渐渐回温苏醒过来。待要寻找抄录的判决词,却已经没有了。从此,家道一天天富裕起来。三年间,良田遍野。而姓羊的子孙却衰落下去,楼阁田产,都落到席方平家了。同村有人买了羊家的田地,夜里梦见神灵呵斥说:“这是席家的产业,你怎敢占有它?”起初还不大相信;待播种后,整年收不到一升半斗,于是只好转卖给席家。席方平的父亲一直活到九十多岁才死。
异史氏说:“人人都谈论极乐世界,而不知道生与死隔着两个世界,意念全都迷惑,况且一个人不知道他来到这个世上的原因,又怎么知道他离开这个世界的原因呢;何况死了再死,活了再活呢?忠孝意志坚定,万世不变,真奇异啊席方平,他是多么伟大呀!”
注释
[1]东安:旧府县名“东安”者甚多,此或指山东沂水县南旧东安城。
[2]戆(zhuàng 状)拙:心直口快而不识利害顾忌。
[3]郤(xì 隙):同“隙”,嫌隙;仇恨。
[4]冥使:阴间的官吏。搒:搒掠、拷打。
[5]朴讷(nè):老实巴交,不会说话。朴,质木无文。讷,口笨。
[6]舍:指躯体。迷信认为肉身是灵魂的宅舍。
[7]少选:同“少旋”;一会儿。
[8]赇(qiú求)嘱:犹“贿嘱”。赇,贿赂。
[9]抽笔为词:提笔撰写讼状。词,指讼词。
[10]城隍:迷信传说的守护城池的主神;这里指县邑城隍。早衙:旧时官府的主官,每天上下午坐堂两次,处理政务或案件,叫作“坐衙”。早衙,指上午坐堂问事。
[11]不直席:认为席方平投诉无理。
[12]郡司:府的长官。
[13]复案:重审。案,考察。
[14]不能自舒:谓冤屈无处可伸。舒,伸。
[15]冥王:迷信传说中的阎王。
[16]腹心:心腹之人,贴身的亲信。
[17]道路之口:道路上的传闻。
[18]置词:说话,申辩。
[19]允当:公允、恰当。这里是反语。
[20]灌口二郎:宋·朱熹《朱子语录》谓蜀中灌口二郎庙所祀者,当是秦蜀郡守李冰之次子。《西游记》、《封神演义》称二郎神为杨戬,疑从李冰次子故事演变而来。为帝勋戚:传说杨戬是玉帝的外甥。勋戚,有功于王业的亲戚。灌口即今四川都江堰。
[21]何用汝呜呼为:哪里用得着你去喊冤。
[22]期(jī 机)颐之寿:百岁的寿数。《礼记·曲礼》上:“百年日期颐。”
[23]足:据铸雪斋抄本补,原阙。
[24]蹇(jiǎn 简)缓:行路艰难迟缓。
[25]门阈(yù 欲):门槛。
[26]殇:夭亡。
[27]羽葆:以鸟羽为饰的仪仗。《礼记·杂记》:“匠人执羽葆御柩。”《疏》:“羽葆者,以鸟羽聚于柄头,如盖。”
[28]旛戟:长旛、棨戟等仪仗。旛,长幅下垂的旌旗。戟,即后文所说的“棨戟”,附有套衣的木戟,用作仪仗。横路:遮路。
[29]卤(lǔ鲁)簿:古时帝王或贵官出行时的仪仗队。
[30]前马:仪仗队的前驱。《国语·越语》谓勾践“亲为夫差前马”。注:“前马,前驱,在马前也。”
[31]丰仪瑰玮:丰姿仪态奇伟不凡。
[32]作威福:指当权者专行赏罚,独揽威权。语出《尚书·洪范》:“惟辟作福,惟辟作威。”
[33]缅诉:追诉。
[34]愬(sù素):同“诉”,诉冤。
[35]修躯多髯:身材高大,胡须很多。修,长。髯,络腮胡。
[36]槛车:囚车。
[37]对勘:对质审讯。勘,审问。
[38]贪墨:同“贪冒”,谓贪以败官。《说文通训定声》:“墨,又借为冒,左昭十四年传,贪以败官为墨。按,犯而取也!注,不洁之称,失之。”以速官谤:《左传·庄公二十二年》:“敢辱高位,以速官谤。”速,招致。官谤,居官不称职而受到责难。
[39]繁(pán 盘)缨:古时天子、诸侯的马饰,语出《左传·成公二年》。繁,通“鞶”,马腹带。缨,马颈饰。棨戟:有缯衣或涂漆的木戟,用为仪仗。唐制,三品以上官员,得门列棨戟。
[40]品秩:官阶品级。
[41]羊狠狼贪:比喻冥王的凶狠与贪婪。语出《史记·项羽本纪》:“因下令军中曰:猛如虎,很如羊,贪如狼,疆不可使者皆斩之。”很,通“狠”。
[42]“斧敲”三句:意谓层层敲剥、勒索,妇孺的脂膏、骨髓被压榨一空。斲(zhuó啄),砍削,此借作名词之“凿”。
[43]“鲸吞”三句:意谓鲸吞、鱼食,以强凌弱,细弱小民受害最烈,实堪怜悯。鲸,鲸鲵,喻凶恶之人。《左传·宣公十二年》:“古者明王伐不敬,取其鲸鲵而封之,以为大戮。”杜预注:“鲸鲵,大鱼名,以喻不义之人,吞食小国。”
[44]“当掬”二句:意谓当用长江之水,清洗冥王之污肠。指涤刷其罪。西江,西来之江,指长江,语出《庄子·外物》。(jiān 煎),清洗。《新五代史·王仁裕传》:“尝梦剖其胃肠,以西江水涤之。”
[45]“即烧”二句:意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叫冥王也受酷刑。东壁之床:指上文“东墀有铁床”而言,即火床。请君入瓮,比喻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唐武则天时,酷吏周兴犯罪,武后命来俊臣审理。来俊臣与周兴推事对食,问兴曰:“囚乡不承,当为何法?”兴曰:“此甚易耳!取大瓮,以炭四周炙之,令囚入中,何事不承?”俊臣即索瓮,起谓兴曰:“有内状推老兄,请兄入此瓮。”兴叩头伏罪。见《新唐书·周兴传》。
[46]父母之官:封建时代称地方官为“父母官”。指县令。
[47]司上帝牛羊之牧:职掌代替天帝管理人民之事。《孟子·公孙丑》下:“今有受人之牛羊而牧之者,则必为之求牧与刍矣。”此用其意,喻地方官吏应解除民困。
[48]“尽瘁”句:意谓应当尽瘁事国,屈己奉公。尽瘁,竭尽心力,《诗·小雅·北山》:“或尽瘁事国。”不辞折腰,指委屈奉公。晋人陶渊明为彭泽令,叹曰:“吾不能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里小人。”见《晋书·陶渊明传》。此化用其意,谓应该屈身奉公。
[49]强项:不低头,喻刚直不阿。东汉董宣为洛阳令,杀湖阳公主恶奴,光武帝大怒,令小黄门挟持董宣向公主叩头谢罪。董宣两手据地,终不肯俯首。光武帝称之为“强项令”。见《后汉书·董宣传》。
[50]上下其鹰鸷之手:意谓枉法作弊,颠倒是非。春秋时,楚国攻郑,穿封戌生俘郑国守将皇颉,而王子围与之争功,请伯州犁裁处。伯州犁叫俘虏本人作证,但却有意偏袒王子围。伯州犁审问皇颉时“上其手”(高举其手)向他暗示王子围地位尊贵;“下其手”(下垂其手)向他暗示穿封戌地位低微。皇颉会意,竟承认自己是被王子围所俘。伯州犁就这样上下其手,使贱者之功被贵者所占。见《左传·襄公二十六年》。鹰鸷,鹰和鸷,都是猛禽,比喻凶狠。
[51]飞扬:意谓任意施展。狙(jú局)狯之奸:狡猾的奸谋。
[52]人面而兽心:语出《汉书·匈奴传》。此指品质恶劣,外貌象人,内心狠毒,有如恶兽。
[53]剔髓伐毛:犹言脱胎换骨,涤除污垢,使之改恶从善。原为修道者之言,见《太平广记》卷六引《洞冥记》。此指致死的酷刑。
[54]“所当”二句:意谓罚其转世胎生,但不得为人。
[55]“只宜公门”二句:意谓只有在衙门内洁身向善,或可转世为人。公门,衙门。修行,修身行善,指不枉法害民。落蓐之身,指人身。落蓐,指人的降生。蓐,产蓐。
[56]“何得苦海”二句:意谓怎能在苦深如海的世俗之中,兴风作浪,作孽多端。苦海,佛家语,谓人间烦恼,苦深如海。弥大之孽,天大的罪孽。弥,满,广大。
[57]“飞扬”二句:意谓隶役恣肆蛮横,满面杀气,迫害无辜。狗脸:指隶役的面孔。生六月之霜,谓狗脸布满杀气,将使无辜受冤。相传战国时,邹衍事燕惠王,被人陷害下狱。邹衍在狱仰天而哭,时正炎夏,忽然降霜。见《初学记》二引《淮南子》。
[58]“隳(huī恢)突”二句:谓隶役狐假虎威,骚扰百姓,使道路侧目。柳宗元《捕蛇者说》:“悍吏之来吾乡,叫嚣乎东西,隳突乎南北,哗然而骇者,虽鸡狗不得宁焉。”隳突,冲撞毁坏。九衢,指四通八达的道路。衢,大路。
[59]肆:滥施。淫成:无节制的威权。
[60]屠伯:宰牲的能手,喻指滥杀的酷吏。《汉书·严延年传》谓严为河南太守,酷刑滥杀,每“冬月传属县囚,会论府上,流血数里,河南号曰屠伯。”伯,长也。
[61]法场:刑场。
[62]汤镬:汤锅,古代烹囚的刑具。
[63]“金光”二句:意谓贿赂公行,致使官府昏暗不明,公理不彰。金光,喻金钱的魔力。阎摩殿,阎王殿。阴霾,昏暗的浊雾。
[64]“铜臭”二句:意同上句。谓收买官府,遂使阴间世界,暗无天日。铜臭,《释常谈·铜臭》:“将钱买官,谓之铜臭。”枉死城,指地狱。
[65]“馀腥”二句:谓小颔金钱可以役使鬼吏;而巨额金钱则可买通神灵。馀腥,钱的馀臭。大力,指巨额金钱的威力。《太平广记》卷二四三引《幽闲鼓吹》,谓唐张延曾欲平冤狱,“召狱吏严诫之,且曰:‘此狱已久,句日须了。’明旦视亭,案上有一小帖子曰:‘钱三万贯,乞不问此狱。’公大怒,更促之。明日,复见一帖子来曰:‘钱五万贯。’公益怒,令两日须毕。明旦,案上复见帖子曰:‘钱十万贯。’公遂止不问。弟子承间侦之。公曰:‘钱至十万贯,通神矣,无不可回之事。吾恐祸及,不得不受也。’”
[66]籍:没收。
[67]东岳:泰山。迷信传说,东岳泰山之神总管天地人间的生死祸福,并施行赏罚。
[68]纪:古代以十二年为一纪。
[69]微:衰微,败落。
[70]净土:佛教认为西天佛土清净自然,是“极乐世界”,因称为“净土”。
作者简介
蒲松龄(1640-1715),清代杰出的文学家,字留仙,一字剑臣,别号柳泉居士,世称聊斋先生,山东淄川(今山东淄博市) 人。他出身于一个没落的地主家庭,父亲蒲槃原是一个读书人,因在科举上不得志,便弃儒经商,曾积累了一笔可观的财产。等到蒲松龄成年时,家境早已衰落,生活十分贫困。蒲松龄一生热衷功名,醉心科举,但他除了十九岁时应童子试曾连续考中县、府、道三个第一,补博士弟子员外,以后屡受挫折,一直郁郁不得志。他一面教书,一面应考了四十年,到七十一岁时才援例出贡,补了个岁贡生,四年后便死去了。一生中的坎坷遭遇使蒲松龄对当时政治的黑暗和科举的弊端有了一定的认识,生活的贫困使他对广大劳动人民的生活和思想有了一定的了解和体会。因此,他以自己的切身感受写了不少著作,今存除《聊斋志异》外,还有《聊斋文集》和《诗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