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修《五代史伶官传序》
呜呼! 盛衰之理,虽曰天命,岂非人事哉! 原庄宗之所以得天下①,与其所以失之者,可以知之矣。
世言晋王之将终也②,以三矢赐庄宗,而告之曰: “梁,吾仇也③; 燕王,吾所立④; 契丹,与吾约为兄弟⑤——而皆背晋以归梁,此三者,吾遗恨也,与尔三矢,尔其无忘乃父之志!”庄宗受而藏之于庙。其后用兵,则遣从事以一少牢告庙⑥,请其矢; 盛以锦囊,负而前驱; 及凯旋而纳之。方其系燕父子以组⑦,函梁君臣之首⑧,入于太庙,还矢先王,而告以成功,其意气之盛,可谓壮哉!
及仇雠已灭⑨,天下已定,一夫夜呼,乱者四应,仓皇东出,未及见贼而士卒离散。君臣相顾,不知所归,至于誓天断发,泣下沾襟,何其衰也! 岂得之难而失之易欤?抑本其成败之迹,而皆自于人欤?
《书》 曰: “满招损,谦受益⑩。”忧劳可以兴国,逸豫可以忘身(11),自然之理也。故方其盛也,举天下之豪杰莫能与之争; 及其衰也,数十伶人困之而身死国灭,为天下笑。夫祸患常积于忽微,而智勇多困于所溺(12),岂独伶人也哉! 作《伶官传》。
【鉴赏】 这是一篇夹叙夹议的优秀短文,选自欧阳修编撰的《五代史》,是作者为该书中《伶官传》所作的序言。文章借用后唐兴衰成败的史实,深刻地阐明了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之理,被前人推崇为“五代史中第一篇文字”。
文章开篇,作者发笔雄健,以一语气强烈的感叹提出论点: “呜呼! 盛衰之理,虽曰天命,岂非人事哉!” 以下自然地引出一段发人深省的史实: 唐庄宗承文遗命,受矢藏于庙,发愤用兵,得胜告祖,重点显示其极盛时期的 “意气昂扬”之气; 随后笔锋突转,写其兵败出逃、君臣无策、束手待毙,尤其突出其穷途末路时“誓天断发”、“泣下沾襟” 的悲惨绝望,这一盛一衰、一强一弱、一兴一亡,形成了鲜明的反差。作者故意避开事件发生的缘由,直接将两个惊心动魄而又对比强烈的历史画面相提并论,其妙有二: 一可扣人心弦,从灵魂深处给人以震撼; 二可巧设悬念,埋下伏笔,为下文结论作铺垫。“岂得之难而失之易欤?抑本其成败之迹,而皆自于人欤?”两句设问,声壮气盛,答案不容置疑地置于问句中,是不答之答之语。“忧劳可以兴国,逸豫可以忘身,自然之理也。”这是通过对上述史实的具体分析得到的结论,呼应首段论点,也是文章议论的中心。“非败也,天亡我也!” 楚霸王的临江悲叹,传达出英雄末路时的矜夸与执迷,而这里作者打破陈旧的“天命” 观,大胆立论,虽不能从社会发展的本质规律找出原因,但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已是难能可贵,归因于人远比归因于天来得诚实与深刻。“夫祸患常积于忽微,而智勇多困于所溺,岂独伶人也哉!”文章以沉郁之句结尾,旨在向封建统治者提出警告,便于后人吸取教训,不重蹈前车之覆辙,充分显示了作者一腔忧国忧民的拳拳之心!
全文气势旺盛,晓畅自然。议论层层深入,鞭辟入里; 叙事条理清晰,简洁明快,多用感叹句式与问句,抒情意浓。全文紧扣兴衰之理展开,通过这一典型的历史事实,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极其自然地推导出结论,具有很强的说服力; 加之文章语气深沉凝重、音韵抑扬顿挫,使人如遭当头棒喝,起到了深刻的警示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