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尔王》中的傻子形象
《李尔王》里有一个疯子,一个瞎子。
残缺是他们遭受的惩罚:李尔王轻信两个口蜜腹剑的女儿,把国土一分为二,最终自己落到流离失所,丧失尊严又丢了心智;葛罗斯特轻信密谋篡权的私生子埃德蒙,赶走了嫡子埃德加,最终被挖去了双目。《李尔王》的悲剧始于一国一家,但隐喻又深刻至存在本身,怀有对人类的终极关怀。正如在多佛重逢的一幕中,褪去所有身份、一无所有的两人回想起得到与失去,李尔王长叹:“人必须承受死亡之苦,正如承受出生之痛”。
如何带领观众在漫长的剧情展开中,忍受一个喜怒无常的君王的咎由自取,并最终对他产生复杂的同情?伊恩这版通过细腻的肢体语言来体现李尔王的衰老;又引导观众在为他的衰老而恻隐悲哀的同时,思考疯癫带给他的意义。
跟此前2014年萨姆·门德斯导演、西蒙·拉塞尔·比尔在英国国家剧院主演的版本一样,伊恩这版的演员阐述中也提到了李尔王可能罹患阿尔兹海默症的设定,让当代观众对这个老头的歇斯底里找到了更容易认知并且体谅的科学解释。当然,改编者并没有在舞台上明示“老年痴呆”,以防止戏剧主题的窄化,使得李尔王也保留了某种近似于古典悲剧里英雄的性格缺陷。
我们曾经剖析过李尔王的失败,不仅在于他衰老的心智,同时也在于他对旧秩序和王权的迷信。在第一幕中李尔王“决心要在晚年摆脱一切操心与烦恼,把国土一分为三”,划分的标准是女儿们对父王爱的表白,“让本王可以把最大的一份恩赐赏给最具孝心的人”。这里,李尔王在用王权召唤父权,享受父爱,因此也同时进行了王权/父权的双重移交(他把象征国土所有权的地图交给了女婿而不是女儿)。但他还没有意识到,在深谙权力捆绑逻辑的子一代那里,一旦权力移交完成,其父权地位也必将得到根本性的动摇。
很快,李尔王在已经得到土地和权力的女儿们那里遭到冷遇甚至虐待,在暴雨之夕流落荒野——一个心智已经不再明晰的老年人,终于被女儿逼到发疯的境地。莎士比亚巧妙地将这场重头戏进行了双重设定:疯癫是上天对李尔王颠倒是非、年老昏聩的惩罚,同时,也由李尔王发起了对世道不公、秩序丧失的诘问。他甚至模拟审判了两个恶毒的女儿,大段的诅咒中充斥着荒野中动物的意象,用词花样之多、尺度之大也是出了名的惊人,暗示混乱已至。
有学者认为李尔的疯癫是尼采美学中酒神式的疯癫,它的产生是个体的解体与理智崩溃的结果,但理智丧失后的大智则是其个体的理智涅槃后重生的所获。疯癫在中世纪就有神灵附体的说法,不知道莎翁是否考虑到这一点。李尔王的疯癫与其说是一种崩溃,不如说是一个重大进展。疯癫让李尔摆脱了世俗王权、野心欲望的羁绊(除去衣衫),恢复了对人性的感知(为衣不遮体的埃德加披上)。这个象征“脱冕”的过程已经具有悲壮的意味,伴随着饱受折磨的年迈之人心智和体力的逐渐瓦解,我们俨然已经看到了他生命尽头显现的人性与自我的光芒。
李尔是疯子的审判,而葛罗斯特得到的是瞎子的审判。在靠近多佛的悬崖,李尔王碰见被挖了双眼的葛罗斯特,一时表现的疯癫,一时又无比清醒:
“啊,神经错乱了,疯癫中却自有道理
如果你想为我的不幸痛哭,拿走我的眼睛
我完全认识你,你的名字是葛罗斯特
你必须忍耐
我们哭着来到这世界
第一次闻到空气就嚎啕大哭
我跟你讲一番道理,听着
啊呀,伤心哪
我们一出生就哭,哭我们来到这个傻子的大舞台”
两个老人坐在空荡荡的地上,一个是曾经贵为国王的李尔,另一个是同为父亲、一样不辨善恶的葛罗斯特,轻信了忤逆的私生子埃德蒙,却驱逐了善良的埃德加。此刻他伏在李尔王身上哀哀痛哭,李尔王轻轻拍着他的背安慰他。在遭到了一疯一盲的惩罚后,两个老人却明白了一切,葛罗斯特说:“我能看见的时候,我也会失足颠仆”,一如李尔在没有理智引导时,却“凭感觉看清了世界”,两人都在自我与他人的苦难中心灵逐渐得到净化。这两个镜像的设定,让剧中人物有了层次感,强化了人性主题的探讨。
至于伴在李尔王身边的傻瓜(Fool),常常指出李尔王的昏聩:“我傻你更傻,两傻相并立,一个傻瓜甜,一个傻瓜酸,一个穿花衣,一个戴王冠。”“你应该懂得些世故再老呀”,他也可以猜测或者是预知,一气之下离开大女儿住处投奔二女儿的李尔王,会遭到另一番冷遇和羞辱:“你一尝到她的滋味,就会知道她跟这一个完全相同,正像两只野苹果一般没有分别”。莎士比亚让傻瓜在暴风雨后就毫无解释地再没有露面,直到最后借李尔王之口“我的可怜的傻瓜给他们缢死了!”或许是无意,或许是刻意让他成为一个来无影去无踪的人物,一个神来之笔。
让傻子活得比常人明白,是戏剧家的讽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