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喜欢萧的。这并不是因为看了他的作品或传记,佩服得喜欢起来,仅仅是在什么地方见过一点警句,从什么人听说他往往撕掉绅士们的假面,这就喜欢了他了。还有一层,是因为中国也常有模仿西洋绅士的人物的,而他们却大抵不喜欢萧。被我自己所讨厌的人们所讨厌的人,我有时会觉得他就是好人物。
现在,这萧就要到中国来,但特地搜寻着去看一看的意思倒也并没有。
十六日的午后,内山完造君将改造社的电报给我看,说是去见一见萧怎么样。我就决定说,有这样地要我去见一见,那就见一见罢。
十七日的早晨,萧该已在上海登陆了,但谁也不知道他躲着的处所。这样地过了好半天,好像到底不会看见似的。到了午后,得到蔡先生的信,说萧现就在孙夫人的家里吃午饭,教我赶紧去。
我就跑到孙夫人的家里去。一走进客厅隔壁的一间小小的屋子里,萧就坐在圆桌的上首,和别的五个人在吃饭。因为早就在什么地方见过照相,听说是世界的名人的,所以便电光一般觉得是文豪,而其实是什么标记也没有。但是,雪白的须发,健康的血色,和气的面貌,我想,倘若作为肖像画的模范,倒是很出色的。
午餐像是吃了一半了。是素菜,又简单。白俄的新闻上,曾经猜有无数的侍者,但只有一个厨子在搬菜。
萧吃得并不多,但也许开始的时候,已经很吃了一通了也难说。到中途,他用起筷子来了,很不顺手,总是夹不住。然而令人佩服的是他竟逐渐巧妙,终于紧紧的夹住了一块什么东西,于是得意的遍看着大家的脸,可是谁也没有看见这成功。
在吃饭时候的萧,我毫不觉得他是讽刺家。谈话也平平常常。例如说:朋友最好,可以久远的往还,父母和兄弟都不是自己自由选择的,所以非离开不可之类。
午餐一完,照了三张相。并排一站,我就觉得自己的矮小了。虽然心里想,假如再年青三十年,我得来做伸长身体的体操……。
两点光景,笔会(Pen Club)有欢迎。也趁了摩托车一同去看时,原来是在叫作“世界学院”的大洋房里。走到楼上,早有为文艺的文艺家,民族主义文学家,交际明星,伶界大王等等,大约五十个人在那里了。合起围来,向他质问各色各样的事,好像翻检《大英百科全书》似的。
萧也演说了几句:诸君也是文士,所以这玩艺儿是全都知道的。至于扮演者,则因为是实行的,所以比起自己似的只是写写的人来,还要更明白。此外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总之,今天就如看看动物园里的动物一样,现在已经看见了,这就可以了罢。云云。
大家都哄笑了,大约又以为这是讽刺。
也还有一点梅兰芳博士和别的名人的问答,但在这里,略之。
此后是将赠品送给萧的仪式。这是由有着美男子之誉的邵洵美君拿上去的,是泥土做的戏子的脸谱的小模型,收在一个盒子里。还有一种,听说是演戏用的衣裳,但因为是用纸包好了的,所以没有见。萧很高兴的接受了。据张若谷君后来发表出来的文章,则萧还问了几句话,张君也刺了他一下,可惜萧不听见云。但是,我实在也没有听见。
有人问他菜食主义的理由。这时很有了几个来照照相的人,我想,我这烟卷的烟是不行的,便走到外面的屋子去了。
还有面会新闻记者的约束,三点光景便又回到孙夫人的家里来。早有四五十个人等候了,但放进的却只有一半。首先是木村毅君和四五个文士,新闻记者是中国的六人,英国的一人,白俄一人,此外还有照相师三四个。
在后园的草地上,以萧为中心,记者们排成半圆阵,替代着世界的周游,开了记者的嘴脸展览会。萧又遇到了各色各样的质问,好像翻检《大英百科全书》似的。
萧似乎并不想多话。但不说,记者们是决不干休的,于是终于说起来了,说得一多,这回是记者那面的笔记的分量,就渐渐的减少了下去。
我想,萧并不是真的讽刺家,因为他就会说得那么多。
试验是大约四点半钟完结的。萧好像已经很疲倦,我就和木村君都回到内山书店里去了。
第二天的新闻,却比萧的话还要出色得远远。在同一的时候,同一的地方,听着同一的话,写了出来的记事,却是各不相同的。似乎英文的解释,也会由于听者的耳朵,而变换花样。例如,关于中国的政府罢,英字新闻的萧,说的是中国人应该挑选自己们所佩服的人,作为统治者;日本字新闻的萧,说的是中国政府有好几个;汉字新闻的萧,说的是凡是好政府,总不会得人民的欢心的。
从这一点看起来,萧就并不是讽刺家,而是一面镜。
但是,在新闻上的对于萧的评论,大体是坏的。人们是各各去听自己所喜欢的,有益的讽刺去的,而同时也给听了自己所讨厌的,有损的讽刺。于是就各各用了讽刺来讽刺道,萧不过是一个讽刺家而已。
在讽刺竞赛这一点上,我以为还是萧这一面伟大。
我对于萧,什么都没有问;萧对于我,也什么都没有问。不料木村君却要我写一篇萧的印象记。别人做的印象记,我是常看的,写得仿佛一见便窥见了那人的真心一般,我实在佩服其观察之锐敏。至于自己,却连相书也没有翻阅过,所以即使遇见了名人罢,倘要我滔滔的来说印象,可就穷矣了。
但是,因为是特地从东京到上海来要我写的,我就只得寄一点这样的东西,算是一个对付。
一九三三年二月二十三夜。
(三月二十五日,许霞译自 《改造》四月特辑,更由作者校定。)
【析】 1933年英国作家萧伯纳乘船周游世界,2月17日到达上海,在中国的文坛上激起一阵不小的波澜。各色人物都借萧的到来出来表演。为此,鲁迅先生曾写过《谁的矛盾》、《〈萧伯纳在上海〉序》等数篇文章加以批评。在《谁的矛盾》 中,鲁迅说: “萧并不在周游世界,是在历览世界上新闻记者的嘴脸”;在为瞿秋白编译的《萧伯纳在上海》一书作的序中,又尖锐地指出,“这一本书,也确是重要的文献”,“将文人,政客,军阀,流氓,叭儿的各式各样的面貌,都在一个平面镜里映出来。”鲁迅在同文中还强调,萧是“一个平面镜,说萧是凹凸镜,我也不以为确凿”,实在是为了强调通过“看萧”一事所反映出的中国的各色人等的面貌是极端真实,并非变形的。
《看萧和“看萧的人们”记》,也正是以萧伯纳作为一个平面镜子,并从这个独特的、旁观者的角度去透视“看萧”的事件和“看萧的人们”的面貌的。因而,“看萧”记得并不多,也并不具体,而把重点放在“看萧的人们”的表现上,文章记叙在“世界学院”的大洋房里的“欢迎萧伯纳的会上”,“早有为文艺的文艺家,民族主义文艺家,交际明星,伶界大王等等,大约五十个人在那里了。合起围来,向他质问各色各样的事,好像翻检 《大英百科全书》似的。”鲁迅冷眼旁观,听见 “大家的哄笑”,看见有美男子之誉的邵洵美赠送的礼品—— “泥土做的戏子的脸谱的小模型”,以后是“以萧为中心,记者们排成半圆阵”,“萧又遇了各色各样的质问,好像翻检《大英百科全书》似的”。随后,又从当天的“看萧”的具体事件扩展开去,写第二天各家报纸所登的消息。鲁迅嘲弄说:“第二天的新闻,却比萧的话还要出色得远远。在同一的时候,同一的地方,听着同一的话,写了出来的记事,却是各不相同的。似乎英文的解释,也会由于听者的耳朵,而变换花样。”由此表现记者们对萧伯纳的话是各取所需,断章取义,甚至于任意编造。如“关于中国的政府罢,英字新闻的萧,说的是中国人应该挑选自己的所佩服的人,作为统治者;日本字新闻的萧,说的是中国政府有好几个;汉字新闻的萧,说的是凡是好政府,总不会得人民的欢心的”。把各家关于萧伯纳对同一问题说法的不同报道说法并列出来,不正是如一面平面镜子一样,把各家报纸的记者及其不同的后台的脸孔准确的映照出来了吗?
这篇速写既充满讽刺性,也具有幽默的特色。文章写在孙夫人家见到正在和别人吃饭的萧伯纳,说:“因为早就在什么地方见过照相。听说是世界的名人的,所以便电光一般觉得是文豪,而其实是什么标记也没有。”与“他用筷子来了,很不顺手,总是夹不住。然而令人佩服的是他竟逐渐巧妙 ,终于紧紧的夹住了一块什么东西,于是得意的遍看着大家的脸,可是谁也没有看见这成功。”这里的描写带有写意的性质,却又具有幽默的素质在内。但当他的笔转向上海文坛上其他文人记者们时,则是于幽默中夹着讽刺。比如两次写记者们围着萧伯纳提出各样的问题,鲁迅采用反复的手法写道:“好像翻检《大英百科全书》似的”,这既是一种漫画式的夸张的勾勒,也是明显地充满着一种嘲弄之情。写萧伯纳接受赠品时,提到投机文人张若谷的一篇文章,“据张若谷君后来发表出来的文章,则萧还问了几句话,张君也刺了他一下,可惜萧不听见云。”紧接着,鲁迅以一个直接的当事人的身份说“但是,我实在也没有听见”,这就把张若谷借萧伯纳的以自高身份的无稽之谈信笔戳穿了。
这是一篇速写似的印象记,但在手法上并未如鲁迅所“常看的”“别人做的印象记”,“写得仿佛一见便窥见了那人的真心一般”,而是以旁观者的态度,侧重于观察和描绘在萧伯纳这面镜子里照出的形形色色的人物的面影并加以幽默的讽刺,这既是印象记写法上的别途,也是本文的新颖之处。
字数:3592
作者:张效民
知识来源:张效民 主编.鲁迅作品赏析大辞典.成都:四川辞书出版社.1992.第603-60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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