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珍珠曾经这样描写高度敏感的人:“碰触对他们来说是拳击,声音对他们来说是噪音,不幸对他们来说是悲剧,喜乐对他们来说是至福,朋友对他们来说是情人,情人对他们来说是神,而失败对他们来说是死亡。”
一
对《人间失格》的主人公叶藏来说,这段描述一定让他感同身受。翻开书,通篇只看见两个触目惊心的字:小丑。作为一个贵族出身的公子哥,“贵族”这个标签曾让他感到可耻,因为这预示着自己和别人不一样。
为了消弭其中的差距,他选择戴上一种类似小丑的人格面具,想方设法搞怪、逗乐,以此博得他人哈哈一笑。而他自己则在这样的笑声中获得短暂的逃离,尽管那张笑脸背后,依旧是对人类近乎狂乱的恐惧。
好奇怪的一个人。可是,我却有着如此强烈的代入感。
“我时常陷入一种恐惧之中,以为如果别人劝我干什么而自己加以拒绝的话,就会在对方和自己的心灵中剜开一道永远也无法修复的裂痕。”对一个缺乏拒绝能力的人来说,他的不幸乃是所有软弱之人的不幸。
二
渴望父爱却恐惧父权,在家庭中没有存在感,因而形成“讨好型人格”,想取悦身边的人,于是不断压抑自己的想法。久而久之,很难坚持自我,总是轻易被他人的言语所左右,很难说不——正如童年时父亲问他要什么礼物一样,他不能拒绝哥哥的建议。
但这样的人,也许反而会将精神上的忧郁和过度敏感密闭起来,伪装成天真无邪的乐天外表,以掩饰自己的脆弱和自卑。
可惜,总有人目光透亮,看得穿这样的把戏。这种看穿的过程,很像打开一只寄居蟹,看它坚硬霸气的外表下,藏着怎样孱弱可怜的心。抽丝剥茧对蟹来说很残忍,对人来说也一样,所以当有人揭穿叶藏故意出糗的真相时,他如遭受晴天霹雳,“仿佛看见世界在一刹那间被地狱之火挟裹着,在眼前熊熊燃烧起来”。
从前对受人拥戴的怖惧又一刻排山倒海地袭来,曾经近乎完美地蒙骗别人,而后又被人识破真相,被迫当众出丑,是比死亡更难堪的事情。为了避免这个叫竹一的人透露自己的秘密,叶藏开始殚思竭虑地讨好对方,三番五次地邀请他去家中玩耍,甚至有一次还帮他清洗耳朵。
这种伪善诡计凑效了,被讨好者也终于说了一句愚蠢的奉承话:“你将来一定会被女人迷恋上的!”
从最初对“人类”的畏葸,到后来对“受人尊敬”的恐惧,再到最后“被女人迷恋”的可怕预言,对这个无力承受的不幸者来说,人世简直是一个没有尽头的无间地狱。
三
《人间失格》不能不让我想起《被嫌弃的松子的一生》。松子努力一生,却一生不被爱;而叶藏荒废堕落,吸毒滥交,女人却循着他的孤独气息而来,让他躲避不及。二者之间究竟有何神秘联系,让人觉得这两个看似性情相左的人物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
对,他们好像都「不自爱」。
一个笑靥如花,歌喉动人,每每却要靠挤眉弄眼逗乐偏心的父亲,被男人三番五次家暴也依旧死心塌地,只求“不再孤单一人”;作家男友死了,旋即又投入男友对手的怀抱……
另一个更是过分,明明可以靠才华长相身世吃饭,却偏偏浪费一副好皮囊,把一手好牌活生生打成了一烂包,成了一具会呼吸的尸体……
人何以变得如此畸形?只能是因为他们想要「抹杀不合格的自我」。
松子的悲剧,在于父爱的严重匮乏。爱成了她生命的全部,所以只要别人施舍一点点,她就觉得幸福,只要这个世间还有人值得爱,她就能活下去。
叶藏的悲剧,不在于交友不慎、吸毒或性关系混乱,而在于他本身就是“没有自我”的,是一个“空心人”。因为内心的生活太过艰难,无法向自身求取存在力量,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是性格缺陷。他多次自杀,就是尝试把这个“不合格”的自己从这个世间抹去。这也是书名《人间失格》的由来:我丧失了做人的资格,生而为人,对不起。
四
川端康成曾说过,死亡是最高的艺术。太宰治短暂的一生,和死亡紧紧联系在一起。
这位自孩提时代就展露出文学天赋的作家,一生自杀了5次,前4次均被人救下,其中有3次是因为女人。直到1948年6月19日,他和情人的遗体在岸边被人发现时,他才真正修完了自己的死亡学分。“自杀”和“女人”成了他终身反复纠葛的主题。《人间失格》作为颇具自传体性质的天鹅之作,蕴藏了太宰治一生的遭遇与映射。就让无赖派文人自甘堕落吧,喝酒吧,颓废吧,自杀吧,奔向温柔之路,结束一切,幸福则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