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戈理（Nikolai Gogol）的名字，渐为中国读者所认识了，他的名著《死魂灵》的译本，也已经发表了第一部的一半【本文可看做作者翻译《死魂灵》时获得的感悟，故先从果戈里谈起，进而引出《死魂灵》】。那译文虽然不能令人满意，但总算借此知道了从第二至六章，一共写了五个地主的典型，讽刺固多，实则除一个老太婆和吝啬鬼泼留希金外，都各有可爱之处。至于写到农奴，却没有一点可取了，连他们诚心来帮绅士们的忙，也不但无益，反而有害【以上介绍了《死魂灵》描写的人物情况并对其简单评价，指出果戈里描写地主个个形象鲜明生动，而描写农奴却力不从心，有心想把农奴形象写好，却显得不自然】。果戈理自己就是地主。
然而当时的绅士们很不满意，一定的照例的反击，是说书中的典型，多是果戈理自己，而且他也并不知道大俄罗斯地主的情形。这是说得通的，作者是乌克兰人，而看他的家信，有时也简直和书中的地主的意见相类似。然而即使他并不知道大俄罗斯的地主的情形罢，那创作出来的脚色，可真是生动极了，直到现在，纵使时代不同，国度不同，也还使我们像是遇见了有些熟识的人物【以上点明果戈里描写地主比描写农奴好的原因在于果戈里自己就是地主，对地主生活和思维方式非常熟悉，虽然描写其他国家地主，其实和自己国家的地主也无实质性区别】。讽刺的本领，在这里不及谈，单说那独特之处，尤其是在用平常事，平常话，深刻的显出当时地主的无聊生活【以上点明果戈里所描写地主最擅长之处，后文举两个实例说明】。例如第四章里的罗士特来夫，是地方恶少式的地主，赶热闹，爱赌博，撒大谎，要恭维，──但挨打也不要紧。他在酒店里遇到乞乞科夫，夸示自己的好小狗，勒令乞乞科夫摸过狗耳朵之后，还要摸鼻子──
“乞乞科夫要和罗士特来夫表示好意，便摸了一下那狗的耳朵。‘是的，会成功一匹好狗的。’他加添着说。
“‘再摸摸它那冰冷的鼻头，拿手来呀！’因为要不使他扫兴，乞乞科夫就又一碰那鼻子，于是说道：‘不是平常的鼻子！’”
这种莽撞而沾沾自喜的主人，和深通世故的客人的圆滑的应酬，是我们现在还随时可以遇见的，有些人简直以此为一世的交际术。“不是平常的鼻子”，是怎样的鼻子呢？说不明的，但听者只要这样也就足够了【以上为实例一，并表达对其的看法，乞乞科夫严肃认真而又郑重其事的态度和夸示自己的狗这种无聊的本质形成鲜明对比，将当时地主腐化堕落、空虚无聊的生活状态形象的展现出来，为后文引出“无事的悲剧”做铺垫】。后来又同到罗士特来夫的庄园去，历览他所有的田产和东西──
“还去看克理米亚的母狗，已经瞎了眼，据罗士特来夫说，是就要倒毙的。两年以前，却还是一条很好的母狗。大家也来察看这母狗，看起来，它也确乎瞎了眼。”
这时罗士特来夫并没有说谎，他表扬着瞎了眼的母狗，看起来，也确是瞎了眼的母狗。这和大家有什么关系呢，然而世界上有一些人，却确是嚷闹，表扬，夸示着这一类事，又竭力证实着这一类事，算是忙人和诚实人，在过了他的整一世【以上为实例二，并表达对其的看法，乞乞科夫这种生存方式，在作者看来，就属于“几乎无事”，而最终的结果就是毫无价值的消磨生命和时间，故而称之为“悲剧”】。
这些极平常的，或者简直近于没有事情的悲剧，正如无声的言语一样，非由诗人画出它的形象来，是很不容易觉察的。然而人们灭亡于英雄的特别的悲剧者少，消磨于极平常的，或者简直近于没有事情的悲剧者却多。【此段点明本文主旨，阐释“几乎无事的悲剧”的内涵，并强调了这种悲剧的普遍性。此处以笔者的理解，所谓“悲剧”有两重意思：一是从个人角度说，这种“几乎无事”的生活方式就是毫无价值的浪费生命，可以认为是悲剧；二是从社会角度说，之所以地主阶级能够以“几乎无事”的方式生存，就在于其能够剥削压榨农奴而获取财富，也就是说，其“几乎无事”是建立在广大农奴的血汗和痛苦之上，这是更加广泛和深层意义上的悲剧。】
听说果戈理的那些所谓“含泪的微笑”②，在他本土，现在是已经无用了，来替代它的有了健康的笑。但在别地方，也依然有用，因为其中还藏着许多活人的影子。况且健康的笑，在被笑的一方面是悲哀的，所以果戈理的“含泪的微笑”，倘传到了和作者地位不同的读者的脸上，也就成为健康：这是《死魂灵》的伟大处，也正是作者的悲哀处。【此段是对果戈里的作品的意义和价值表达自己的看法，所谓“含泪的微笑”是指果戈里的大部分作品的特点是用喜剧的形式表达悲剧的内涵，此处用于指代果戈里的作品。所谓“在他本土，现在是已经无用了”是指，果戈里的故乡乌克兰当时已经并入苏联，作者认为当时苏联已经取消了地主剥削农奴这种不平等制度，以至于“含泪的微笑”失去了批判的针对性，所以“无用了”，取而代之的是“健康的笑”，也就是建立在喜剧之上的笑。所谓“别地方”是指中国等还存在着剥削压迫的地方，只要存在地主和农奴的对立，果戈里作品的社会批判意义就存在着，这就是以《死魂灵》为代表的果戈里作品的价值所在。】
七月十四日
【注释】
①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五年八月《文学》月刊第五卷第二号“文学论坛”栏，署名旁。
②“含泪的微笑”：这是普希金评论果戈理小说的话，见于他在一八三六年写的《评〈狄康卡近乡夜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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