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雅声《就义前给熊竹生的信》
敬禀者: 当雅声致书尊前之日②,即在汉口毕命之时。大人素钟爱我,得此惨耗,一定惊倒!雅声不能遵守教训,动逾大闲③; 致有今日,咎由自取。求仁得仁,抑又何怨④?大人若为雅声而悲伤,是徒损龙钟之躯,而重雅声之过,无益也。雅声本窭人子耳⑤,年少丧父。其能粗识之无⑥,略通文艺,皆大人之赐也。每念高厚,未尝不感激涕零也。身既不保,恩何能报?吾尝反对轮回之说⑦,及今甚愿有之果尔,则为聊斋志异中之褚生乎⑧,不知天其许我否?雅声初入狱中,虽陷死地,总以应无死法,以吾父之笃实,吾母之慈祥,不应使之无后! 以吾守己之约,待人之恕,不应得此恶报。范滂有言⑨: 欲为恶耶,恶不可为; 欲为善耶,我不为恶⑩。苍苍者天,果安在哉。此皆幻想耳。死之志早已决定。吾最后之命运,何敢尚有他冀。呜呼! 伯道无儿(11),欲叩阍而梦梦(12); 杨恽何罪(13),哀覆盆之炎炎(14)。汉朝党锢(15),明末东林(16)。亘古如斯,而今为烈矣。“等闲戴得吾头去,留下微痕血海中。尚有雄心思马革(17),不因孤忿泣牛衣(18)!”此非雅声平日见志之诗乎。狱中无事,咏某诗,及某歌,慷慨激昂,全无惧色! 今日之死,实所深愿; 所念念不敢忘者,只高堂老母耳; 兼之芳年弱妹,红闺少妇,黄口孤女,茕茕诸息(19),皆为雅声是依。今彼依者既失,世态悠悠,将安归乎? 言念及此,雅声心虽木石,亦垂泪如丝矣。郑君慕樵处,附家信两封: 一载我死,一载吾赴俄国,望大人派麟叔到慕樵家,与郑君协商以何信见吾母为得计。雅声五衷烦乱(20),不能自择也; 漱渠兄处,恕不另作书; 但漱渠兄,与吾道虽不同,而交甚笃; 藏吾诗甚多,望其选而存之。在精不在多,成一小帖,留我后世子孙; 能存一卷更佳。倘漱渠兄,能以束修之余(21),稍济吾母; 则雅声九泉之下,不敢忘德。附绝命诗四首:
呜咽江声日夜流,空余宏愿逐波浮。
萧然独谢长生去,暮雨晨风天地愁。
从来不愿受人怜,岂肯低头狱吏前!
饮弹从容向天啸,永留浩气在人间!
本来文弱一书生,屡欲从军愧未曾。
不死沙场死牢狱,三军埋血恨难平!
苦虑室家更不忘,谁知今日永分张。(22)
幽魂不逐长风散,应念哀亲返故乡!
呜咽成诗,究没推敲,亦无暇赓诗也(23)。他如江湖混迹从屠狗(24),都是骄人笑沐猴(25)。非修令伯陈情表(26),惟读文山正气歌(27)!我无法聊以写成。盖绝笔也。我矢敬致爱之夫子,别矣别矣,永别矣,死而有知,请在梦中和我会。
【鉴赏】 这不是一次师生间普通的通信,而是烈士于生死之际向老师吐露的心声。面对死亡,首先是无悔自己的选择。“求仁得仁,抑又何怨?”“死之志早已决定。”这表明了作者为革命,吃苦辛劳毫不在乎,哪怕是献出生命也在所不惜的坚定信念。而后是异常悲愤地倾吐自己走上革命之路后,从事着解救民众的崇高事业,如今却惨遭厄运。正如信中所言: “以吾父之笃实,吾母之慈祥;不应使之无后! 以吾守己之约,待人之恕,不应得此恶报。”揭露了反动派对革命者的不容与残暴。又以范滂之言,“欲为恶耶,恶不可为; 欲为善耶,我不为恶”反问苍天,“苍苍者天,果安在哉。”作者为这黑暗的社会痛惜、悲哀。既然如此,作者清醒地面对现实,不对反动派抱任何幻想。只想弥补自己革命之后,对家庭和老师欠下的情,减轻带去的不幸。在信中一一安排好家人今后的生活,安慰着痛失儿子的母亲的心。甚至不信鬼神的无产者也惟愿成为聊斋志异中之褚生,来报答老师的恩德。愿“幽魂不逐长风散,应念哀亲返故乡”,在梦中与亲人相见。读到这里,我们不禁潸然泪下,为革命者的深情所动,为反动派的无情所恨。最后,烈士作绝命诗四首更显其革命志士的远大志向和视死如归的英雄气概: “从来不愿受人怜,岂肯低头狱吏前! 饮弹从容向天啸,永留浩气在人间!”“不死沙场死牢狱,三军埋血恨难平!”并以文山《正气歌》相勉,我们犹见“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大义凛然之气魄。
谁说男儿无情,谁说革命者无情?这封信融入了一个真正男子汉、革命者的千般情,万般爱,对老师把一个贫寒无知小儿教成“粗识之无,略通文艺”之人的感激之情,有让慈祥母亲承受痛失儿子的人生悲苦的不忍之情,有对小妹妻儿的挂念之情,还有对朋友、同志的信任之情……无不溢于言表。在生死之际,对生活的渴求和热爱,对生活的遗憾,无不尽显信中。我们不禁要问,为何会这样?这是男子汉选择更博大更广阔的情爱,对民族、人类求解放的伟大情感。情有独钟,愿抛弃个人感情,留下太多遗憾,那是一个革命者独有的、崇高的、让人荡气回肠的情与爱。
此信文笔朴实。全文以流畅的文言形式写成,引经据典,抒其情、显其志,颇有文字功力。它让人领悟到烈士对老师的一片感激之情,真挚动人; 它也使人看出烈士临死前斟字酌句的从容,凛然之风犹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