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达夫《怀鲁迅》
真是晴天的霹雳,在南台的宴会席上,忽而听到了鲁迅的死!
发出了几通电报,会萃了一夜行李,第二天我就匆匆跳上了开往上海的轮船。
22日上午10时船靠了岸,到家洗一个澡,吞了两口饭,跑到胶州路万国殡仪馆去,遇见的只是真诚的脸,热烈的脸,悲愤的脸,和千千万万将要破裂似的青年男女的心肺与紧捏的拳头。
这不是寻常的丧葬,这也不是沉郁的悲哀,这正像是大地震要来,或黎明将到时充塞在天地之间的一瞬间的寂静。
生死,肉体,灵魂,眼泪,悲叹,这些问题与感觉,在此地似乎太渺小了,在鲁迅的死的彼岸,还照耀着一道更伟大,更猛烈的寂光。
没有伟大的人物出现的民族,是世界上最可怜的生物之群; 有了伟大的人物,而不知拥护,爱戴,崇仰的国家,是没有希望的奴隶之邦。因鲁迅的一死,使人们自觉出了民族的尚可以有为,也因鲁迅的一死,使人家看出了中国还是奴隶性很浓厚的半绝望的国家。
鲁迅的灵柩,在夜阴里被埋入浅土中去了; 西天角却出现了一片微红的新月。
1936年10月24日在上海
【鉴赏】 郁达夫于1923年在北京与鲁迅相识,此后相交甚久。两位作家虽然在性格气质、文学观点、作品风格等方面都不相同,但情谊甚深。
郁达夫无论在人际交往还是在所写文字中,都从不掩饰自己对鲁迅的崇敬之情。1936年10月19日,鲁迅在上海病故时,郁达夫在福州。他在后来的几篇纪念鲁迅的文章中说: 当时骤接讣电,十分惊愕,匆忙赶到上海,瞻拜遗容之后,“一腔热泪,才流了个痛快”。本篇《怀鲁迅》,写的就是初闻噩耗、参加葬仪时的心情。阅读本文,我们的总体感觉是: 它如急雨直注,像山瀑倾泻,又似狂飚突进,作者听任自己感情的潮水冲开堤坝,一下子涛奔浪涌。《怀鲁迅》不是一般的怀念文字,而是爱与恨的汇聚,是悲与愤的交响,是用炽热的情感所熔铸成的火热的诗篇。我们在文中寻找不到刻意为之的技巧,却能在字字句句之间触摸到作者内心汹涌翻腾着的激情。
作者在另一篇文章中曾记写了鲁迅葬仪的情况: “他的葬仪,也可以说是民众对日人的一种示威运动。工人、学生、妇女团体,以前鲁迅生前的知友亲戚,和读他的著作、受他的感化的不相识的男女,参加行列的,总有一万人以上。”“民众对于鲁迅的死,就拿来当作了一个非抗战不可的象征” (《回忆鲁迅》)。这些情况,为本文中所说的 “这正像是大地震要来,或黎明将到时充塞在天地之间的一瞬间的寂静”等语,提供了具体内容,为它作出了注脚。作者从送葬的空前之举,看到了抵御黑夜、迎接黎明的希望之光。
接着,作者进入了深一层的思索。他认为: 在鲁迅葬仪上,不应只产生有关个人的生死、肉体、灵魂等问题的思考,而应感受到更深的意义。随后,他用掷地有声的文字写下了极富意蕴的一段话:
没有伟大的人物出现的民族,是世界上最可怜的生物之群; 有了伟大的人物,而不知拥护,爱戴,崇仰的国家,是没有希望的奴隶之邦。因鲁迅的一死,使人们自觉出了民族的尚可以有为,也因鲁迅的一死,使人家看出了中国还是奴隶性很浓厚的半绝望的国家。
在中华民族五千多年来流淌着的历史长河中,涌现过多少英勇无畏的民族英雄、赤胆忠心的爱国志士和义无反顾的革命先驱! 鲁迅就是其中杰出的一位。有了这样的国家的支柱、民族的脊梁,我们因此而不再是“可怜的生物之群”;我们中华民族的子子孙孙对于这样的伟大的人物,应知 “拥护”、“爱戴”、“崇仰”,将他们作为我们的楷模,作为我们的参照。只有如此,才能使民族得以振兴。反之,如果淡化了民族魂,甚至 “数典忘祖”,那么,国家民族是注定没有希望、没有前途的。鲁迅之死,激起了千千万万人的痛悼之情,由此显示出民族之尚有希望; 但鲁迅终其一生,都处在烈火毒焰的包围里,处在冷风密雨的侵袭之中,时时都在抵御着来自多方面的重压,因此,鲁迅之死,使人看出了“中国还是奴隶性很浓厚的半绝望的国家”。这段话,既是热切的呼告,也是理性的阐发,它道出了纪念鲁迅的真谛。
《怀鲁迅》的语言与作者的思想感情获得了极大的和谐与统一。作者曾在纪念鲁迅逝世一周年时说: 初闻鲁迅逝世,“情绪太紧张了”。这种“紧张”,我们从本文的字里行间也可看出。例如,文章前半部分,作者多用短句,劈头一句:“真是晴天的霹雳,在南台的宴会席上,忽而听到了鲁迅的死!”然后就是一连串短句: “发出了几通电报,会萃了一夜行李”,“匆匆跳上了开往上海的轮船”,“到家洗一个澡,吞了两口饭”,“跑到”殡仪馆去,等等。对于殡仪馆里的葬仪,作者也未能细看细写,只作了几句简略的概括: “遇见的只是真诚的脸,热烈的脸,悲愤的脸。”作者胸中的急迫与不安,容不得他缓缓地将过程记写出来,于是自然地选用了短句。短句节奏快、语势强烈,它犹如一个接一个的急促的鼓点,传达出作者的匆忙的动作与紧张的心绪。文章后半部分,在进入对鲁迅逝世所涵括的深意的思索时,则又多用较长的句子,例如关于如何对待伟大人物的那段阐述,就是如此。较长的句子表达思想周到、细致、严密,正适宜于作者用来做出理性的概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