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五年八月二十八日清早,从清凉山上望下去,见有不少的人,顺山下大路朝东门外飞机场走去。我们《解放日报》的同志,早得了消息,见博古、定一同志相约下山,便也纷纷跟了下来,加入向东的人群,一同走向飞机场去。
人们的心情很不平静。近两个星期来形势的发展,真如天际风云,瞬息万变;表现了一个历史转折时期特有的复杂关系。记得十日夜间,新华社的译电员带着刚刚收到的日本投降的消息,一路喊着从我们的窑洞门前跑过,不到天亮,这个消息便像一阵风传遍了延安。第二天晚上,南门外新市场上便出现了群众自发的庆祝集会。卖水果的农民,把一筐一筐的花红果子抛向空中,喊着要人们吃“胜利果实”。有些学校的学生,把棉袄里的棉花掏出来,扎在棍子上,蘸着煤油点起火把来,在大路上游行。
当时群众对抗战胜利的热烈心情,是谁也不会觉得过分的。但是过了两天,令人激愤的消息便接连传来:蒋介石下命令不准八路军、新四军受降,阎锡山派兵进攻上党解放区……新的内战危机,忽又迫在眉睫了!毛主席八月十三日做了报告(即《抗日战争胜利后的时局和我们的方针》),指出“内战危险是十分严重的,因为蒋介石的方针已经定了”。
这几天,不要说那些烧棉袄的人不免后悔,许多人心里都憋了一肚子气;把胜利的欢喜,化做对蒋介石的愤怒,早从精神上百倍地警惕起来。
前天延安飞机场上飞来一架美国飞机,这是美国特使赫尔利和国民党政府的代表张治中来了。来做什么?“还不是缓兵之计!”人们私下这样议论。昨天夜里,支部忽然传达了中央关于和国民党政府进行和平谈判的通知,思想上说甚么也转不过弯来;并且是,毛主席要亲自去重庆!当时,心里像压上一块石头,点着一把火,又沉重,又焦急,通夜不能入睡!
也许,那天夜里,延安的许多同志,各个解放区的许多同志,都是在一种焦急和不安当中度过的吧?谁不知道蒋介石是个最无信无义的大流氓?谁不知道是美帝国主义在支持蒋介石政府挑动中国的内战?虽说赫尔利假惺惺地跑到延安来,难保不是一伙强盗做就的圈套!
回想起当时的情形,真是令人不安!不少同志义愤地说:谈判自然可以,这无非表示了蒋介石和美帝国主义,不能不承认党所领导的人民力量的强大;不能不承认中国人民的强烈的和平愿望;不能不承认苏联战胜法西斯以后,国际形势更有利于和平民主罢了。但是,毛主席不能去!要谈判,请他蒋介石先生到延安来,咱们保证和“西安事变”一样,有来有去;谈不成不要紧,要打仗,战场上去见高低!
更有不少老同志,感情深重地说:自从上了井冈山,毛主席就没有离开过我们一步!五次“围剿”,万里长征,八年抗战,毛主席和我们在一起,没有离开过自己的军队,自己的根据地;如今,却要亲自去重庆,和他蒋介石谈判!
但是,中央决定了;通知也说得清楚:这是斗争!在当时形势下,我党中央提出了和平、民主、团结三大口号,是符合全国人民的要求的。要是蒋介石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拒绝和谈,发动内战,无非是他自取灭亡,革命胜利来得更快一些,如后来的历史所证明的那样罢了。
这正是我们党在决定国家命运的重要关头,所采取的唯一正确的方针,所表现的大公无私态度。毛主席的亲自去重庆,更是为国家民族,置个人安危于度外的大义大勇的行为!单是这一点,已大可以昭革命之信义于天下了。
送行的人群,陆续朝飞机场走去。出了东关大街,转过一个山嘴,不远就是飞机场。机场上停了一架绿色的军用座机。记得去年修飞机场时,延安的许多同志都参加了劳动,把凿得平平整整的大石头,一块块从山上拖来,一块块按直线铺平,放稳,砸结实,几十个人拉着大石磙子碾来碾去。朱总司令和许多其他领导同志都参加了劳动,和大家一起唱着歌,喊着号子。当时人们都很兴奋,劳动得特别卖力气,心里想着,在延安修飞机场了,这就是说,咱们也要有飞机了,抗战形势要发生重大变化,胜利快来了。
是的,胜利来了。人们所盼望的,所流血争取的独立自由和平民主的生活,又要被蒋介石和美帝国主义破坏!为了制止这种灾难,保卫人民的权利,实现人民的愿望,毛主席现在要从这里,从延安的同志们亲手修造的飞机场上,动身到斗争的最前线去!
飞机场上人越来越多,一会儿就聚集了上千人。但是,谁也不讲话,沉默着:整个机场上空气十分严肃,就像是在前线,战斗将要打响前的一刹那。
汽车的马达声清晰地传来,人们一齐转过头,望着大路。一辆吉普车驶出山嘴,驶入机场。车上跳下周恩来同志、王若飞同志,后面跟了穿着整齐、身佩短剑的张治中将军。按照当时的情形,张治中将军在延安人眼睛里只能是一位尴尬的角色;何况他那一套标准的国民党将官制服,在飞机场上出现,就显得十分不自然了。这种不自然,大约他自己也感觉到了,站在汽车跟前犹豫了一下。这时,博古同志迎上前去,和他握手寒暄,似乎还开了一句什么玩笑,引得他突然高声地大笑起来。
接着又是一辆吉普车驰来。车上跳下一个美国人,戴黑眼镜,叼着纸烟,衣服特别瘦,特别短,这使他显得脸比胸膛宽,腿有上身的两倍长,这就是美国的所谓“特使”赫尔利了。
人们转过身去,鼓起眼睛望着他——当然不是表示欢迎的意思。这一点,赫尔利是分明地感觉到了。他犹疑地站在吉普车前,一手扶着车门,一手叉在腰间,像是在估量当前的形势。等了一会,看到人群只是静静的,望着他,于是挥一挥手,纸烟也不拿下来,朝人们喊了一声“哈罗”,便急匆匆的朝飞机走去。
谁也不再注意他;人们又听到了汽车的马达声:一辆延安人都熟悉的带篷子的中型汽车正转过山嘴,朝飞机场驶来。立刻,人群像平静的水面上卷过一阵风,成一个整体地朝前涌去。接着,又停下来;正当汽车站住,车门打开的时候,机场上响起了一阵雷鸣般的掌声。
毛主席走下车来。和平日不同,穿一套半新的蓝布制服,皮鞋,头戴深灰色的盔式帽。整个装束,完全是像出门做客一样。这立刻引起人们一种深切的不安,和离别的情绪;眼泪不由得涌了出来。
在延安人的记忆里,主席永远穿一套总是洗得很干净的旧灰布制服,布鞋,灰布八角帽。他的伟岸的身形,明净的额,温和的目光和热情的声音,时时出现在会场上,课堂上,杨家岭山下散步时的大道边。主席生活在群众中间,生活在同志们中间。主席的音容笑貌,举手投足,人们是熟悉的,理解的,怀着无限信任和爱戴,团聚在他的周围,一步不能离开,一步不曾离开!如今,主席穿起了做客的衣服,要离我们远去了!
一霎时,人们心里,像海上波涛般起伏汹涌。千百双眼睛,热切地投向主席身边。主席在汽车边站定,目光平视,望着全体送行的人,经过每一个人的脸;好像所有在场的人,他都看到了。这时,他眼睛里露出一种亲切的、坚定的微笑,向人们点了点头。
站在前面的中央负责同志们,迎上前去。主席伸出他那宽大的手掌,和大家一一握手道别。主席的脸色是严肃的,从容的,眼睛里充满了无限的关切和鼓舞之情。然后,又停下来,望着所有送行的人,举起右手,用力一挥,便朝停在前面的飞机一直走去。
机场上人群静静地立着,千百双眼睛跟随着主席高大的身形在人群里移动,望着主席一步一步走近了飞机,一步一步踏上了飞机的梯子。
这一会儿时间好长啊!人们屏住了呼吸,一动不动地望着主席的一举手,一投足,直到他在飞机舱口停住,回转身来,又向着送行的人群。
人群又一次像疾风卷过水面,向着飞机涌了过去。主席站在飞机舱口,取下头上的帽子,注视着送行的人们,像是安慰,像是鼓励。人们不知道怎样表达自己的心情,只是拼命地一齐挥手,像是机场上蓦地刮来一阵狂风,千百条手臂挥舞着,从下面,从远处,伸向主席。
主席也举起手来,举起他那顶深灰色的盔式帽;但是举得很慢很慢,像是在举起一件十分沉重的东西。一点一点的,一点一点的,举起来,举起来;等到举过了头顶,忽然用力一挥,便停止在空中,一动不动了。
主席的这个动作,给全体在场的人,以极其深刻的印象。它像是表达了一种思维的过程,作出了断然的决定;像是集中了所有在场的人,以及不在场的所有革命的干部、战士和群众的心情,而用这个动作表达出来。这是一个特定的、历史性的动作,概括了当那个伟大的历史转折时期到来的时候,领袖,同志,战友,以及广大革命群众之间,无间的亲密,无比的决心,无上的英勇。
请感谢我们的摄影师吧,为人们留下了这刹那间的、永久的形象;这无比鲜明的、历史的纪录!正是在这挥手之间,表明了一种深刻的历史过程,表现了主席的伟大性格。愿所有的人,通过这张照片,能够理解和体会,那当抗日战争胜利,我们的国家处在十字路口,处在两种命运、两个前途决定胜败的斗争的严重时刻,我们的党和毛主席,为国家和人民做出了怎样的贡献!
飞机的发动机响了,螺旋桨转动起来。随着这声音,人们的心猛烈的跳动,人们的眼睛一刻也不离开这架就要起飞的飞机;任凭螺旋桨卷起了盖地的尘砂,遮住了人们的眼睛。这架飞机该有多大的重量啊!它载负着解放区人民的心,载负着全中国人民的希望,载负着我们国家的命运!
主席的面容出现在飞机窗口,人们又一次涌上前去,拼命地挥手。主席把手抚在机窗的玻璃上,手指无声地弯动。直到飞机转了弯,奔上跑道,起在空中,在头顶上盘旋,然后向南飞去,人们还是仰着头,目光越过宝塔山上的塔顶,望着南方的天空,久久地不肯离去。
以后的事,大家都知道了。毛主席在重庆住了四十三天,最后才签订了“双十协定”。从《毛泽东选集》四卷《关于重庆谈判》一文的注释里,我们可以看到,当时为了顾全大局,为了实现全国人民要求的和平、民主的生活,我们党是做了怎样的有原则的让步,进行了怎样的针锋相对的斗争。如果不是九月间的上党战役消灭了阎锡山的三万五千人,恐怕连这样的“双十协定”也不会有的!
现在,重读《抗日战争胜利后的时局和我们的方针》、《中共中央关于同国民党进行和平谈判的通知》以及《关于重庆谈判》等等伟大的历史文献,想起了当时在延安机场上为毛主席送行的情景,真如同是一面历史的镜子,照亮了过去,也照亮了今天和未来……
以后,是在战争中了。蒋介石撕毁了他亲手签订的“双十协定”,在美帝国主义支持下,向解放区大举进攻。解放战争全面打响了。一个夜晚,在承德前线,读到一位从北平“军调部”来的同志抄在一个小本子上的毛主席的《沁园春(雪)》——这首词第一次在重庆发表出来,震动了整个所谓“大后方”的人士,他们从这里看到了决定历史命运的真正力量,听到了革命进程的脚步声音!而我们,在前线,在炮火声中,在闪耀的火光里望着战士们持枪跃进的身影,这词里的思想,情绪,完全变成伸手可触的形象,身置其中的境界了。于是,词的每一个字,如同火炬一般,燃烧起来。刹那间,整个前沿阵地,仿佛一片通明!解放战争的炮火,正在摧毁旧中国的一切黑暗势力。当时的敌人,看来是强大的;但是,正如词里所写,决定历史命运的不是秦皇汉武,唐宗宋祖,而是人民自己,是当代的“风流人物”!
记得初到前方时,部队的同志告诉我:八月二十八日清早,部队上传达了毛主席亲自去重庆谈判的通知,当天十点钟,所有的战士都翘首西望,在天空中寻找那架从延安起飞的飞机,谛听着飞机的声音;并且当真,他们像是听到了这架飞机的沉重的隆隆声响!那时,我们的战士怀着怎样的心情啊!他们握紧手里的武器,等待事情的结局。如今,战士手中的武器,正在发挥自己的威力了。于是,在震耳的炮火声中,我们不禁高声朗诵起来——
……
俱往矣,
数风流人物,
还看今朝!
延安机场上送行的情景,又出现在眼前了:主席伟岸的身形,站在飞机舱口;坚定的目光,望着送行的人群;宽大的手掌,握住那顶深灰色的盔式帽;慢慢的举起,举起,然后有力地一挥,停止在空中……
在他面前,是无数的战士,正朝着他所指引的方向,奋勇前进。
————一九六○年十月
方纪《挥手之间》赏析
历来对于惊心动魄的历史事件,或鸟瞰全局,尽力勾勒事件的来龙去脉;或浓墨重彩,于危急处、关键处不惜工夫,尽力渲染……方纪的《挥手之间》面对国共重庆谈判的重大历史题材,却不落俗套,匠心独用,给了我们全新的艺术享受。
这篇散文之新颖首先在于切入角度相当独特。抗战胜利之后,国共两党进行了重庆谈判,这关系到中国今后的前途和命运。其背景之复杂,过程之艰难,意义之重大,可谓不言而喻。在可供选择的千头万绪之中,作者避开了单纯背景材料铺陈的枯燥乏味,也没有将目光聚焦于常人都会想得到的谈判过程的一波三折。它小心翼翼地避开了陈述历史意义的简单与空洞,出人意料地将目光定格在毛泽东即将去重庆谈判前与延安军民挥手告别的瞬间。可以说,这一瞬间的选择是相当精心的,也是本文之所以成功的最大原因所在。因为这个看似平淡的瞬间,浓缩了许多的深意:首先这个瞬间浓缩了抗战胜利之后,一切正义的人们内心的期盼与憧憬。经历了八年坚苦卓绝、颠沛流离的战争生涯之后,人民的内心充满着对和平的渴望,燃烧着在和平岁月中重建家园的信心,这是一种历史趋势,是中国共产党进行重庆谈判的民心基础。在《挥手之间》中,方纪用了不少的篇幅渲染了抗战胜利之后,延安人民欢庆的动人场面。紧接着又刻画了人民在发现了国民党内战阴谋之后的失落与愤激。毛泽东为首的中国共产党为谋求和平去重庆谈判,正是建立在这两种情绪的起伏与交战上的。可以说是代表了人民的心声。正因为如此,毛泽东特殊的“挥手之间”已不仅仅是他个人富有领袖魅力的举动,也不仅仅代表中国共产党这一单个政党的行为,而是凝聚着人民的力量与期待,甚至可以说暗含着中国未来的前途在里面。
其次,这个“挥手之间”的瞬间还有力地体现了领袖、政党与人民之间那种血肉相依的关系。毛泽东不顾个人安危毅然去重庆谈判,是为了最大限度地保存抗战果实,维护人民的利益,贯彻一个政党的政治主张,这三者是高度统一的。成千上万的人涌向延安飞机场,依依不舍地与领袖告别,是一种巨大的感谢,也是一种无声的支持。因而,强有力的“挥手之间”从领袖、政党的层面上讲,是一种早已下定决心的承诺;从人民群众的层面上讲,则是一种早有默契的心领神会。可以说,“挥手之间”的特殊时刻正是将两者这种心手相连的血肉关系展露得淋漓尽致。
《挥手之间》的新颖之处还在于,谋篇布局清晰得当,富有层次。尽管择取“挥手之间”作为书写的重点,但是毛泽东的出场却相当靠后。作者用了差不多一半的篇幅精心铺垫了这一时刻:延安群众急切而焦灼的心情渲染是一种面上的描绘;对周恩来、王若飞等陪同毛泽东前往重庆谈判的成员音容笑貌寥寥几笔的勾勒,是在制造一种“众星捧月”的效果;对赫尔利、张治中等国民党方面谈判代表尴尬神情的刻画,是“先抑后扬”,希望达到一种反衬的效果。这样,几方面有声有色的配合,使毛泽东的出场呼之欲出,并且具备了一种不同凡响的魅力,也为后来重点描绘的“挥手之间”烘托了浓郁的氛围,给人以深刻印象。
另外,作者对“挥手”这一重点动作的把握比较成功。毛泽东的“挥手”在全文中共出现了三次。第一、第二次是实景描绘。第一次描写的时候较简略,仅仅突出了“用力”;第二次详细了很多,“举得很慢很慢”、“一点一点地”、“停止在空中,一动不动了”。这一系列细节的描写既给人过程的具体感,又突出了其中蕴涵着沉重的使命感、责任感与坚定的决心。可以说第二次“挥手”的描写较之第一次,起到了一个加深印象的作用;放到全文范围来看,无疑又是一个画龙点睛之笔,将全文推向了高潮。第三次“挥手”是一次虚写,出现在结尾双十协定的签订之后,解放战争开始之时,作者以回忆与追溯的方式将第二次“挥手”嵌入其中,强调了它具有的振奋人心的力量,从而加深和延长了“挥手之间”的历史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