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红楼梦》这个多姿多彩的艺术形象画廊中,赵姨娘和贾环是十足的反面人物形象。作者以鄙视和厌恶的情感,以及正统观念的倾向,将这母子塑造为心术不正、面目可憎的人物形象。
赵姨娘出身贫寒,地位卑微。她原是贾府一个丫鬟,后被收房,成为贾政的妾。她为贾政生了一儿(贾环)一女(探春),然而,她并未因此而使自己的地位有所改变,反倒埋下了可悲的种子。她虽然是贾政的侧室,但是连半个主子也没争到,还是“梅香拜把子——都是奴儿”。第25回写马道婆来到赵姨娘房内,“见炕上堆着些零碎绸缎湾角,赵姨娘正粘鞋呢”。提出要些零碎缎子,赵姨娘叹口气道:“你瞧瞧那里头,还有那一块是成样的?成了样的东西,也不能到我手里来!”同样是办丧事,袭人的母亲死后,王夫人命凤姐“斟酌办理”,凤姐是大方而周到,而赵姨娘去为兄弟坐夜,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只好向小丫头借,而且还借不到,竟成了“烧糊的卷子”。她感伤地说:“在这屋里熬油似的熬了多少年……这会子连袭人也不如了。”
至于贾环,与宝玉为手足,因是庶出,相形之下,虽是少爷,但那地位是可想而知了。然而,这些都是书中的“画外音”,作者将笔墨都集中在对这个“下流种子”外貌、素质的涂抹上了。在王熙凤的口里:“老三还是这么慌脚鸡似的,我说你上不得高台盘”; 在王夫人的口里:“养出这黑心不知道理下流种子来”;在贾政的眼里:“见宝玉站在跟前,神彩飘逸,秀色夺人;看着贾环,人物委琐,举止荒疏。” 在第22回元春娘娘差人送出一个灯谜,命大家猜,猜着了每人也作一个进去,结果俱已猜着,“唯二小姐与三爷猜的不是”,因此他二人未得到娘娘所赐礼物。“迎春自为顽笑小事,并不介意,贾环便觉得没趣。且又听太监说:‘三爷说的这个不通,娘娘也没猜,叫我带回问三爷是个什么。’”贾环作的灯谜是:“大哥有角只八个,二哥有角只两根。大哥只在床上坐,二哥爱在房上蹲。”贾环只得告诉太监说:“一个枕头,一个兽头。”作者在这个情节中,是暗写贾环的为人素质,“枕头”和“兽头”无疑是贾环自画像。“枕头”,是说贾环如枕头一样,腹中无物,全是秕糠;“兽头”影射贾环愚不可教。这种预示,在其后的具体描写中,均得到印证。
作者之所以要写这两个人物,一是因为生活中本身就有这样的人物在;二是作为封建贵族大家庭和各类人物俱全,作为衬托红花的绿叶,相比之下使正面人物增辉,同时也使人物画廊纷繁多彩;更重要的还在于,通过这两个人物写出嫡庶的复杂矛盾关系,从而使作品的内涵更加丰富深远,并寄托作者的内心的潜在意识。
正是缘于此,作者着力对这母子二人的内心揭示,挖掘并展示其不端的心术和卑微的灵魂。对于这两个次要的反面人物,作者在写法上同样是殚精竭思,并不因其次要而随意涂抹。在主要人物的塑造上,泼墨如水,毫无半点吝啬,而在次要人物的雕画上,却是惜墨如金。为使用少许文字写活次要人物形象,作者是将赵姨娘、贾环放在人物关系的网结之上,置于矛盾的漩涡之中。在作品里,主要表现在几次事件上。
第20回写贾环与莺儿玩掷骰子输了钱耍赖,被宝玉说了一顿,哭着回房,赵姨娘赌气骂了贾环。正巧凤姐从窗下过,听在耳内,便隔窗说道:“凭他怎么去,还有太太老爷管他呢,就大口啐他! 他现是主子,不好了,横竖有教导他的人,与你什么相干!”又叫贾环出来,说道:“你不听我的话,反叫这些人教的歪心邪意,狐媚子霸道的。自己不尊重,要往下流走,安着坏心,还只管怨人家偏心。”本来是件小事,这里却作了大文章。其用意无外乎一石三鸟,既昭示了赵姨娘的狐媚坏心,又推断出被其教唆而生歪心邪意的贾环,这点明了怨别人偏心纯属无稽之谈。两个人物,一个是骂着出场,一个是赖着登台。此种手法,既是明写,又是伏笔,为其后事件的出现做了心理铺垫,又为人物性格的发展演进划定了内在的逻辑起点。
本来在输钱耍赖的事件中,贾环道出了内心的不平:“我拿什么比宝玉呢?你们怕他,都和他好,都欺负我不是太太养的。”而在第二个事件中,即贾环用热蜡油烫宝玉脸(第25回)的事故的发生,正是贾环这种不平心理的延伸和必然。王夫人命贾环抄《金刚咒》,他便“拿腔作势”,一时又叫彩云倒杯茶来,一时又叫玉钏儿来剪蜡花,一时又说金钏挡了灯影。众丫鬟素日恶他,都不答理。偏巧这时宝玉进来与霞彩拉手笑闹。贾环“素日原恨宝玉,如今又见他和彩霞闹,心中越发按不下这口毒气。虽不敢明言,却每每暗中算计,只是不得下手,今见相离甚近,便要用热蜡油烫瞎他的眼睛”。接着便发生了烫脸事件。凤姐骂贾环提醒了王夫人,结果王夫人又把赵姨娘数落一顿。作者忙里偷闲,又把赵姨娘的“素日常怀嫉妒之心,不忿凤姐宝玉两个,也不敢露出来”补了一笔。这又是一箭双雕的非凡之笔,既点出了这母子二人的同心,又为下一次事件“魇魔法”架起了引桥。
如果说第一次事件尚属无心,那么,这第二次事件,就是纯属有意了。等读者看过了第三次事件,就十分清晰地看到了赵姨娘的心术不正。因为作者就是步步为营,层层深入,有层次地写出心理发展脉络,最后达到图穷而匕首见的艺术效果。首先从事件的性质和严重程度看,是步步升级——不平、烫瞎眼睛——要凤姐宝玉二人的性命。其次是事件的制造者由不自觉——输钱,到偶然引发自觉的害人——推倒蜡台烫宝玉,发展为赵姨娘与马道婆的密谋、策划、实施。第三是事件的内涵也是由浅入深,先是贾环莺儿夸了宝玉,心中不满,说出了“都欺负我不是太太养的”内层含意;听接着是“素日恨宝玉”,“心中越发按不下这口毒气”。由口到心,烫瞎了宝玉的眼睛,既可解恨,又使宝玉终身残疾,再难博取大家的偏爱。这些虽都是一个小孩子心理变化,但其后的根源,与赵姨娘的教唆不无关系;最后不但赵姨娘直接出马,代替贾环跳到前台,而且目的也决非孩子争宠,用马道婆的话来说:“将来熬的环哥大了,得个一官半职,那时你要作多大的功德不能?”赵姨娘又把这个意思作了进一步引伸:“了不得,了不得! 提起这个主儿,这一分家私要不都叫他搬送到娘家去,我也不是个人。”“你若果然法子灵验,把他两个绝了,明日这家私不怕不是我环儿的,那时你要什么不得?”这就把赵姨娘、贾环与王夫人、宝玉、凤姐的矛盾实质点明了,作为矛盾的双方,当然不能只是一方出于财产继承权的考虑和目的。另一方,虽未明写,但明眼人一见便知,王夫人也好,凤姐也罢,焉能不考虑这个根本利益的所在?历史上嫡庶之争,手足相残的事件屡见不鲜,作为曹雪芹又怎能不了然于胸。所以不写贾母、王夫人、凤姐、宝玉这方面的心理,无外乎作者的正统观念所带来的偏见,由偏见产生的偏爱,不想把心中的正面人物摆到赵姨娘、贾环同样的水平线上。
尽管作者将赵姨娘写得一无是处,既恶又愚,“糊涂不知福”,“每每生事”,受到众人的排挤、欺侮是咎由自取,一辱于当家奶奶,二挫于亲生女儿,三败于小丫头子,但她心里也明白自己的地位和分量,也承认宝玉“长的得人意儿,大人偏疼他些也还罢了”。就是说,她还有自知之明,马道婆设毒计,她内心也是有个认同的过程。仅用少许文字便将其活现在读者面前,成为有血有肉有灵魂的艺术形象,不能不叹服曹雪芹的艺术功力和才能。
贾环虽然和其母一样,也是作者否定、读者厌恶的“下流种子”,但他与赵姨娘有区别,和贾琏、贾珍、薛蟠亦不同。他毕竟还是个少年,更何况是贾政之子,又在贵族之家生长大,尽管人物猥琐,举止荒疏,耍赖皮,进谗言,连灯谜也做不好,但还是有些才气。席间他向贾政献诗,自诩曹唐再世,连贾政“亦觉纳罕”。作品中写他“好奇诡神鬼一格”,他的《姽婳词》,风流悲壮,贾赦也称赞其诗“甚有骨气”。正如有的论者所分析的那样,由于他母子的地位,特别是作为男孩,对宝玉有一种潜在的继承权和财产分配上的威胁,所以王夫人也好,凤姐也好,以及丫鬟婆子也好,都是随着主子的意向、眼神行事。因而,他们母子便成了被鄙视、欺凌的对象。由此而来的心理上的不平衡,采取一些不正当手段的反抗、报复,也就在情理之中了。但贾环与赵姨娘不一样,他的反抗报复,多是带有乃母的影响的印迹,同时又充满了孩子气。如蜡油事件,宝玉挨打事件,贾环都是小家子气加小孩子气。有人将探春与贾环作比较,以证明贾环与赵姨娘一样,是因本身的素质,品质优劣,惹得上下讨厌。其实,探春虽与贾环为一母所生,但探春毕竟是女孩,与宝玉无嫡庶间的产权之争;同时,探春已大,知道其中道理和利害,所以一再表白自己的立场,坚决与母亲划清界限,站在王夫人一边。贾环却不可能,一是年龄小,离不开母亲; 二是即使向王夫人投靠,也消除不掉王夫人的内心深处对产权继承问题的戒备。
总之,赵姨娘和贾环不仅是作者出于主观的鄙视厌恶而将其塑造成反面人物形象,而且创作的成功,用艺术的力量感染了读者,于是在读者的心中,这母子同样是为人所恶的“灵魂卑微”“心术不端”的反面人物。