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括②的《梦溪笔谈》里，有云：“往岁士人，多尚对偶为文，穆修张景③辈始为平文，当时谓之‘古文’。穆张尝同造朝，待旦于东华门外，方论文次，适见有奔马，践死一犬，二人各记其事以较工拙。穆修曰：‘马逸，有黄犬，遇蹄而毙。’张景曰：‘有犬，死奔马之下。’时文体新变，二人之语皆拙涩，当时已谓之工，传之至今。”【首先引用《梦溪笔谈》中的原文。】
骈文后起，唐虞三代是不骈的，称“平文”为“古文”便是这意思【这是作者通过所引用的原文推导出的结论，也就是说，文章最初并不是“对偶为文”，亦即“骈体文”】。由此推开去，如果古者言文真是不分④，则称“白话文”为“古文”，似乎也无所不可【这是对前文观点进一步推导，如果文字一开始就和当时的口语一致的话，那么也就等于说文字最初就是起源于“白话文”，后来才演变成“骈体文”，这也就等于说后来再提倡的“古文”其实就是“白话文”】，但和林语堂先生的指为“白话的文言⑤”的意思又不同【林语堂认为“白话的文言”，亦即“语录式”是表达最为清晰和准确的写法，但作者并不同意此观点，后文通过分析前文引用的实例加以证明】。两人的大作，不但拙涩，主旨先就不一，穆说的是马踏死了犬，张说的是犬给马踏死了，究竟是着重在马，还是在犬呢？较明白稳当的还是沈括的毫不经意的文章：“有奔马，践死一犬。”【此段是对前文所引用原文的分析和议论，实际上批驳了胡适和林语堂关于“文”和“言”有关的观点，含蓄的表明了自己的观点，作者所表明的观点有两点：一是“文”和“言”一开始就不一致，虽然“文”一开始接近当时人们的口头语言，但和口头语言还是有差别；二是最初的“古文”也并非林语堂所谓的“白话的文言”，而是更接近白话，不仅浅显易懂而且通顺畅达，而非后世之人通过刻意雕琢加工而形成的“语录式”，虽然看似文雅清新，实际已经天差地远。】
因为要推倒旧东西，就要着力，太着力，就要“做”，太“做”，便不但“生涩”，有时简直是“格格不吐”了，比早经古人“做”得圆熟了的旧东西还要坏。而字数论旨，都有些限制的“花边文学”之类，尤其容易生这生涩病。【此段是由前文引用的原文引发出的感想，原文的模仿“古文”叙述马踏死犬的实例，实际上还是后人自己的揣摩和臆断，所以显得再“拙涩”再可笑也和最初的古文无关，而这种写法就是作者所谓的“太做”。实际上林语堂反对白话文就是用的这种方法，自己臆断一种白话文的可笑的写法而加以嘲笑，具体可见作者文章《玩笑只当它玩笑（下）》。最后作者联想到“花边文学”中的文章也往往有此弊病。】
太做不行，但不做，却又不行。用一段大树和四枝小树做一只凳，在现在，未免太毛糙，总得刨光它一下才好【此处“大树”和“小树”比喻群众中流行的口头语言，“刨光”比喻对大众语言的加工提炼】。但如全体雕花，中间挖空，却又坐不来，也不成其为凳子了【“全体雕花，中间挖空”比喻过度雕琢而形成了“语录体”，实际上就远离了大众】。高尔基说，大众语是毛胚，加了工的是文学⑥。我想，这该是很中肯的指示了。【此段是对上一段内容的进一步分析，点明自己的观点，认为大众流行的口头语言要经过合理而适当的提炼和加工，成为文学作品，即不可完全照搬，也不应过度雕琢。】
七月二十日
【注释】
①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四年七月二十四日《申报·自由谈》。
②沈括（1031—1095）：字存中，钱塘（今浙江杭州）人，北宋文学家和科学家。精于数学、天文学，并擅长音乐、医学、土木工程。著有《长兴集》等。《梦溪笔谈》二十六卷、《补笔谈》三卷、《续笔谈》一卷，是记他平日与宾友的言论以及遗闻旧典、文学、技艺等，因他晚年退居润州（今江苏镇江）梦溪园而命名。这里所引见该书第十四卷。
③穆修（979—1032）：字伯长，郓州（今山东东平）人。张景（970—1018），字晦之，公安（今湖北公安）人。他们都是北宋古文家。
④古代言文不分，是胡适等人的看法，胡适在一九二八年出版的《白话文学史》第一篇第一章中说：“我们研究古代文字，可以推知当战国的时候，中国的文体已不能与语体一致了。”按他的意思，战国以前文体与语体是合一的。鲁迅对此一向有不同看法，在《且介亭杂文·门外文谈》中曾说：“我的臆测，是以为中国的言文，一向就并不一致的，大原因便是字难写，只好节省些。当时的口语的摘要，是古人的文；古代的口语的摘要，是后人的古文。”
⑤“白话的文言”：林语堂在一九三四年七月《论语》第四十五期发表的《一张字条的写法》一文中，以“语录式”为“白话的文言”，说它是“天然写法”，能够“达意”。
⑥见高尔基《我的文学修养》一文：“不要忘记了言语是民众所创造，将言语分为文学的和民众的两种，只不过是毛坯的言语和艺术家加过工的言语的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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