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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狂人日记》赏析和读后感

  【析】 鲁迅的《狂人日记》,发表在1918年5月15日出版的《新青年》第4卷第5号上,这是一篇“表现深切,格式特别”的白话创作小说,它的出现,标志中国现代小说的诞生。

  小说由十三则日记组成,首则点出“我”的“怕”;而且说是“怕得有理”,这是一种怀疑、恐惧而又自信的心情。末则“救救孩子”的呐喊,也是这种情绪的集中表现。怀疑恐惧、自信而呼救,首尾照应,突出地表现了“我”的求生而不可得的情绪障碍,一种愈恐惧就愈怀疑,愈怀疑也就愈自信,因而也就愈恐惧——这种复杂而反常的情绪流动,构成了“日记”的全部内容。

  《狂人日记》开始,写“我”看见“很好的月光”,面对光明,所以“精神分外爽快”,一想起往事,认定自己的过去“全是发昏”,又觉得自己似乎落入了一个黑暗的深渊,于是一接触到异己(狗)又产生了“须十分小心”的怀疑,戒备的恐惧心理。这是一种趋向光明、逃离黑暗的情绪表现。生命体都具有的一种趋利避害的自发运动。德国著名生物学家恩斯特·海克尔说:在原生物那里“我们就发现了喜与厌这种基本情感”,这“表现在它的所谓向性上,向光或向暗,向暖或向寒,表现在对正负电的不同反应上”。鲁迅在日记第一则里,只写了“我”的这种情绪指向,作为小说主题的张本。第二、第三则日记,写“我”害怕被人吃,所以怀疑不快、恐惧不安,揭示出狂人“吃人”的社会观的形成。“我”随处都直觉地感到大人与小孩,路人与家人,甚至那条狗,都想害“我”,男女老少,特别是那个女人骂起孩子就要“咬你几口”。又听说狼子村,有人用油煎炒了人的心肝来吃,害怕得睡不着觉,一查历史,发现“仁义道德”后面,就藏着“吃人”两个字。这个“害我→咬人→吃人心肝→礼教吃人”的过程,就是狂人“研究”人世生活,得出“吃人”结论的过程。在这种思想支配下,就遇事精疑,而且忌讳,以至于形成了怀疑一切的思想,久而久之,就上升成为一种审时度势、观人省己的理性意识。就是在这种理性意识的推动下,到第四则日记,“我”就决心要突破这个吃人的罗网,从实证到思辩,进而奋力抗争,这是第四则到第十则日记的基本内容。戳穿老中医的伪善,否定“从来如此”的思辩,揭示吃人的历史,展望人类的前途,充分表现出“我”对于生存与发展的要求,表现出“我”的清醒而又放纵的狂放精神。日记的最后三则,是“我”的呼吁和呐喊。先解剖了母子兄妹之间发生的“吃人”事件,又总论了“四千年来时时吃人的地方”和“有了四千年吃人履历的我”,深感自己丧失了人的价值,失去了人的尊严,从忏悔与羞辱中奋起,向世人呼喊:“救救孩子……”急切希望一扫封建,向往“没有吃过人”的“新的生命”——现代人的出现。这样,狂人的十三则日记,就生动而深刻地表现了“我”的厌死求生,反抗封建礼教,渴求精神解放的生命情绪,从这个意义上说的确是鲁迅第一个以小说的形式对中国人生作出这样的评论。

  作为一个艺术形象,“我”就是一个近现代中国普通人的形象。作者在写这个人物时,没有去给它造型,并不追求人物生活事件的情节性,而是竭力消除读者对于中国人生命运趋于习惯的倾向,突出陈腐意识与新生命的尖锐矛盾,泼墨铺叙人物的变态精神,使广大读者觉得对象新奇古怪,强化出国人“求生存而不可得”的苦难,显示了一种抗拒一切压迫,突破种种羁绊,纵情渲泄,任意驰骋的强大力量,刺激和推动读者去作深沉的思索,所以,形成了这篇小说的异样的风格。这种新异的风格,突出的表现之一是它的生活世界变形化,成人的儿童化和现代人的原始化。

  生活世界的变形化。狂人说他是生活在“四千年来时时吃人的地方”。这是狂人“自造的世界”,是作者的艺术创造。这个艺术世界,是由现实的活人(如大哥、母亲,何先生等)托体山阿的死人(如桀、纣、易牙等)和为人膜拜顶礼的神灵(如药圣李世珍、革命者徐锡林)组成的,是人、鬼、神聚居杂处的世界,是现实社会一种变形的描写。这是鲁迅先生对现实人生的一种独特的认识。鲁迅在少年时代,就曾经和大人一起装扮过“小鬼”,去请出荒山野坟里的鬼来,大家一起在台下看戏,这是一种特殊的生活经验。后来社会上许多不幸与不平的事,又使他“只觉得我所住的并非人间”,虽然华夏“并非地狱,然而‘境由心造’,我眼前总充塞着重迭的黑云,其中有故鬼,新鬼,游魂,牛首阿旁,畜生,化生。大叫唤,无叫唤,使我不堪闻见”。①而这种“人间世”在《狂人日记》中,就已得到了形象的再现。试看作者笔下世界的居民,他们全都是凶暴残忍得像恶鬼:“青面獠牙,抿着嘴笑”,“吃人的家伙”,牙齿“全是白厉厉的排着”,“睁着怪眼睛”、“白而且硬”的“鬼眼睛”,“满眼凶光”,“张着嘴”,“唇边还抹着人油”,常常“欢天喜地的发出一种呜呜咽咽的笑声”,“笑中全是刀”、“心里满装着吃人的意思”……这是“狂人”所看见的人,在他的心目中,人与鬼完全融合为一体了,一个个都成了超越现实的变态人。人物生活的环境,也弥漫着一派阴暗而神秘的气氛,在这里,白昼与黑夜不分,阴暗与阳光交错,没有时间和空间的界限,完全是一个幽冥幻境。灾难深重的现实生活,悲剧性的社会人生,在这一幅奇异的画卷里,表现得多么丰富、深刻。

  现代人的原始化。“原始化”就是野蛮化,就是文明人蜕化为残酷野蛮的原始人。在狂人眼中的现代化生活中,人与人的关系发生了变异,人性已经丧失殆尽了。文明人中兽性的恶性膨胀,这是一种变态。

  人吃人如“海乙那”“时常吃死肉,连极大的骨头,都细细嚼烂,咽下肚子去,”人吃人,与爱斯基摩人在雪屋中吃海豹的情景一样。这样的事,说是“盘古开天辟地以后,一直吃到易牙的儿子;从易牙的儿子,一直吃到徐锡林,又一直吃到狼子村捉住的人……”不仅如此,还有一套“吃人”的理论:仁义道德。这就是《狂人日记》中的变态人生。

  这种血淋淋的历史与现实,是“我”对于现实人生的一种特殊的感受,这种感受,从他看见“一路上的人”“想害我”,他听见“那个女人”要“咬”儿子几口的骂声,听见佃户说狼子村有人煎炒了人的心肝来吃,他就强烈地感到“人吃人”的可怕,查阅历史,又领悟出“古来时常吃人”的事,都来源于“仁义道德”。这样,“人吃人”的思想,就在他的脑子里扎下了根。所以他自己也就无时无刻不感到生与死的恐怖与忧患,思想上感到压抑,情感上遭到窒息,以至于感觉到生活在20世纪,还像置身于蛮荒古老的史前时代。四顾,满目非文明之人;细听,满耳皆吃人之声。于是,“我”目击的现实人生,变态了,“我”的感知能力也发生了变异,客观现实与主观世界,都在蜕化,还原,远离文明,回到蒙昧与黑暗的原始时代去了。

  现代人的原始化,是鲁迅对现代人生的一种艺术表现。鲁迅对于现代人的原始化是十分敏感的。早年研究黑格尔的人类发生学,撰写了《人之历史》一文,创作《狂人日记》前,对于中华民族的历史,有了新的见解,他对许寿裳说:“前曾言中国根柢全在道教,此说近颇广行。以此读史,有多种问题可以迎刃而解。后以偶阅《通鉴》,乃悟中国人尚是食人民族,因成此篇”《狂人日记》②。过去认为中国之所以不进步,是因为老子“无为而无不为”的思想影响,大家都“无希望”、“无上征”,“无努力”,面对社会,“惟自知良懦无可为,乃独图脱屣尘埃,惝恍古国,任人群堕于虫兽,而己身以隐逸终”。③这是不符合历史实际的,因为,人类既出而后,“无时无物,不秉杀机”,但还是认为中国之成为沙群之邦“根柢全在道教”,大约经过10年的思索,在1918年前,才发现“中国人尚是食人民族”。这就是说,鲁迅先生在过去和现在的“中国人”中“发现”人在退化。在人群里,还藏着兽性,或者已经丧失了人性。在这个认识的基础上,构思创作了《狂人日记》。这个发现与推导的过程,在小说中,有一段简明的表述:“大约当初野蛮的人,都吃过一点人。后来因为心思不同,有的不吃人了,一味要好,便变了人,变了真的人。有的却还吃——同虫子一样,有的变了鱼鸟猴子,一直变到人。有的不要好,至今还是虫子,这吃人的人比不吃人的人,何等惭愧,怕比虫子的惭愧猴子,还差得很远很远。”这是鲁迅关于《狂人日记》创作构思的一个极好的说明。

  这自然不是说“我”在“吃人”。而是作者经过艺术的处理,让现代人生活在这缺少人味的环境里,在恐惧的包围之中,意识上受到很大的阻碍,感知能力也发生了变态。表现出一种精神病患者的神情;并且给这些言行与心理涂上变异的色彩,以离奇的形式表现出来。描写“我”在对现实生活的研究和宣传时,表现出幻想和现实不分的特点,在感受人生世态冷暖忠奸时,“我”又表现出主观与客观的混同,在视听与体察外来刺激时,他有惊人的感受力和强烈的情绪性,以至于缺乏逻辑思维,简单类比、牵强附会,而且常常是让自己占有了真理,或者自己就是真理的化身……这些,以前多从精神病患的角度,看成是“我”的一种病态表现,其实,这些都不过是作者把今人原始化,借原始人的“旧皮囊敷衍出现代人的心影意象,再现出一颗震颤的心”。

  生活环境的变形化,现代人的原始化,是狂人的思维方式和情感倾向,它有如一种射线,可以透视出社会人生的真实。因为这种情感又是一种幼稚、单纯和强烈的情绪流动,这是与儿童的心理相联系的。鲁迅早年研究黑格尔的人类发生学,撰写 了《人之历史》一文,认识到“动物进化,与人类胎儿之发达同”的理论,就已经接触到人的童年时代与人类历史的童年期相似的重要课题。近现代生物学、人类学、心理学和医学科学的研究中,已经得到了充分论证,狂患者、原始人和儿童思维方式与情感倾向都是有其相似或一致之处的。

  鲁迅是怀着一种追求“人情”的单纯之心,来体味这复杂的人生社会,并赋予这个“狂人”一种纯洁的“童心”,让他也以一颗天真的“童心”去观察周围发生的事情。在狂人眼里,人狗不分,都要咬人,人肉与鱼肉互相混同,吃鱼就是吃人,治病的医生在他心目中就是刽子手,治病救人与杀人害命一样……这些,完全是狂人“我”的想象。使人们都为之惊异,感到陌生。在“我”的身上,鲁迅就是极力开掘出人的“赤子之心”,使他褪尽了成人的虚伪、冷酷和势利等世俗影响,再现他的一颗单纯、执着、热情而不计功利的鲜红赤诚的心,使读者从“我”这个窗口,去观察现实人生,从趋于习惯的倾向中超脱出来,一反常态地去审视中国人的命运。

  我们还应该看到,“我”的这种变态心理不是在对他与别人的种种关系的起初描写中再现出来的。小说中,作者总是把狂人置于“我”自己臆造的幻想世界里,在自己筑成的“鬼打墙”的包围中,四处奔突,叫喊,展示出一幅血淋淋的心理图画。

  这是一幅“心造”之“境”。如“二十岁左右”的年青人和那间黑沉沉的小屋,都是狂人想象中的情景。年青人的“相貌是不很看得清楚,满面笑容,对了我点头,”他是“忽然来了”,等“我直跳起来,张开眼,这人便不见了”,显然,这个人,是狂人冥想中的一种幻象;“我”与“一个人”之争,实际是自我的思辩。至于那间“黑沉沉”的“屋子”,虽然是实际存在的,但也是一间变了形的小屋,那“横梁和椽子”之“发抖”,又“大起来”了,沉重的“堆在我身上”,“要我死”,“要我死”就“是他的意思”……这些,完全是狂人感情的自我表现,都是有极大的主观性和强烈的情绪。通过这些描写,主人公那一颗痛苦而颤抖的心,就生动地展现在读者面前了。

  《狂人日记》的主人公“我”是一个通晓古今历史的变乱兴亡,深知科学文化的现代人。他有着多方面的追求,但是,作者把他的一切要求,推到人生的生与死的极限去考察,写他在生活道路上,感到求得生存和温饱已经不容易,要想得到发展就更是艰难。在推究生命的悲剧命运的原因时,作者并不是像生物学家或医生那样去观察和记录“植物人”或者精神病患者的生命现象和生活能力,与人类学家之研究人的角度也不同,他是把现代中国人的生命,放在与封建礼教和家族制度的对立中去表现。“一路上的人”相,引起“我”去“想”,想起这些,“晚上总是睡不着”,经过研究,哪些“想害我”的人,也都是一些受害者,再一研究,才明白:“古来时常吃人”,历史上“仁义道德”的字里“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书上写着这许多字,佃户说了这许多话,却都笑吟吟的睁着怪眼睛看我。——我也是人,他们想要吃我了!”……总之,人的生存,与“仁义道德”处于如此尖锐的对抗之中,传统礼教窒息着人性的发展,愚昧和迷信,扼杀人们。这就揭示出呼唤“新的生命”为“美好的人性”而斗争的反封建的主题。

  《狂人日记》的语言,是崭新的现代文学语言。

  作为中国现代小说的第一篇,《狂人日记》和当时发表的白话诗文一起,完成了白话文取代文言文的历史使命,并且成功地创造了中国现代文学语言。

  十三则日记的语言,接近于“四万万中国人嘴里发出来的声音”④,而且是性格化的语言,所谓“错杂无伦次”,可以说是《狂人日记》的语言特色。如“欢天喜地地发出一种呜呜咽咽的笑声,”是疯子的“词的杂拌”式的语言;如“本草什么”、“易子而食”、“食肉寝皮”和“易牙蒸了他的儿子给桀纣吃”等,所谓“记中语误”者,实际上,是属于疯人语言的“空洞词语”之类的话。作者专为小说主人公设计了一套语言,从全篇全人看,这套语言的特点是:精炼含蓄,跳跃性大,有时甚至缺乏逻辑关系。这种语言,既符合狂人的身份特点,又生动地描写了疯狂者的内心世界,揭示了“迫害狂”的思想矛盾,有助于真实地刻画出“狂人”的艺术典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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