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为作者在厦门写给小峰的信,主要叙述了三方面内容:一是自己在厦门的基本情况;二是自己近期要离开厦门的原因。三是在叙述中插入叙述了高长虹对自己的攻击以及自己对此的看法。)
小峰兄:
二十七日寄出稿子两篇,②想已到(叙述给小峰写稿寄稿)。其实这一类东西,本来也可做可不做,但是一则因为这里有几个少年希望我耍几下,二则正苦于没有文章做,所以便写了几张,寄上了(叙述自己写稿寄稿的动机)。本地也有人要我做一点批评厦门的文字,然而至今一句也没有做,言语不通,又不知各种底细,从何说起。例如这里的报纸上,先前连日闹着“黄仲训霸占公地”③的笔墨官司,我至今终于不知道黄仲训何人,曲折怎样,如果竟来批评,岂不要笑断真的批评家的肚肠(解释自己不做批评厦门的文字的原因)。但别人批评,我是不妨害的。以为我不准别人批评者,诬也④;我岂有这么大的权力。不过倘要我做编辑,那么,我以为不行的东西便不登,我委实不大愿意做一个莫名其妙的什么运动的傀儡(反驳高长虹对自己的诬蔑,并引出下一段的议论)。
前几天,卓治⑤睁大着眼睛对我说,别人(指高长虹)胡骂你,你要回骂。还有许多人要看你的东西,你不该默不作声,使他们迷惑。你现在不是你自己的了(由高长虹引出卓治的话)。我听了又打了一个寒噤,和先前听得有人说青年应该学我的多读古文时候相同。呜呼,一戴纸冠,遂成公物,负“帮忙”之义务,有回骂之必须,然则固不如从速坍台,还我自由之为得计也。质之高明,未识以为然否(叙述作者对这些话的感想和自己对此的处理方法)?
今天也遇到了一件要打寒噤的事(呼应上一段的“寒噤”,后文叙述具体缘由)。厦门大学的职务,我已经都称病辞去了。百无可为,溜之大吉。然而很有几个学生向我诉苦,说他们是看了厦门大学革新的消息⑥而来的,现在不到半年,今天这个走,明天那个走,叫他们怎么办(叙述事情经过)?这实在使我夹脊梁发冷,哑口无言。不料“思想界权威者”或“思想界先驱者”这一顶“纸糊的假冠”,竟又是如此误人子弟。几回广告(却并不是我登的),将他们从别的学校里骗来,而结果是自己倒跑掉了,真是万分抱歉。我很惋惜没有人在北京早做黑幕式的记事,将学生们拦住。“见面时一谈,不见时一战”⑦哲学(再次反驳高长虹),似乎有时也很是误人子弟的(叙述作者对此事的感想、看法)。
你大约还不知道底细,我最初的主意,倒的确想在这里住两年,除教书之外,还希望将先前所集成的《汉画象考》⑧和《古小说钩沈》印出。这两种书自己印不起,也不敢请你印。因为看的人一定很少,折本无疑,惟有有钱的学校才合适。及至到了这里,看看情形,便将印《汉画象考》的希望取消,并且自己缩短年限为一年。其实是已经可以走了,但看着语堂⑨的勤勉和为故乡做事的热心,我不好说出口。后来豫算不算数了,语堂力争;听说校长就说,只要你们有稿子拿来,立刻可以印。于是我将稿子拿出去,放了大约至多十分钟罢,拿回来了,从此没有后文。这结果,不过证明了我确有稿子,并不欺骗。那时我便将印《古小说钩沈》的意思也取消,并且自己再缩短年限为半年。语堂是除办事教书之外,还要防暗算,我看他在不相干的事情上,弄得力尽神疲,真是冤枉之至。(此段讲明自己原打算在厦门待两年的,并叙述因无法编印《汉画象考》和《古小说钩沈》,将计划变更为只在厦门待半年。)
前天开会议,连国学院的周刊也几乎印不成了;然而校长的意思,却要添顾问,如理科主任之流,都是顾问,据说是所以连络感情的。我真不懂厦门的风俗,为什么研究国学,就会伤理科主任之流的感情,而必用顾问的绳,将他络住?联络感情法我没有研究过;兼士⑩又已辞职,所以我决计也走了。现在去放假不过三星期,本来暂停也无妨,然而这里对于教职员的薪水,有时是锱铢必较的,离开学校十来天也想扣,所以我不想来沾放假中的薪水的便宜,至今天止,扣足一月。昨天已经出题考试,作一结束了。阅卷当在下月,但是不取分文。看完就走,刊物请暂勿寄来,待我有了驻足之所,当即函告,那时再寄罢。(此段叙述由原计划待半年改为近期就离开的原因。)
临末,照例要说到天气。所谓例者,我之例也;怕有批评家指为我要勒令天下青年都照我的例,所以特此声明:并非如此。天气,确已冷了。草也比先前黄得多;然而我那门前的秋葵似的黄花却还在开着,山里也还有石榴花。苍蝇不见了,蚊子间或有之。(叙述当时厦门的天气。)
夜深了,再谈罢。
鲁迅。十二月三十一日。
再:睡了一觉醒来,听到柝声,已经是五更了。这是学校的新政,上月添设,更夫也不止一人。我听着,才知道各人的打法是不同的,声调最分明地可以区别的有两种──
托,托,托,托托!
托,托,托托!托。
打更的声调也有派别,这是我先前所不知道的。并以奉告,当作一件新闻。(此段是写完信后补充的一段文字,从打更的打法不同引发感慨。笔者认为,作者自从离开北京后受到高长虹的攻击和被迫离开厦门的本质原因,都是“派别”所致。作者对此感慨颇深,故专门写了这段文字附在信末,看似无关紧要,实际却是全文的大关键。)
【注释】
①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七年一月十五日《语丝》周刊第一一四期。
②指《〈走到出版界〉的“战略”》和《新的世故》,均收入《集外集拾遗补编》。
③“黄仲训霸占公地”:明末清初民族英雄郑成功曾在鼓浪屿日光岩建督操台,操练水师。一九二六年秋,黄仲训在这里建筑瞰青别墅,因侵占公地,引起舆论反对。随后黄登报声明:所建别墅将供众人游览,以瞻仰民族英雄郑成功故垒,别墅因得继续修建。黄仲训,厦门人,清末秀才,越南华侨。
④这是对于高长虹的驳斥。在《1925北京出版界形势指掌图》内高长虹曾说:“鲁迅是一个直觉力很好的人,但不能持论。如他对自己不主张批评,我不反对。但如因为自己不能批评,便根本反对批评,那便不应该了。”
⑤卓治:魏兆祺,字卓治,福建福州人。一九二六年九月从上海南洋大学转学厦门大学。这里他所说的话,可参看鲁迅一九二七年一月五日给许广平的信:“记得先前有几个学生拿了《狂飙》来,力劝我回骂长虹。说道,你不是你自己的了,许多青年等着听你的话!”(《两地书·一〇五》)
⑥厦门大学革新的消息:一九二六年六月和八月,上海《申报》和《时事新报》先后发表厦门大学“革新消息”,介绍该校创办人陈嘉庚增拨基金和经费,大规模地扩充学校,并增设国学研究院。如八月四日《时事新报》刊载《厦门大学最近之发展》一文说:“不数年间,厦大当可望为中国完善大学之一,除广筑校舍购备仪器图书等外,该校长林文庆,目下最注意者,为延聘国内外名宿,使学生得良师之诱导……且以(已)聘定北大沈兼士、周树人(鲁迅)、顾颉刚以整理国学……果能如此致力进行,加以经费充裕,将来国学研究院定有相当成绩,为吾国学术界别开生面也。”同一期间,《申报》和《时事新报》还多次刊登厦门大学新聘教授周树人等的行踪。
⑦“见面时一谈,不见时一战”:这是高长虹在《狂飙》周刊第一期(一九二六年十月)发表的《答国民大学×君》一文中的话:“文字上的冷箭,我也略知一二,大概还不至于十分吃亏。以冷箭来,以冷箭报,不违古礼,且合新谊。见面时谈一谈,不见面时战一战,也可减少一些单调。”
⑧《汉画象考》:鲁迅准备编印的关于美术考古的一部专书。他历年搜集和研究汉魏六朝石刻的画象和图案,已成《六朝造象目录》一书(未印),但汉画象部分并未完成。
⑨语堂:林语堂。
⑩兼士:沈兼士(1887—1947),浙江吴兴人,文字学家。日本东京物理学校毕业,曾任厦门大学文科国学系主任,兼国学研究院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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