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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斋志异陈云栖原文及翻译

原文

真毓生,楚夷陵人(1),孝廉之子。能文,美丰姿,弱冠知名(2)。儿时,相者曰:“后当娶女道士为妻。”父母共以为笑。而为之论婚,低昂苦不能就。

生母臧夫人,祖居黄冈(3),生以故诣外祖母。闻时人语曰:“黄州‘四云’(4),少者无伦。”盖郡有吕祖庵(5),庵中女道士皆美,故云。庵去臧氏村仅十余里,生因窃往。扣其关,果有女道士三四人,谦喜承迎,仪度皆雅洁(6)。中一最少者,旷世真无其俦(7),心好而目注之。女以手支颐(8),但他顾。诸道士觅盏烹茶。生乘间问姓字,答云:“云栖,姓陈。”生戏曰:“奇矣!小生适姓潘(9)。”陈赪颜发颊,低头不语,起而去。少间,瀹茗,进佳果。各道姓字:一,白云深,年三十许;一,盛云眠,二十已来;一,梁云栋(10),约二十有四五,却为弟(11)。而云栖不至。生殊怅惘,因问之。白曰:“此婢惧生人。”生乃起别,白力挽之,不留而出。白曰:“而欲见云栖,明 日可复来。”生归,思恋綦切。次日,又诣之。诸道士俱在,独少云栖,未便遽问。诸道士治具留餐,生力辞,不听。白拆饼授箸,劝进良殷。既问:“云栖何在?”答云:“自至。”久之,日势已晚,生欲归。白捉腕留之,曰:“姑止此,我捉婢子来奉见。”生乃止。俄,挑灯具酒,云眠亦去。酒数行,生辞已醉。白曰:“饮三觥,则云栖出矣。”生果饮如数。梁亦以此挟劝之,生又尽之,覆盏告辞(12)。白顾梁曰:“吾等面薄,不能劝饮。汝往曳陈婢来,便道潘郎待妙常已久。”梁去,少时而返,具言:“云栖不至。”生欲去,而夜已深,乃佯醉仰卧。两人代裸之,迭就淫焉。终夜不堪其扰。天既明,不睡而别。数日不敢复住,而心念云栖不忘也,但不时于近侧探侦之。一日,既暮,白出门,与少年去。生喜,不甚畏梁,急往款关。云眠出应门。问之,则梁亦他适。因问云栖。盛导去,又入一院,呼曰:“云栖!客至矣。”但见室门閛然而合。盛笑曰:“闭扉矣。”生立窗外,似将有言,盛乃去。云栖隔窗曰:“人皆以妾为饵,钓君也。频来,身命殆矣。妾不能终守清规,亦不敢遂乖廉耻(13),欲得如潘郎者事之耳。”生乃以白头相约(14)。云栖曰:“妾师抚养,即亦非易。果相见爱,当以二十金赎妾身。妾候君三年。如望为桑中之约(15),所不能也。”生诺之。方欲自陈,而盛复至,从与俱出,遂别归。中心怊怅,思欲委曲受夤缘(16),再一亲其娇范(17),适有家人报父病,遂星夜而还。

无何,孝廉卒。夫人庭训最严,心事不敢使知,但刻减金资(18),日积之。有议婚者,辄以服阕为辞。母不听。生婉告曰:“曩在黄冈,外祖母欲以婚陈氏,诚心所愿。今遭大故,音耗遂梗,久不如黄省问;旦夕一往,如不果谐,从母所命。”夫人许之。乃携所积而去。至黄,诣庵中,则院宇荒凉,大异畴昔。渐入之,惟一老尼炊灶下,因就问。尼曰:“前 年老道士死,‘四云’星散矣。”问:“何之?”曰:“云深、云栋,从恶少去;向闻云栖寓居郡北;云眠消息不知也。”生闻之,悲叹。命驾即诣郡北,遇观辄询(19),并少踪绪(20)。怅恨而归,伪告母曰:“舅言:陈翁如岳州(21),待其归,当遣伻来。”逾半年,夫人归宁,以事问母,母殊茫然。夫人怒子诳;媪疑甥与舅谋,而未以闻也(22)。幸舅远出,莫从稽其妄(23)。

夫人以香愿登莲峰(24),斋宿山下。既卧,逆旅主人扣扉,送一女道士寄宿同舍,自言:“陈云栖。”闻夫人家夷陵,移坐就榻,告愬坷坎,词旨悲恻。末言:“有表兄潘生,与夫人同籍,烦嘱子侄辈一传口语,但道某暂寄鹤栖观师叔王道成所(25),朝夕厄苦,度日如岁。今早一临存;恐过此以往,未之或知也。”夫人审名字,即又不知,但云:“既在学宫,秀才辈想无不闻也。”未明早别,殷殷再嘱。夫人既归,向生言及。生长跪曰:“实告母:所谓潘生,即儿也。”夫人既知其故,怒曰:“不肖儿!宣淫寺观,以道士为妇,何颜见亲宾乎!”生垂头,不敢出词。会生以赴试入郡,窃命舟访王道成。至,则云栖半月前出游不返。既归,悒悒而病。

适臧媪卒,夫人往奔丧,殡后迷途,至京氏家,问之,则族妹也。相便邀入。见有少女在堂,年可十八九,姿容曼妙,目所未睹。夫人每思得一佳妇,俾子不怼(26),心动,因诺生平。妹云:“此王氏女也,京氏甥也。怙恃俱失(27),暂寄此耳。”问:“婿家谁?”曰:“无之。”把手与语,意致娇婉,母大悦,为之过宿,私以己意告妹。妹曰:“良佳。但其人高自位置(28);不然,胡蹉跎至 今也。容商之。”夫人招与同榻,谈笑甚欢;自愿母夫人(29)。夫人悦,请同归荆州(30);女益喜。次日,同舟而还。既至,则生病未起。母慰其沉疴,使婢阴告曰:“夫人为公子载丽人至矣。”生未信,伏窗窥之,较云栖尤艳绝也。因念:三年之约已过;出游不返,则玉容必已有主(31)。得此佳丽,心怀颇慰。于是冁然动色,病亦寻瘳。母乃招两人相拜见。生出,夫人谓女:“亦知我同归之意乎?”女微笑曰:“妾已知之。但妾所以同归之初志,母不知也。妄少字夷陵潘氏,音耗阔绝,必已另有良匹。果尔,则为母也妇;不尔,则终为母也女,报母有日也。”夫人曰:“既有成约,即亦不强。但前在五祖山时(32),有女冠问潘氏,今又潘氏(33),固知夷陵世族无此姓也。”女惊曰:“卧莲峰下者母耶?询潘者,即我是也。”母始恍然悟,笑曰:“若然,则潘生固在此矣。”女问:“何在?”夫人命婢导去问生。生惊曰:“卿云栖耶?”女问:“何知?”生言其情,始知以潘郎为戏。女知为生,羞与终谈,急返告母。母问其何复姓王。答云:“妾本姓王。道师见爱,遂以为女,从其姓耳。”夫人亦喜,涓吉为之成礼。先是,女与云眠俱依王道成。道成居隘(34),云眠遂去之汉口。女娇痴不能作苦,又羞出操道士业,道成颇不善之。会京氏如黄冈,女遇之流涕,因与俱去,俾改女子装,将论婚士族,故讳其曾隶道士籍。而问名者,女辄不愿,舅及姑妗皆不知意向,心厌嫌之。是日,从夫人归,得所托,如释重负焉。合卺后,各述所遭,喜极而泣。女孝谨,夫人雅怜爱之;而弹琴好弈,不知理家人生业,夫人颇以为忧。

积月余,母遣两人如京氏,留数日而归。泛舟江流,歘一舟过,中一女冠,近之,则云眠也。云眠独与女善。女喜,招与同舟,相对酸辛。问:“将何之?”盛云:“久切悬念。远至鹤栖观,则闻依京舅矣。故将诣黄冈,一奉探耳。竟不知意中人已得相聚。今视之如仙,剩此漂泊人,不知何时已矣!”因而欷歔。女设一谋:令易道装,伪作姊,携伴夫人,徐择佳偶。盛从之。

既归,女先白夫人,盛乃入。举止大家(35);谈笑间,练达世故(36)。母既寡,苦寂,得盛良欢,惟恐其去。盛早起代母劬劳(37),不自作客。母益喜,阴思纳女姊,以掩女冠之名,而未敢言也。一日,忘某事未作,急问之,则盛代备已久。因谓女曰:“画中人不能作家(38),亦复何为。新妇若大姊者(39),吾不忧也。”不知女存心久,但恐母嗔。闻母言,笑对曰:“母既爱之,新妇欲效英、皇(40),何如?”母不言,亦冁然笑。女退,告生曰:“老母首肯矣。”乃另洁一室,告曰:“昔在观中共枕时,姊言:‘但得一能知亲爱之人,我两人当共事之。’犹忆之否?”盛不觉双眦莹莹,曰:“妾所谓亲爱者,非他:如日日经营,曾无一人知其甘苦;数日来,略有微劳,即烦老母恤念,则中心冷暖顿殊矣。若不下逐客令(41),俾得长伴老母,于愿斯足,亦不望前言之践也。”女告母。母令姊妹焚香,各矢无悔词,乃使生与行夫妇礼。将寝,告生曰:“妾乃二十三岁老处女也。”生犹未信。既而落红殷褥,始奇之。盛曰:“妾所以乐得良人者,非不能甘岑寂也;诚以闺阁之身,靦然酬应如勾栏,所不堪耳。借此一度,挂名君籍(42),当为君奉事老母,作内纪纲(43)。若房闱之乐,请别与人探讨之。”三日后,襆被从母,遣之不去。女早诣母所,占其床寝,不得已,乃从生去。由是三两日辄一更代,习为常。

夫人故善弈,自寡居,不暇为之。自得盛,经理井井(44),昼日无事,辄与女弈。挑灯瀹茗,听两妇弹琴,夜分始散。每与人曰:“儿父在时,亦未能有此乐也。”盛司出纳(45),每纪籍报母(46)。母疑曰:“儿辈常言幼孤,作字弹棋(47),谁教之?”女笑以实告。母亦笑曰:“我初不欲为儿娶一道士,今竟得两矣。”忽忆童时所卜,始信定数不可逃也。生再试不第。夫人曰:“吾家虽不丰,薄田三百亩,幸得云眠纪理,日益温饱。儿但在膝下,率两妇与老身共乐,不愿汝求富贵也。”生从之。后云眠生男女各一,云栖女一男三。母八十余岁而终。孙皆入泮;长孙,云眠所出,已中乡选矣(48)。

翻译

真毓生,是湖北夷陵人,举人的儿子。他文章写得好,长得又俊雅潇洒,少年时就出了名。还是孩子时,有个相面的见了他说:“以后当娶女道士为妻。”真生的父母听了都以为是笑谈。但真生长大后,虽多方提亲,却高不成,低不就,一直找不到合适的。

真生的母亲臧夫人,娘家是黄冈的。这天,真生因为有事去拜见外祖母。到了黄冈,听人都在传说“黄州‘四云’,少者无伦”。原来,本郡有座吕祖庵,庵中的女道士们都长得很美,所以有这种说法。吕祖庵距臧家村仅十几里路,真生便偷偷跑了去想见识见识。到了吕祖庵,敲敲门,果然有三四个女道士出来迎接,都很整洁漂亮。其中一个最年轻的,真是绝代佳人,无与伦比。真生一见钟情,目不转睛地盯着她。那少女手托香腮,只是看着别处。女道士们都去煮茶、找茶碗去了。真生乘机问少女的姓名,少女回答说:“叫云栖,姓陈。”真生开玩笑说:“太巧了!我正好姓潘。”云栖听了,羞红了脸颊,低下头默默不语,接着起身走了。不一会儿,女道士们煮了茶来,又端上水果,各自介绍了自己的姓名。一个叫白云深,三十多岁;一个叫盛云眠,二十来岁;另一个叫梁云栋,二十四五,却是师妹。只是陈云栖没来。真生心中怅惘,便问云栖哪去了。白云深说:“这丫头怕生人。”真生便起身告辞。白云深极力挽留,真生不听,走出门去。白云深说:“如想见云栖,明 天可再来。”

真生回去后,非常想念陈云栖。第二天,又去吕祖庵拜访。女道士们都在,惟独不见陈云栖,真生也不好马上便问。女道士们摆下饭菜,留真生吃饭。真生极力推辞,道士们不听。白云深掰开一块饼,又塞给他一双筷子,殷勤地劝着。吃完饭,真生说:“云栖在哪里?”回答说:“她自己会来的。”过了很久,天已晚了,真生想回去。白云深拉住他的胳膊,说:“再待会儿,我去把那丫头捉来见你!”真生便不走了。一会儿,白云深挑着灯笼,摆上酒菜,这时盛云眠也走了。酒过数巡,真生推辞说醉了。白云深说:“喝三杯,云栖就出来了。”真生便喝了三杯。梁云栋也以此要挟,真生又喝了三杯。喝完,倒扣过酒杯,告辞要走。白云深看着梁云栋说:“咱俩的面子小,不能劝客人多喝点。你去拖陈丫头来,就说潘郎等妙常已经很久了!”梁云栋离去,不一会儿又回来了,说:“云栖不来!”真生想走,但夜已深,便假装醉了,仰面睡下。白、梁二人替他脱光了衣服,轮番凑上去行淫。真生终夜不堪骚扰,天刚亮,便立即走了。此后,一连好几天,不敢再去吕祖庵。但心里仍念念不忘云栖,只好不时在吕祖庵附近探视云栖的行踪。

一天,天已黑了。真生见白云深跟着一个少年男子走了,非常高兴。他不太怕梁云栋,便急忙去敲门;盛云眠答应着出来开了门,真生一问,梁云栋也出去没回来,便问云栖在不在。盛云眠领着他又进入一个小院,呼唤说:“云栖,来客人了!”只见云栖的房门“砰”地一声关上了。盛云眠笑着说:“关门了!”真生站在窗外,像有话要说,盛云眠便走了。云栖隔着窗对真生说:“她们拿我作钓饵,在钓你上钩呢!你再来,性命难保!我虽然不能守一辈子清规,可也不敢丧尽廉耻。我想得到一个真正像潘郎那样的人侍奉他!”真生发誓要跟她白头到老,云栖说:“我师傅抚养我很不容易,你如果真的爱我,就用二十两银子赎我出去。我等你三年。如指望跟我幽会偷情,绝对办不到!”真生答应了。正想再倾吐心曲,盛云眠又来了。真生只得跟着她出去,告辞回去了。心中惆怅,想再想方设法,亲眼看看云栖,正巧老家来人,告诉他父亲病危。真生连夜奔回。不久,真举人便去世了。臧夫人家教很严,真生不敢让母亲知道自己的心事,只是减扣自己的花销,天天攒钱。有来提亲的,真生就以给父亲服孝为由推辞。母亲不听,真生婉转地告诉母亲说:“上次在黄冈,外祖母想给我提一个姓陈的姑娘,我很愿意。因为家中遭了这次变故,跟黄冈久不通音讯,很久没再去问这事了。等我再去一趟,如这事不成,再听凭母亲吩咐!”臧夫人答应了。真生便携带着自己的积蓄上了路。

到了黄冈,真生径直去了吕祖庵。只见院宇颓败,一片荒凉,跟原先大不相同。真生慢慢走进去,见只有一个老尼姑正在做饭,真生便上前询问。老尼姑说:“前 年老道士死了,‘四云’早已散了。”真生问:“到哪里去了?”回答说:“云深、云栋跟恶少走了;云栖听说寄住在郡北;云眠不知下落。”真生听了,悲叹不已。便又赶到郡北,碰到庙观就打听,却没有一点云栖的踪迹。真生只得惆怅地返回家,骗母亲说:“舅父说:陈老翁到岳州去了,等他回来,就派仆人来告知。”半年后臧夫人回娘家探亲,问母亲这件事,她母亲却茫然不知。臧夫人大怒,知道儿子在撒谎。臧老太太却怀疑外甥孙子跟他舅父有商量,只是没告诉自己。幸亏真生的舅父出了远门,没法对证。

臧夫人到莲峰烧香还愿,在山下住宿。睡下后,店主人又来敲门,送进来一个女道士,同宿一屋。女道士自称叫“陈云栖”,听臧夫人说家是夷陵的,云栖就搬过座位,挨着夫人讲诉起自己的坎坷遭遇,言词神情悲伤凄恻。最后又说:“我有个姓潘的表兄,跟夫人是同一个地方的。麻烦夫人托您的子侄们去告诉他,就说我现 在暂住在栖鹤观师叔王道成处,天天受苦,度日如年,让他早点来看看我。不然恐怕错过这个机会,以后就难以见面了。”臧夫人询问潘生的名字,云栖却不知道,只是说:“他既然在学宫读书,那些秀才们一定听说过他。”第二天,天还没亮,云栖早早告辞,又再三嘱咐臧夫人不要忘了。

臧夫人回家,跟儿子提起这事。真生跪在地上说:“实话告诉母亲:那个潘生,就是儿子!”臧夫人问知缘故,大怒地说:“不肖之子!在尼姑观行淫,以女道士为妻,传出去还有什么脸见亲戚朋友!”真生耷拉着脑袋,一句话不敢说。正好真生要到郡城考试,便偷偷地租了船去访王道成。赶到栖鹤观,得知云栖已于半月前出游,一去不回。真生回到家中,郁郁不乐,接着便病了。

正赶上真生的外祖母去世了。臧夫人回去奔丧。出殡后回家的路上迷了路,来到一个姓京的人家,一打听,还是自己的族妹家。京家请臧夫人进屋。臧夫人见到堂屋内有个少女,约十八九岁,长得秀雅无比,真是从没见过这样漂亮的少女。臧夫人常想找个美丽的儿媳,好安慰儿子,见了这个少女,不禁心动,便打听她的情况。族妹说:“这是王家的女儿,京家的外甥女。双亲都已去世,暂时寄居在这里。”臧夫人问:“婆家是哪里?”族妹回答说:“还没有。”臧夫人握着那少女的手跟她说了几句话,见她神情娇婉,心中更加高兴。便在京家住了一晚,私下把自己的意思告诉了族妹。族妹说:“这事很好。只是这姑娘自视很高;不然,怎会拖到现 在还没婆家。容我慢慢和她商量。”臧夫人叫过少女同床而睡,二人又说又笑,十分高兴。少女自愿认臧夫人为母,夫人欢喜,请她同去荆州。少女更加高兴。

第二天,臧夫人带着少女同船返回。到家后,真生仍然卧病在床。母亲想安慰安慰他,让丫鬟悄悄地去告诉他说:“夫人给公子带了个美人来!”真生不信,趴在窗子上往外瞅了瞅,果然见一个少女,生得比云栖还要美丽十分。心中想道:三年之约已经过去,既然出游一去不返,肯定有了新意中人。现 在得到这样一个美人,倒也足慰平生。于是喜笑颜开,病也好像一下子好了。母亲招呼真生和少女见过面,真生便出去了。臧夫人对少女说:“你知道我让你一同来的意思吗?”少女微笑着说:“我已经知道了。但我之所以愿意一同来的本意,母亲却不知道。我小的时候和夷陵人潘生订了亲。后来音讯隔绝,想必他早已另娶。如果真是这样,那我们就做婆媳;不然,我们仍然做母女。”臧夫人说:“既然早有婚约,当然不能勉强。只是前些年我在五祖山时,就有个女道士打听潘生;现 在又是潘生,可夷陵的世族大家并没有姓潘的。”少女惊讶地问:“那次在莲峰下住宿的,是母亲吗?打听潘生的那个女道士就是我啊!”臧夫人恍然大悟,笑着说:“如是这样,那么潘生早就在这里了!”少女问:“在哪里?”夫人命丫鬟领着她去问真生。真生大惊,问:“你是云栖?”少女问:“你怎么知道的?”真生讲了实情,说当初冒姓潘是跟她开了个玩笑。少妇知道“潘生”就是真生,害羞地不说话了,忙回去告诉了夫人。夫人问道:“你怎么又姓了王呢?”云栖回答说:“我本姓王。我的师傅很喜欢我,认了我作女儿,我便改姓了师傅的姓。”臧夫人也很高兴,择了吉日为儿子和云栖成了亲。

原来,云栖和云眠当初都去投奔了王道成。因为王道成住处狭窄,云眠便又去了汉口。云栖娇弱,不能劳作,又害羞再去当道士,王道成很不耐烦。正好碰上亲戚京氏去黄冈,云栖哭着讲了自己的遭遇,京氏便带着她一同回了家,让她换下道士的服装还了俗。因为要给她向大户人家提亲,所以忌讳提起她当过道士。但是有来提亲的,云栖都不愿意。舅父、舅母摸不透她的心思,心里十分厌烦她。由于这次偶然的机会,云栖得以跟臧夫人回到夷陵,最终找到自己的归宿,她如释重负。成亲后,真生和云栖各自述说了自己的遭遇,都欢喜得流下了眼泪。云栖为人孝顺勤谨,臧夫人非常爱怜她。但云栖喜好的是弹琴下棋,不会料理家务,臧夫人很感忧愁。

一个多月后.臧夫人让真生夫妻俩去京氏家拜访。两人住了几天才往回走。船行江中,见另一只船很快地驶过,船上有个女道士。靠近一看,原来是云眠!云眠惟独和云栖要好。云栖见了她非常高兴,让她到自己船上来,二人相对心酸。云栖问:“你要到哪里去?”盛云眠说:“很久以来,我一直想着你,特地去栖鹤观寻找;听说你又去投奔京氏舅舅了,我所以要去黄冈,想去探望你,竟不知你跟意中人已经团聚!现 在看你像仙女一样,只剩我一人到处漂泊,真不知何时算了?”说着,泪流不止。云栖想出一个主意:让云眠换下道士装,假称是自己的姐姐,将她先带回家中陪伴夫人,再慢慢寻找个好丈夫。盛云眠听从了。

回家后,云栖先去禀报过夫人自己的姐姐来了,盛云眠才进家。只见她举止端庄,有大家风度,言谈笑语,老练世故。臧夫人守寡已很久,很感苦寂,见了盛云眠,非常高兴,惟恐她马上就走了。第二天,云眠早早就起来,替夫人操劳,不把自己看作是客人。母亲更加欢喜,心中便暗想再为儿子娶了盛云眠,以掩饰儿媳的道士身份——她却不知道云眠也是道士。臧夫人尽管有了这心思,但还没敢直接说。一天,臧夫人忽然想起忘了一件事没做,急忙问时,云眠早已给办妥了。夫人便对云栖说:“即使长得像画上的人,但不会治家,又有什么用?新媳妇能像你姐姐这佯,我就不用担忧了。”夫人不知云栖也早就有这个心思了,只是怕母亲嗔怪,没敢说。听了母亲这样说,便笑着回答说:“母亲既然喜爱她,我想效法女英、娥皇二女同侍大舜的故事,怎么样?”母亲没说话,笑了笑。云栖退下,告诉真生说:“老母已经点头了!”于是另准备了一间干净屋子,云栖又去对云眠说:“过去我们在观中同床共宿时,姐姐曾说:‘只要能得到一个亲爱知己的人,我们两人共同服侍他。’你还记得吗?”云眠听了,不觉双眼蒙上了泪光,说:“我所谓的亲爱之人,不指别的:过去我天天劳作,并无一人知道我的甘苦;几天来,我不过稍操劳了一下,就烦老母挂念体恤,这一冷一暖,我怎能不明白!如果不下逐客令撵我走,能让我长伴老母,我便很满足了,并不敢希望能实现过去说过的话。”云栖告诉了母亲,母亲便命姐妹俩焚香发誓,永不后悔。接着就让真生和云眠行了夫妇礼。同床时,云眠告诉真生说:“我是二十三岁的老处女。”真生还不太相信。既而下红沾湿了褥子,真生才大感惊奇。盛云眠说:“我之所以想找个丈夫,并不是耐不得女尼观中的寂寞;实在是因为拿自己的清白身子,像妓女一样应酬客人,令人不能忍受!我借和你这一次欢会,以明确我是属于你的人。今后我只愿代你服侍老母,料理家务。像那闺房之乐,请你跟别的人一块去探讨。”三天后,云眠便抱着被子去找老母,让她回去也不回。云栖便早早地到母亲处占了她的床,云眠迫不得已,只得跟真生去睡。从此,隔两三天,两人就更换一次。

臧夫人本来很会下棋,自从守了寡,便没心思再下了。盛云眠来了后,一切家务都料理得井井有条。夫人白天没事,常常和云栖下棋;晚上就挑灯品茶,听两个儿媳妇弹弹琴,到半夜才散。常常对人说:“孩子的父亲活着时,我都没现 在这么快活!”盛云眠掌管帐簿和钱财,每次记完帐,都要报告老母。老母怀疑地说:“你们姐妹俩都说自小就成了孤儿,那么记帐、弹琴都是跟谁学的?”云眠实说了自己的道士身分,母亲也笑着说:“起初我不想给儿子娶个女道士,现 在竟娶了两个!”忽然想起儿子小时算的卦,才相信命中注定,运数难逃。

后来,真生又去考了次试,仍没考中。夫人说:“我们家虽不富裕,也有薄田三百亩。多亏云眠经营料理,生活越来越好过。儿只管在我膝下,领着两个媳妇跟我共乐,不愿意你去求什么富贵!”真生听从了。后来,云眠生了一个儿子,一个女儿;云栖生了三男一女。母亲八十多岁时才去世,这时孙子都成了秀才,其中长孙是云眠生的,已经考中了举人。

注释

(1)夷陵:州名。明代夷陵州治在今湖北省宜昌市。

(2)弱冠:《礼记·曲礼》上:“二十曰弱,冠。”

(3)黄冈:县名,今湖北省黄冈县。

(4)黄州:府名,府治在黄冈。

(5)吕祖:神话传说中的“八仙”之一,名岩,字洞宾。

(6)雅洁:据山东省博物馆抄本,原作“洁”。

(7)旷世真无其俦:世上确实没有比得上的。旷世,旷绝当世。俦,同等。

(8)支颐:支撑着下巴。据山东省博物馆抄本,原作“指颐”。

(9)“奇矣”二句:这是真毓生戏语挑逗之词。《古今女史》谓宋朝女贞观尼姑陈妙常与潘法成相恋,后来结为夫妇。真毓生因云栖姓陈,故自称姓潘,暗用这个故事挑逗陈云栖。后文“便道潘郎侍妙常已久”,也用此故事。

(10)梁云栋:据山东省博物馆抄本及二十四卷抄本,原作“梁云洞”。

(11)弟:师弟。同辈尼姑互称师兄、师弟。

(12)覆盏:把酒杯覆置桌上,表示不再饮。

(13)乖:违背。

(14)以白头相约:相互约定终身。白头,白头偕老。

(15)桑中之约:指男女幽会,《诗·鄘风·桑中》,“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后因以“桑中”为男女暗中约会的地方。

(16)委曲夤缘:曲意寻找借口或机会。夤缘,攀附以上,喻凭借的阶梯。

(17)娇范:少女仪容。范,仪范。

(18)刻减金资:节省金钱。刻减,俭省节约。

(19)观(guàn贯):道教寺观。

(20)踪绪:据山东省博物馆抄本,原作“踪迹”。

(21)岳州:府名,治所在今湖南省岳阳市。

(22)闻:据山东省博物馆抄本,原作“问”。

(23)幸舅远出,莫从稽其妄:据山东省博物馆抄本补,原作“幸舅出”。

(24)香愿:迷信敬神的进香还愿。莲峰,山有莲峰者甚多,下文提到“五祖山”,此处当指湖北蕲州五祖山的山峰。《续传灯录》卷二十,谓宋代法演禅师曾于此修行。

(25)某暂寄:据山东省博物馆抄本,原作“其寄”。

(26)俾子不怼:此据山东省博物馆抄本,原作“妻子,不觉心动”。

(27)怙恃:父母的代称。语出《诗·小雅·蓼莪》:“无父何怙,无母何恃。”

(28)高自位置:自视甚高。

(29)母夫人:认夫人为母。

(30)荆州:府名,治所在今湖北省江陵县。

(31)玉容:女子的容貌;代指美女。

(32)五祖山:在湖北蕲州境内,明清时属黄州府。前文所说的“莲峰”当在五祖山。

(33)又:据山东省博物馆抄本,原作“有”。

(34)居隘:此指寺观太小。

(35)举止大家:举动行止有大户人家的气派。大家,豪富之家。

(36)练达世故:待人接物,老练通达。世故,指待人接物的处世经验。

(37)劬劳:操劳。

(38)画中人:形容美女,这里指新妇陈云栖。作家:操持家务。

(39)大姊:据青柯亭刻本,原作“大娘”。

(40)效英、皇:仿效女英、娥皇;指愿意两人同嫁一夫。见《封三娘》注。

(41)下逐客令:意谓驱逐客人。《史记·秦始皇本纪》:秦始皇十年,下令驱逐列国入秦的游说之士,李斯上书谏阻,逐客令乃止。后世主人不悦宾客,欲客离去,因称下逐客令。

(42)挂名君籍:意谓在名义上是您的妻子。

(43)内纪纲:内室的管家;俗谓“管家婆”。纪纲,统领奴仆的人,也泛指仆人。

(44)井井:有条理。

(45)司出纳:管钱财收支。

(46)纪籍:记在帐簿上。

(47)弹棋:汉魏时博戏。徐广《弹棋经》:“弹棋二人对局,黑白各六子,先列棋相当,下呼上击之。”其术至宋代已失传。此处指弹琴、弈棋。

(48)中乡选:乡试中举。

作者简介

蒲松龄(1640~1715 年),清代杰出的文学家,字留仙,一字剑臣,别号柳泉居士,世称聊斋先生,山东淄川(今山东淄博市)人。蒲松龄一生热衷功名,醉心科举,但他除了十九岁时应童子试曾连续考中县、府、道三个第一,补博士弟子员外,以后屡受挫折,一直郁郁不得志。他一面教书,一面应考了四十年,到七十一岁时才援例出贡,补了个岁贡生,四年后便死去了。一生中的坎坷遭遇使蒲松龄对当时政治的黑暗和科举的弊端有了一定的认识。生活的贫困使他对广大劳动人民的生活和思想有了一定的了解和体会。因此,他以自己的切身感受写了不少著作,今存除《聊斋志异》外,还有《聊斋文集》和《诗集》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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